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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六,凄风(全) ...

  •   灰灰飒秋的孤夜,一勺雨飘。一颗水滴子啪的落下来,凤衣猛的抬起头,看那上空,又是一大颗,巧趴滴在她的额头中央,一股冷凉的下滑。
      愣了一刻,凤衣虚抹一把,指尖一抹湿漉,捻一记,凤衣喃喃道:“漏雨了么?”,她立起来,腿脚似灌了铅的挪走,提了个盆,搁在那,只听得缓慢一串铛铛,一砸一下,久忍了的泪水般。
      凤衣痴盯着静瞧,眼里却是流透了干,心里也是。火盆子边的大牛望着继母的发滞失神,走过来轻轻拽下她的手,凤衣转过头,对着继子眼里的光却颓散,还是一个意思重复着那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一句话:“屋顶子漏了啊……”

      紧栓上门关了外间一切漆黑的小屋子,屋顶清雨悬坠,盆中纸火飘灼,湿的冷,裹的烫,分搅不清的感触。凤衣就处在这潮暖中央,遍体生寒微抖的手指,靠触着那火尖的舔烫,将几年间丈夫稍来的家书,一张张一封封的燃,一阵烟灰,满屋子的呛,从此,再看不见那一字一句留不得的疼。
      燃透了,消失了,一闭眼,那一个个粗拙拙并不规整的墨字,却仍盘旋着就在眼前挂,凤衣一甩头,又是一阵天旋地转,慌张的大牛连忙去扶,凤衣紧拽着小孩子的胳膊撑,却仍是付托不住的坠重,一阵瘫软下沉的黑晕,便人事不知。

      这一年大牛9岁,亲父才去,眼见得相依几年的继母也猝然摊倒,聋哑小儿塌了心般的嗷嗓慌叫,怪音凄凉,凤衣颤眼紧闭,却是怎被小儿挣摇也浑然不觉,死了一般。
      凄风苦雨中大牛满滑了一跤爬起来不顾疼痛的即又直向祖奶奶家踏泥摒跑,幸是所搁不远的。而长孙才去,白发送黑发的阿藤这几日也是揪心夜夜难眠,耳听得大门哐哐砸响,熬着疲惫身子才披衣起身,已见得福巧娘萍子领了大牛进来,小孩子身头满湿的,手心里的一把泥血震着了阿藤的眼,接下来这从未开过口大重孙子一声手足无措的慌喊指叫更叫阿藤是一把疼惊,那是一声破了嗓的吼叫:“妈!”
      只一个字的一句话,却在大牛一声声的嘶喊重复中让阿藤立生了恐怕不安,一旁的媳妇萍子忧道:“娘,是不是那大媳妇出事了啊?”
      阿藤拳头捏拍了褥子道:“快!快去瞧瞧啊!”
      萍子道:“娘莫急,福全福庆已冲先过去了!”
      阿藤一把搂过还吁抖着的大牛道:“快!咱们也去!”

      夜半丝雨渐稠,一路迎风狂奔的,福全俩兄弟的眼面满是飘渗的雨水,福庆心急火燎的,一抹视线抬脚一抻一哐当踢开风中抖瑟福祥家微掩的院门直冲将进去,只见一双尖羸弱女人脚悬,白凤衣已惨然挂于房梁之上,福庆一声痛喊的:“哥快来!”冲过去就去迎托大嫂子,福全见了也是一惊,两兄弟七手八脚解托下凤衣拼命喊摇,福庆怀托着软绵绵三魂七魄都似散了一半的大嫂子硬揿着人中,涌急的胳膊肌肉一阵的抖,此时阿藤被颤巍巍扶到,大牛眼见那一根裤袋高挂对此情此景一时恍惚,又见凤衣倒躺,脑中纷乱,冲过去一扑哑叫“妈妈”,才将那远在天外母亲的幽魂一记深咳拉回,福庆终见凤衣沉顿顿开眼,摒慌的一口气终松放了,喊出一声道:“嫂子你这是想做啥呀!”
      白凤衣眼睛微开又闭,一只手无力碰搂上大牛的头顶,另一只手侧头蒙脸哑声痛哭,这时屋里边床榻上小儿子夏生被混沌闹醒,一挣身的漆黑里找不见亲娘兄长,只听见那染了疼的哭音,咧嘴呜咽两声,单薄小身子爬起来赤了脚的就奔出来,福巧娘见了忙过去抱起来,酸楚道:“我可怜的夏生啊……”
      一屋子的凄哭,供桌上福祥的牌位深刻了字的伫立,阿藤靠门站看着一切,一股带雨的大风刮起了她一缕来不及撸齐的灰白鬓发,也顺拐着歪摇了屋子里那本就只剩一点油光的灯,阿藤很想劝慰些大孙媳妇什么,可一阵明暗轮歇间,她的嘴唇蠕动着还未开口,自己的眼帘已经不觉溢出了一颗黄浊老泪,心尖黯然压疼的,已是无法再说出一句话。

