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途之风云骤起》麟隐于野

38、去日苦多

　　那个小警察换好了警服，看起来是有模有样，可是他身上总是欠了些东西。不是勇气，而是信仰。
　　他唯唯诺诺的站在座椅前不动，甚至不敢上前打扰裴攻止。分明他是警，那个人是匪，但不知为何，裴攻止直戳戳的往那里一站，他的目光就移不开，那是一种憧憬与看见偶像的感觉。他想成为那样果敢的人，至少，这辈子他第一次看见真实的越狱，那种刺激感竟让他对警察这种职业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好感。
　　而令他无法言表的是，这种好感不是来自教授老师的谆谆教导和家人的期望，而是一名逃狱犯！
　　警察和犯人，似乎永远是正义与罪恶的对立面。可小警察却想靠近那个人，甚至和他成为朋友。
　　裴攻止始终如同站军姿一般纹丝不动的凝视着那个人。
　　陆歧路微微叹息，向后看了一眼，淡淡在旁他耳边道：“你是劫持了一名警察专门投案自首？”他的话有些像玩笑。
　　“是。”裴攻止说这个字时仿佛叹了一声气，他转头顺着陆歧路的目光看向角落里蹩脚站着的青年。他想了想，忽然躬身解下鞋带，竟然将一双皮靴脱了下来阔步走向小警察，鞋子很新，除了底部有些白灰，基本和新的一样。裴攻止看着他，抬手时那孩子吓了一跳，然而他只是帮他正了正警帽，低声道：“还你了。”
　　“你……你穿过了。”孩子依旧缩着脖子，直到裴攻止放下受伤的手，淡淡道：“还能退。”
　　“可是……”那小警察有些犹豫的说出心中的想法：“我……我想把这双鞋子送给你！”
　　“我在狱中，用不上。”
　　“那就出狱的时候再穿吧，这种鞋几十年也不会坏的。”
　　“随你。”裴攻止对待任何人都很淡漠，可是陆歧路看得出他对这个孩子有些许的不同，其实从他第一眼看见这名警察时陆歧路并非下意识的去问他是谁，而是觉得此人一定和裴攻止有些许渊源。
　　因为他的鼻子左侧有一颗小米般的黑色小痣，是和旧照片里的某个人仅有的相似。
　　长廊上的警察忽然一下子多了起来，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就听见一个人带这些遗憾的口吻，喊了声：“队长。”
　　裴攻止抬头看向声音的主人，警察已经将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裴攻止将手伸向小警察，谁知小警察退却一步，摇头道：“不是我！我没通知他们！”
　　“逮捕我。”裴攻止平静的命令他，然而那小警察却挥挥手，并不愿这样做。
　　方才喊他的人正是山炮，山炮最先从人群中挤过来，看向小警察道：“你协助他越狱的？为什么不早点报告！”
　　“我……我没啊？”小警察没有见过这样的阵势，完全处于懵圈的状态，裴攻止则将双手转而递向山炮，山炮有些无奈的看着他，小声道：“你这是做什么队长？”
　　“是我威胁他的。”就在他说话的功夫，裴攻止已经巧妙的避开所有人摘下山炮腰后的手铐，一面拷在自己的腕上，一面拷在了山炮的手上。在所有人看来，是山炮当即逮捕了越狱犯。
　　“攻止！”虽然知道他要服刑，但是亲眼看见他被人套上手铐时陆歧路的心中还是痛了一瞬。他一把抓住他戴着手铐的手，想要阻止什么。裴攻止却更加用力的反握上他的手，片刻，他推下了他微微发汗的掌心，只是轻轻嘱咐着：“等他醒了，别告诉他我来过。”
　　裴攻止动身离开的那一刻仿若没有任何的留恋。若没有留恋，又岂会惊天动地的来……

　　赶到医院的除了W监区的警察和当地民警，更有许多记者。
　　其实谁也不曾想过，再见面，会是这样的情景。
　　陆歧路没想过，山炮没想过，楚文龙也一样。
