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相许 ...
-
夜幕,花无缺立于东线城墙之上,眺望远方攒聚的人群。
七日来,他们经过大大小小的战役,将敌人阻击在城墙之外。
敌人似乎失去了耐心,这一次攻城的敌军足有万数之众,力图一举攻下定州,而城内的守军堪堪只过半数,还有一些是招来几日的新兵。
这一次几乎决定了定州的存亡,如果他们成功挡下了敌人,将会换来短暂的休战,为这座小城争取一线生机。
早在几日前花无缺就已明白,去襄州的人不会再回来了,他们会如那十九名士兵一样被扣留在襄州。
青州和澹州的总兵明知军情险急却不派兵支援,反而将求援的士兵扣留,一旦定州失守,他们必被问责。
他们敢如此冒险行事,背后定然有强大的力量支撑,强大到可以一手遮天。
这股力量是皇权,是人心。对于统治者来说,定州远在千里之外,每年国库支出的军费补给远大于可捞的油水。
花无缺一家作为定州守将,三代戍守在此,根基很深。皇帝日渐老迈,年轻优秀的太子像一根刺扎进心里,时刻提醒皇帝的力不从心。皇帝可以容忍自己的儿子如旭日朝阳意气勃发,却无法容忍太子身后掌握军权的外戚。
定州,被弃了。也只是暂时被弃了,一旦皇帝达到自己的目的,就会有数以万计的大梁精兵将西越宵小赶出国境之外。定州还是大梁的定州,只是借西越人的手,用军中将士和城中百姓的鲜血洗清皇帝那一点可笑的疑心。
纵然人心不古,花无缺也决定和这座城站在一起,哪怕一天一时一刻,也要将敌人阻挡在利刃之下。
西山官道,或许就是永别。
丑时三刻,城前出现了影影绰绰的火把,还有鼓声。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死寂一般的黑夜里,这节奏丝毫不乱的鼓声分外刺耳,每一下都像是直接敲打在众人的心头。
城墙上架满了弓矢弩箭长矛火油,乍一看甚是骇人。这是以少制多最关键的一击,必须一鼓作气遏制住敌人的攻势。
鼓声越来越清晰,敌军聚集在城下,在距离城墙不到二十仗的地方停下,与守军对峙。
花无缺眉头紧锁,取过弓箭瞄准,只听嗖的一声,箭离弦而去,在众目睽睽之下划过夜空,正中敌军小队首领的左胸。
羽箭像一个信号,城内的守军蜂拥而出,呼喝声打斗声喧嚣尘上,打得敌军一时措手。
数十名敌军扛着攻城锤攻向城门,城墙上的周都尉一声令下,石块纷纷滚落,紧接着羽箭混了火油射向敌军。
一时间战场上火光耀然,人影错落,气势如虹,花无缺策马而出,闯入阵前举剑划破了敌军先锋的喉颈,随后那人直直从马上坠下。
后面西越人来不及嘶喊,也立刻被挑下马。
领军将领既死,西越人立刻溃不成军,而大梁士气正盛,将对方四千人的先锋部队生生击退。
后方的西越主力军远远望见四散溃逃的同伴,惊异于大梁守军的战力,掉头撤回了自己的驻地。
看着敌军逐渐消失在视野之外,花无缺站在城墙上,长舒一口气。
城中守军不足,虽然靠一时猛攻获得了暂时的胜利,可一旦敌人回过劲来再欲攻城,怕是支撑不了太久。
“将军,那里、那里好像有人!”身边的士兵指着不远处小道喊着。
透着天边升起的一丝日光,花无缺看见一个朦胧又熟悉的身影,突然生出强烈的预感。
只听城墙下眼力好的士兵大喊:“是许校尉!是许校尉!”
不多时,江小鱼策马来到城下,一些心急的士兵就迎了上去。
“许校尉回来了,是不是援军到了?”
“只有你一个人?”
“怎么没看到魏参将他们?”
……
也不知江小鱼说了什么,片刻后围着的人都纷纷散开。他牵着马缓步往前走,正看见穿着甲胄的花无缺,见他一身血污,江小鱼方知他刚刚经过一场恶战。
走近了,才看清花无缺严肃深沉的脸色。“让你去襄州求援,你却私自回来,无视军令,你……该当如何?”