      冷雨夜间的这一悲闹,到次日福祥生忌,章家人齐聚了一场哭罢,当家奶奶阿藤清了嗓子,说出了几日里踌躇昨夜里终转侧一锤定音的决定。
      底下人听了俱是一惊的,二房福诚娘忐忑道:“婶子,分家?咱几房里合好多年的,咋就说起这事了呢?”
      阿藤一叹道:“我自是晓得咱是亲骨亲肉一个心窝子的。只是,我老了,酒坊这多的事,总得找人分担了去。小辈们也大了,往后相帮行事也得各自有个正经名目才是。”又说,“如今小鬼子跑了,咱也可放敞了心好好日子了。今日里我分这个家,并不是大门户分拆了小门户,只是盼望着咱人人都能为老章家各自分担,把日子往红火里过好了!”
      眼望着两个孙媳妇,又道:“你们小一辈的媳妇,我这几年瞧着,都是能干机灵的,我老章家讨的你两位也是修来的福气,特别是老大家的,这几年世道本就辛苦,咱作坊里里外外,也幸亏靠了她贪劳打点,是以,” 阿藤眼睛一沉扫众人话音铮铮道,“往后,咱老章家酒坊交给她来当家,我也是十分放心。”
      底下苍败枯花般青瓢着眼眶子的凤衣骤听得不敢相信的抬头睁圆了眼,另一位孙媳妇顺也是一抖震,眉头一皱的似想开口,却又叫阿藤与福诚娘的一番话立堵了嘴,阿藤道:“如今,福诚也回来了,虽是残了一只胳膊,也总是大活人的回了家,你忧心肺的几年,也总算是安了心了。福诚如今还将养着,日后怕也是干不了重活。若养好了,往后作坊面上还是照老样子,他来照看,与老大家的搭把手。至于公帐,每月里你两房就六四分开,老大家一个女子,底下还有两个要养的小子,也是不容易,就多占一头。至于我三房,两个大小子都已是一身蛮气力的人,家里还剩的那几亩薄田,就给了他们吧。”
      福诚娘一听道:“婶子,那怎么成,你三房操劳酒坊这多年的,怎可全给了我们?”
      阿藤一笑道:“就是因为操劳太多,我这房的,可得好好歇歇才是了。”又说,“凤衣啊,今日起老章家的这副重担子就全托给了你,你可别怪奶奶啊!”
      白凤衣半怔的面孔,望着含了一丝笑的阿藤,眼里已泛了微光,阿藤倒是牵过一旁大重孙子大牛的手,指指凤衣,温声语的一字一顿对说:“如今我大牛会喊妈了,往后更要孝顺妈妈才是,明白不?”
      大牛转过头,脆响响的喊了一声:“妈!”走过来挽了凤衣的手,凤衣一道清泪已然滑下,噗通一下就低头深跪了,一声哭气道:“奶奶如此厚待我孤儿寡妇的,日后凤衣就是为老章家断了性命也是不足报您的大恩!”
      “起来起来!”阿藤一腔老泪的去扶,道:“看说的这些我舍不得的!你嫁给我家福祥,现在福祥虽是不在了,你仍是我长门的媳妇长孙子的亲娘,这一辈子都是!如今俩小子没了爹,我怕也是活不了几年,没法子,只能劳苦了你,往后这大房一门,章家酒坊,都得靠你一个担待,我满心疼的却没法子帮你,你倒和我见外说啥恩德的生分话!”
      凤衣一听垂哭得更猛,阿藤搂拍道:“好了好了,哭出来就好,哭罢了这一场,咱就好好的过往后日子,好好将大牛和夏生养成了,就比什么都强!”
      一幕惨戚戚的惹得一旁的小姑子福巧也是不停抹泪,丈夫云长按了按她的手,一个转眼余光正碰着了堂嫂子顺一记闷怨的白眼,却是暗瞟向阿藤与凤衣的,一忖间不由微微摇头。
      而顺的心里确实也是不痛快的,一回了家闭了房门就对着床榻上的丈夫福诚叫道:“今日里大堂哥生忌,你做啥就是不去?”
      福诚翻头闷躺道:“不是早说了不去,去了也是伤心。”