　　那个身着警服的男人衣冠楚楚，从人群中慢慢挤出半个身子，裴攻止在山炮的身后低垂着头，但看见那个人的那刻，他却昂首挺胸的直起了身。眉眼之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质，只是那双眼睛里总是带这些忧伤。
　　两个人面对面而立，对视之间谁也没有退让。
　　楚文龙冰冷的绷着下巴，命令山炮道：“解开你的手铐！”
　　山炮当即拿钥匙准备解开裴攻止那头，却被楚文龙一把夺过钥匙解开了他手腕的手铐，一边冷酷道：“记者都在，你想要当着公众的面放过逃犯吗？”
　　“楚警督！”
　　“把他交给我！你留下处理后续事情。”
　　“您好，请问您是W监狱方面的此次抓捕的负责人吗？”记者的话筒在楚文龙转身的瞬间就蜂拥一般递在了他的面前，警察用力的拦，却还是止不住她们不同的询问：“裴先生，请问您为何要越狱？”
　　“越狱到医院，病房中的人和您是什么关系？”
　　“警察先生，警察先生……请您说两句吧。”
　　楚文龙埋头前进，裴攻止在后交给了两名警员左右看管，就在路过一名记者的身边时，裴攻止忽然动手越过民警夺过对方的话筒，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时，正对着那屏幕道：“病房里躺着的是本市监狱医科室——赤明诚医生。”
　　“拿下他的话筒！”楚文龙当即一声令下，只听那女记者喝了一声：“那个很贵的！”说罢也动手来抢。
　　裴攻止却在众人来抢话筒前一刻双手奋力一扬，将它抛向了半空。
　　在他回眸的那一刻，记者连同部分警察扭作了一团，而他的目光却看向了定在原地的陆歧路，即使人群混杂，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可他好像依旧能够听见那个人对自己说话。
　　裴攻止的唇角轻轻勾起一瞬，似笑非笑，染着血的红唇嗫嚅着两个字：“走了。”
　　就像曾经无数次的见面，无数次的分开，好像永远不会离开那样，永远都会有下一次会面的时候。
　　小的时候，没想过离别，长大了也没想过会分开。
　　即使天南海北，即使他在牢中，仿佛就像出去吃了一顿饭，散了个步，不久就会回到他的身边。
　　陆歧路凝视着那个远去的令人温暖的背影，秦警官也有些迟钝的问道：“陆律师，你那个朋友……是个逃狱犯？”
　　“是。”他的声线再一次哽咽，唇角却微微带笑，那样的礼貌。秦警官不可思议的看着他，又问：“他越狱就是为了……”
　　“是的。”陆歧路正视秦警官，面色忽然严肃起来：“就是为了病床上的人，他们、曾经是战友！”
　　“那个人是个医生……是W监区的……”
　　“是的！”
　　“你好秦警官。”陆歧路正要说些什么，却被一人打断，走来之人正是方才喊裴攻止队长的男人。陆歧路看着他，默然不语，只听他对秦警官道：“我方才听护士说裴攻止到这儿是为了见一个人，听说那个人是你们警方现在保护的重要人物，所以想跟您了解一下他为什么到这儿来？”
　　“哦！您好您好！”秦警官同山炮握手，一边道：“是啊，这名受害者面目全非，目前仍在昏迷，不过根据其留下的东西有可能是你们那儿的人，已经叫人和你们联系了，你们还不知道吗？”
　　“因为逃犯的事儿，所以还没顾上。”山炮神情严肃，扫过陆歧路一眼，拉过秦警官又询问了些什么。不过，最终可以看得出那个山炮比了解情况前神情更加惆怅严肃了。
　　他转而走向护士台了解情况，又打了好几通的电话。
　　秦警官也和手下的人合计了一下今天的事，这才走来同陆歧路道：“已经可以确定受害者身份了，的确是W监区医科医生赤明诚，至于那些向他动手的人还需要调查。”
　　山炮站在护士站，看着秦警官和陆歧路，眼神时不时飘向陆歧路，两人眼神对视了几次，但都匆匆瞥过。