“求援……”江小鱼笑了一声,道:“你让我们去襄州,真的是为了搬救兵吗?”
花无缺垂眸不敢看他,声音发颤:“为什么回来?”
江小鱼走到他面前,小声地说:“有人想自己送死,我不能留他一个人。”
言尽于此,花无缺便明白江小鱼已经把自己的心思摸了个透,不禁哽道:“你不该回来……”
“行了,你累了,我也累了,就算生气要罚我,也等了睡醒再说。”
连着赶了三天的路,此刻看见他好好地站在这里,焦急的情绪得到平复,疲惫也如潮水一般涌来。
江小鱼拍拍他的肩,牵着马朝驻地走去。
江小鱼回到房间一头闷到了下午,醒来后在伙房随便找了些吃的。正巧花无缺在与诸位将领议事,两人一直到晚上才见面。
这回花无缺见了他,终于不像早上那样严肃地板着脸,也不再故意放狠话了。
“襄州那边,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李巡抚说我们散播谣言,把我们关起来了。”
花无缺奇道:“你是怎么出来的?”
“别忘了我是做什么的。”江小鱼坐在身后的榻上,双臂向后一撑,微微抬头看他,“做刺客的,最擅长逃跑,李巡抚那个破院子怎么能困住我?”
花无缺失笑道:“是我小看你了。”
江小鱼注视他片刻,敛下笑容,正色道:“花无缺,我们不会有援军了,对吗?”
花无缺不作声。
江小鱼接着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朝廷已经放弃定州了,而你早在我们离开前就已经想通,说是让我们搬救兵,其实是让我们离开定州,留住性命。”
眼见自己所有的思虑都被看穿,花无缺叹了口气,走到他身边坐下:“是,如今的定州已经绝了生路,你不该回来的。”
江小鱼坐直身子,皱着眉不满道:“花无缺,我就这么讨你嫌?总说什么我不该回来的话。可惜我这个人最喜欢和别人对着干,别人不让我做什么,我偏要做什么。”他顿了顿,转而垂下视线,“再说了,你在西山官道的时候突然亲上来,我总要讨个说法吧。”
花无缺怔了怔,回过神后,不禁羞赧:“那时我、我以为我们不会再见面了,不想给自己留下遗憾。是我一时冲动,给你带来了困扰,抱歉……”
听到这个答案,江小鱼牙疼似的“啧”了一声,道:“我赶了几天的路,就是为了听你道歉的吗?”他长叹一口气,“花无缺,我既然能想明白这些关窍,出了襄州,大可以找个地方逍遥快活,可我还是来了……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花无缺只觉心中卷起惊涛骇浪,他目光沉沉,忽而低头吻上了他的唇。
江小鱼诧异一瞬,顺从地合上眼眸。
片刻过后,二人默契地笑了。
花无缺道:“江小鱼,谢谢你。”
“可我不想你谢我。”江小鱼道,“在西山没有说的话,我想听你说。”
花无缺沉默了须臾,分外郑重地开口道:“自那日你在西越遇险,我便提心吊胆,回来之后,又多般犹豫,不敢告诉你。随后战事再起,前路未卜,只愿你安然。”
“可感情这种事,最难控制,到最后,辗转反侧,日夜难眠……”
“花无缺,此生能遇见你,我死而无憾。”江小鱼抱住他,道:“回来的路上我只恨自己没有早点发现,担心你出事,还好不算太晚。”
“我自身尚不足惜,可那些将士和百姓……他们是无辜的。”花无缺轻叹,
“我也想过主动交出军权,可阵前换将是兵家大忌,这样做对不起爷爷,更对不起定州的百姓。”
“花无缺,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我只是觉得心寒……”花无缺深吸口气,才道,“皇上应该知道我此生不会娶妻生子,百年之后找个妥帖的人接过军权便好,何必如此行事……”
江小鱼心里咯噔一下,花无缺虽然嘴上不说,却还是对那预言耿耿于怀。
只听他说:“我不想再有人因为我而受到伤害了……”
江小鱼心头一沉,抚上他的后背,轻声道:“花无缺,你别在意那个臭道士说话,或许那是有心人故意为之,不能信的。”
花无缺声音艰涩:“你知道了?那我……”
“打住,”江小鱼打断他的话头,说,“我根本不信这些,你爹娘和那位小姐的死不是你的错,别想再用这个借口把我赶走。”
花无缺沉默了片刻,问:“是知恒告诉你的?”