      顺一个气急的,上去就想重揭了丈夫的被头,走到前时伸出了手却又收敛了,只轻轻一推道:“今日里手觉得怎样?”
      福诚不响,顺又推一把,道:“哎,我去给你讨了两个核桃,别人说了,无事就搁在左掌中捏捏,日后会和右手一般灵活的。”
      福诚翻了个身,还是不响,顺抿了嘴巴看着,一背身靠着床榻坐下,说:“你从队上回来,闷了好一阵了,要不,待天好了,我陪你外头走走去?”
      福诚吁一口道:“不去。”又说,“你从前不总恨我不着家的,如今我日日待着,你又嫌碍眼了?”
      一句话憋得顺一撇嘴的一扭转身,话中带气道:“没良心的,究竟是谁碍着谁的眼?从来就是谁嫌弃谁?”
      顺话音一响,福诚眉毛一皱就翻身起来,顺急道:“外头落雨呢,你赤了膀子干啥去?”
      “我出去!你不是叫我出去?”
      顺一记跑过去就堵了门,道:“你这是想着病怎的?还想叫我伺候你到什么时候?”
      福诚愤喊道:“我当我想你伺候?我再没用的也不用你!滚开!” 一抬右膀子的就想推,却是手头一阵空无的,一颓恨间的就抬了脚,直直的就要揣上顺的身子。
      眼见着丈夫一脚踢来,顺眼睛一闭,死抵着门动也不动,却没挨到料想中的一脚,眼睛张开来福诚已转身立着,顺颤叫一声:“苗她爸?”福诚快步走到床边又背身一躺,道:“我不出去了,你也不必守着门,我要睡觉,你去忙旁的吧。”
      顺浑身一摊的,一颗泪滑下来,又悄无声的擦了,道:“那我去做饭,一会给你端来。”
      想了想,又道:“今在大堂哥家,奶奶说了分家的事。”
      “嗯?”
      “说是酒坊日后大堂嫂看管,待你好了,让帮着去看铺面。公帐上咱两家六四,她六,咱们四。”
      福诚一声沉叹的,道:“我派不了用场的人了,奶奶是给多了。”
      顺道:“你说的啥!”又道,“谁都瞧得出奶奶这是想安大堂嫂的心。也是,大堂嫂年纪轻轻,大牛又不是亲生,若无着落依靠,谁晓得日后怎个变故,奶奶想的也是……”
      福诚蹦一句:“这些个不需你多想多管!”
      顺道:“我又没怎样,只是跟你说说,就是想管,也是轮不着我的!”
      又带了委屈的一句:“我只是,心疼你……”
      福诚一扭头甩一句:“是心疼你自个没握了大权做了当家吧!”
      “你!”顺气煞的一跺脚,道,“活该我是好心当了驴肝肺的!懒得跟你置气!”转身就走,吱呀拉开门的一瞬,又回头低抛一句,“若是想出去,雨停了穿齐整了,别冻着!饭我给你留着!”
      一踏脚间,忽听得福诚传来一句:“苗子妈!”
      福诚道:“这回参干了这一仗,我没后悔过。”
      又道:“大堂哥就死在我眼面前,只那一刻我有些怕,我怕和他一样,家门都过了,却再回不了家。又怕我死了,你们连个尸首都寻不着。”
      顺的手握在门框上,一丝抖的听,一回头却是眯弯了眼睛满尽面的笑,顺道:“这不好好的嘛,怎说起这个了?都过去的事了,咱不提了。”
      福诚道:“从今往后,我去了哪,都会告诉家里,叫你们寻得着我。”又说,“若你不嫌我是个废人坏脾气难伺候,碰着像这落雨的天,我若要出去,还得你打伞跟着!”
      一句话说的顺的心头一阵热流涌冲的,重点了一记头道:“哎!”
      又说,“我从未就想过嫌你,我若不跟你,那跟着谁去呢?”