　　仿佛谁也不敢确定什么。
　　秦警官末了还叹了一句：“这战友情是真深啊，倒叫我想到了我当兵那会儿。”
　　“他很重情义的。”陆歧路淡淡道：“秦警官，我必须向您坦白一件事。”
　　“什么？”
　　“视频里施暴的男人名叫崔立民。”
　　“这个我们已经查出来了。”
　　“十年前，有一起轰动一时的‘1113’恶性虐杀案，受害者姓裴，名小芽，是方才那名逃狱犯的弟弟。崔立民就是凶手之一，只不过他刑期未满，提前出狱。”陆歧路顿了顿，秦警官忽然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主动道：“你是想说，这个赤医生是为了帮助自己的战友了解些什么，才被崔立民的人痛下杀手的？”
　　“我不敢说，但我觉得是这样。我跟踪崔立民近一月之久，他在A城涉毒，这样的人渣，我不希望他再逍遥法外。”
　　“可是，你将事情弄得这样大，崔立民这种人我了解，也看过他的资料。像现在这样风吹草动的，早就打草惊蛇了。”
　　“我知道。”陆歧路坚定的看着他道：“但我没后悔。如果不这样做，这唯一一个人证也要命丧他手！至少现在，他不敢再来伤害他。”
　　裴攻止最后那疯狂的举止，不正是为了保全赤明诚吗？
　　这一闹，别说W市，只怕这个国家不少人都会知道这一起新的恶性案件了。
　　但陆歧路不知道的是，裴攻止之所以对着镜头说出那样的话，他要震慑和压制的人其实是楚文龙！虽然当着众多人的面，可是裴攻止还是看见楚文龙听见这个消息时震惊的神色。
　　他想，为了自己越狱的事，他一定还不知晓，他距离他想杀的人，竟然这般近！
　　可是，他再也杀不了他了。
　　因为所有人都将知道赤明诚是他W监区的人，还有更多的人马上就会知道他是在一次休假旅行中被害，而楚文龙作为分监区的负责人，在媒体面前一定会做足面子。
　　如果没有看错这个人，裴攻止敢笃定，楚文龙不会，也不敢再对赤明诚下手，为了这件事不再发酵，不再连累他自己，他一定会极力压制，尽快使一切消声灭迹。但事情永远不会真正的结束。因为赤明诚牵扯了一宗恶性虐杀案，他一日未醒，案子一天未破，媒体的眼睛就会替裴攻止永远盯着他。
　　只有事情越闹越大，才能让所有人都知晓‘赤明诚’这个名字，才能阻止黑暗之手的猎捕。
　　而这，也是他不惜一切越狱的原因之一。
　　一个昏迷的监狱医生和不惜越狱去看望他的犯人，这之间一定有什么故事。
　　文人的笔杆，能写出美妙的故事，也能将有些人折磨致死。
　　他们不用负任何责任，只需要动动文笔，心里脆弱和心有鬼胎的人就会怕。
　　要么再牵扯更多的人进来，要么，一切戛然而止。
　　葬在深渊或冲破云霄。这，就是裴攻止为人处世的方式。

　　黑暗的警车之中，楚文龙一击打在裴攻止的伤口上，他像一头发怒的雄狮，红着眼，逼近他，揪住他短的可怜的头发，好像要扯掉他的头皮般，愤然命令车中其余两人：“打！我不喊停谁也不能停！”
　　那两人就是楚文龙的走狗，其中一人正是被裴攻止在厕所击昏的男人，他仿佛找到报复的机会，一脚踹在他的腹部，故意朝着他的伤口猛踹几脚。
　　伤口流出了血，赤明诚简单的缝针也再次崩裂，裴攻止一言不发，忍受着敌人的拳雨。
　　可是，楚文龙一看见他这副样子，便觉得愤怒，于是一把从后面拘住他的脖子，裴攻止的脸被憋得通红，楚文龙靠着车身，咬牙切齿的在他耳边道：“喜欢越狱？”
　　说出那句话时楚文龙猛然从后面在他的腰椎上以膝盖一顶，看得出这个人是有两下子的。裴攻止吃痛神情微变，他甚至能听见自己腰部发出的断裂的声音，腹部的血液流的更凶，他吃痛之后，继而咬舌、闭口，静静的忍耐。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总之他浑身上下都没有一块好地儿，对方才肯罢休。