“嗯,那位小姐她……”
“是皇上指的婚,我们只在宴席上见过几次。”花无缺顿了顿,涩然一笑,“你很介意吗?”
“人人都有身不由己的事,为什么要介意?”江小鱼握住他的手,叹道,“只是觉得可惜,如果她还活着,说不定你们早就成了一对神仙眷侣。”
“这样的话,又何来你我的缘分?”花无缺玩笑似的道,“看来我所有的运气,都用来遇到你了。”
“你都说你把所有的运气用在我身上,就更不能赶我走了。”江小鱼轻笑着注视他,目光盈盈,“我的将军,一定能逢凶化吉,战无不胜。”
我的将军。
这四个字像裹了蜜一般蕴在心间,那笑颜神采仿佛一把火点燃了花无缺克制许久的冷静自持,滚烫而炙热。
江小鱼见花无缺眼波流转情难自持的模样,捏着他的下巴落下蜻蜓点水的吻,玩世不恭地笑道:“这里可是军营重地,将军,慎重。”
“不会有事的。”
花无缺带着笑意吻了上去,然后辗转轻吻他脸上的伤疤,哑声道:“你可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江小鱼瞬间回过神,抓住扣在他腰上的手顺势一推,解下对方的衣带:“当然知道,我去青/楼/妓/馆的时候,你还在家读孔夫子呢!”
花无缺立时大惊,忙问道:“你为何去哪里?”
江小鱼不想他如此较真,老老实实地答道:“做任务啊,那些酒囊饭袋最喜欢去这种地方,一找一个准……”
他这一走神,花无缺趁机抬起膝盖分开他的双腿,江小鱼猝不及防向下跌,然后天旋地转了一圈,被人困在怀里。
江小鱼使劲挣扎:“花无缺,你使诈!”
“兵不厌诈。”花无缺在他耳边轻笑,手上不安分地动着。
一不留神衣襟已经被解的松垮垮,江小鱼不甘服输,低声喝道:“早知道那天你喝醉的时候就该把你就地正法!”
花无缺勾起唇角:“晚了。”
江小鱼本想还击,却忽然皱了眉,虚弱地唤道:“哎,疼……”
花无缺以为是自己把人弄伤了,立刻撑起身焦急地询问:“怎么了,哪里疼?”
江小鱼解了桎梏,一掌打向花无缺的肩头。花无缺闷哼一声,道:“你骗我。”
“这叫以牙还牙。”
江小鱼右手揪住他的衣领,左手推搡着想要掀过去,却毫无作用。竟不想花无缺从小被祖父带着在军队中长大,练成了在战壕中趴几个时辰不动的本事,更不要说江小鱼只用了三分力道。
江小鱼正要恼,谁料花无缺捉住他的手腕,说:“这几日湿冷,你日夜奔波,手腕疼不疼?”
那次江小鱼在晁言的地牢里受刑,左手这道伤最是严重,大夫说可能伤到了筋骨,虽然早已经痊愈,但每到阴雨天还是免不了痛痒难耐。
几天来江小鱼满心牵挂着花无缺,早已忘了这桩事,现下被花无缺温声细语地关怀,忽而心头一热,低声道:“不疼。”
接下来的事却更让他心弦震颤,立时哑了火。花无缺轻轻吻在左腕那道伤疤上,温柔而虔诚。透过月色,江小鱼甚至能看见他眼中蕴着的水泽。
“花无缺……”
江小鱼扯了扯他的衣领,花无缺俯身凑过去,就在即将触碰到的时刻,江小鱼突然吹了一口气,十分无辜地看着他。
花无缺愣了一下,无可奈何地笑了。
江小鱼也无声地笑,勾过他的脖子亲上去。
夜色正好。
第二日清早,据门外路过的士兵所言,许校尉走路的姿势好像有些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