      夫妻间难得的几句敞亮话,落雨的初秋,顺却觉得像是出透了大太阳般的暖,嘴里哼着小欢快调子灶头奔忙的温婉模样叫婆母女儿都讶异了几分,饭香扑鼻的时候顺心头里早先对阿藤偏薄大房的结扣也烟消云散了,只觉得即使日后丈夫顿顿吃食要她口口亲喂,也比坐拥了整座酒坊夜半却只能一人怎捂不暖清冷床榻要好得不能再好,自己的幸运要比白凤衣多上太多,所以那六四帐中多给的一份,也就释然了。

      二房炊烟袅袅,此时大房的白凤衣颓了好一阵的胃口也上了些,熬了一浓锅地瓜粥,与两个小孩子围坐了一块敞吃。
      粥水稠甜,夏生呼噜噜的喝,一记呛的又是老毛病涌上了鼻子,凤衣手巾帮擦着,叹一口烦气道:“ 小讨债的,就不晓得慢些?”
      拿了小勺子一点点剐了小口小口的帮喂,又看一眼垂了头喝粥的大牛,拍拍问:“昨夜里,吓着牛儿没?”
      大牛一丝茫然的点点头,又垂下。
      凤衣虚笑了下,说:“好牛儿,是妈不好。往后就好了,妈会好好养你们,没有爸爸,咱也不怕。妈不会叫你们吃一点苦。”
      大牛有些模糊的看着继母湿漉漉带笑的脸,虽不知道为什么,但总算见着了母亲的笑颜,也终松敞了紧绷着的心,缺了一颗下门牙的嘴跟咧着一笑。
      大牛的门牙是白日里掉落的,当日福巧堂屋里正跟凤衣贴手亲近的说着知心话。多是劝慰的话,凤衣这一阵也是听惯了茧子都出的,左耳进右耳出的,眼睛瞟的倒是院子里,云长高高一扬手的,将大牛掉落的那颗牙甩到了屋顶子上,外头还飘着小雨的,俩个小孩子檐子下眺望拍手的,大概是数日来头一回难得的欢欣。
      与云长倒是没说着几句话,只一句:“大堂嫂。”另一句便是:“节哀。”
      毕竟是多年不见了,逾见的客套疏远,说话的时候俩人的眼睛都一丝碰看不到一块。实则凤衣也是不敢看仔细云长的,一则如今她是寡嫂,二则,凤衣也是躲了半分的不好意思,因为这一阵晴天霹雳般的变故,她也晓得自己,势必是憔悴不堪的一张面孔,这张面孔是给章家看的,但面对着往年师姐弟情分的季云长,她却觉得自己的这一副眼泪鼻涕精心可怜,有着坍塌一般的悲哀。若不是眼前这一幅局面,她倒很想好好的梳弄一番,收起自己铺就的这浸入人心的软弱无助,端端的坐着,什么都不说,彷如小时候那般,只两个人轻松喝一杯淡茶,换来只一阵间的了无心事也好,却明了是痴想的。也清爽现今,俩人虽是近身相看,已是再没有相逢一嗔笑的缘分,就像注定在很多年前的一次偶然,他们明明相中了同一本书,最终,却谁都没有拾起。所以,如今也就只能看着地面,只指望着,他并未看清,或者说是,看轻了她。
      福巧夫妇相偕离去的背影凤衣看了许久,雨帘子里两个人一把伞的,云长执撑着,福巧和怀里的老小,应该是一丝都不会被淋浇着。福巧回了几次头,挥手让她进屋子去,凤衣也抬手,却是相招的,她想招回来一些什么,是什么她自己也是不知道的,只一抹怅然的,看着那个撑伞的云长,靠立在福巧的身后,脸孔隐在大的伞罩下边,一点都透看不着。
      凤衣就在这看不清间,手微抬着,看着那把伞,和伞下的人逾走逾远,同时间也一阵窜凉的觉得自己的身子从心口往外冲的寒栗,仿佛有什么好不容易裹暖了自己的东西又抓不住的在一步一步的抽离,是得进屋去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六,凄风(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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