　　他曾经受过伤的眼睛看不见东西，另一只眼前也红红一片，眼皮豁开的口子流着血，落在了眼睛里。他奋力的眨了两下，楚文龙躬身站在车中又朝着他的腹部重重一踢。
　　裴攻止躺在地上，楚文龙的脚踏在他的脸上，另外两人压着他的双肩，令他不能动弹。
　　手铐越来越紧，硌破了他的皮肉。
　　他没有出手，也没有发出一声求救。
　　因为他知道，他不能再越狱，也不能再袭警。因为歧路和明诚还在外面等着他。
　　可是，楚文龙的愤怒难以压下，他的脚用力扭动着，擦破了裴攻止的脸皮，一边在他的脸上唾了口唾沫，讽刺道：“真想毁了这张脸。”
　　说着，楚文龙从兜中掏出一把瑞士军刀，刀身亮闪闪的，就在他快要划上裴攻止的脸颊时，其中一名警察拦了一下，担忧道：“这样不好吧？”
　　“没什么不好，越狱犯不肯就范，携带利器试图刺伤警察，他不过是……罪人。”就在楚文龙说话之际，他躬下身，尖锐的刀锋顺着裴攻止的左脸，从太阳穴为起点，就像手术一样一点一点，慢慢的划开了他的脸皮。裴攻止目空前方，那张脸好像就是假的，感受不到一点疼痛，甚至连呼吸都和之前那般均匀。
　　刀锋停在他脖颈的动脉间，再深一点，他就会死。
　　“龙哥！”一名警察实在看不下去，终于抓住楚文龙的手道：“再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
　　也许是担心自己的前途，所以，楚文龙最终收了手，他将刀身在裴攻止的脖子一抹，仿佛在宣誓什么。
　　那道伤口从他的太阳穴蔓延到他的下巴间，好像一揭就能撕下这张脸皮。
　　血染满了他的脸，裴攻止被两人架着坐回了座位上，楚文龙就与他并肩而坐，可正巧，他的眼睛看不见他。
　　但却听见他切齿的威胁自己：“你挡了我的升迁路，我就断你的生路！从今往后，只要有我在的一天，你休想好过……”
　　裴攻止的喉咙莫名发痒，但他却狠狠的压抑着自己不咳出声音来。
　　车子启动了，暗无天日的日子又一次降临。可是，已经没有什么比他的内心更加黑暗了。

　　重症室的玻璃窗前，秦警察镇定的盯着昏迷不醒的赤明诚，也陷入了一种沉思。
　　他是一名年长的好警察，有四五十年代的人特有的孤傲与清明。
　　他经历过的事不少，可是这样的‘连环案’还是有些奇怪。
　　一个被人致残的监区医生？一个来看望重伤者的越狱犯？那是怎样千丝万缕的关系，才能将这两个人联系在一起。或者说，是什么样的事情。
　　即使是战友，一警一匪早该殊途。
　　可是，从W监区部分警察的态度来看，那个越狱犯似乎挺受尊重。
　　这件事风风火火，却持续了很久。
　　W警局这面联系了监狱方面，甚至将十年前‘1113’案再次调出，最终决定从崔立民着手，多案并查。
　　而这，大概是这阵子以来，最令人振奋人心的消息。
　　崔立民跟丢了，但至少无形中帮助裴攻止保住了赤明诚。有那么一刻，陆歧路还是庆幸自己当时的选择。
　　如果袖手旁观，他真不敢想裴攻止是否能接受赤明诚的死讯。
　　他想将这消息告诉裴攻止，可终究找不到人分享。
　　陆歧路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臧西西，他想将这份喜悦传达给他，虽然那个人并不能明白十多年前都发生过什么。但他只是想单纯的和一个人分享这种喜悦之情。
　　然而，臧西西的电话索性关了机。几天以来，没有一个电话能够接通。
　　刚刚好转的情绪却又蒙上了一层灰，陆歧路有些担心，担心崔立民之前在G吧交易毒品的事儿会对他不利。
　　他向秦警官交代了一些事，但唯有G吧和臧西西这个话题被他巧妙的避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