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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还故乡(虞笙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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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钱塘孤山】
“四姨,我画得对吗?”
小男孩“噔噔噔”地跑过来,献宝似地双手举着一张的画纸给姨娘。
虞笙顺手把小外甥搂进怀里,这才拿过他的画细看。那是个基础的灵光符,因为运笔迟停,整个形状就有些走样,不甚美观,放在虞家的蒙学里可算不上什么好作业。不过考虑到小外甥不上虞家的蒙学,四岁能握好笔就很不错了,虞笙说道:“还可以。”
小男孩对这个评价很不满意,还有点生气红脸,额上汗珠澄澄亮,“四姨你总说‘还可以’。对就是对,不对就是不对——我画得到底对不对呀?”
“画符又不是做算题,对错哪儿有那么分明?”这孩子抱着很沉手,虞笙轻轻颠了颠,让他靠回自己的肩膀,这才空出一只手在画纸上点划,“平哥画的是灵光符对不对?如果把灵气输进去,那你这个灵光符就会亮起来,那就算‘对’,但只是‘对’还不够,还可以更好。”
小男孩歪歪头,可爱的小脸露出认真的表情,恰好一颗汗珠滚到他鼻尖。
虞笙笑着从他怀里扯出手帕,将他头面上的汗囫囵着拭去,又有些手痒了,神神秘秘地说:“平哥,去拿张新的画纸来。”
小男孩又“噔噔噔”地跑来跑回,给虞笙拿来纸笔。
虞笙的右手刚拆夹板,捆着不动太久了,解放头几天还不太灵便。她细细活动手指,也不用垫画板,只将画纸压在左手掌中,右手执笔,一笔勾出半个巴掌大的灵光符文,云线流畅,图案精致小巧。
小男孩看不出门道,但也有基本的审美,他瘪瘪嘴,很干脆地认输,“四姨画的对!”
虞笙再次纠正他,“不是‘对’,只是在一些方面,四姨这个会更好一点——点起来更亮、更久、更省灵力。”
“点点!四姨点点!”小男孩很期待,然后想起了什么,又说,“叫阿娘来点点!”
虞笙受伤后运灵不畅,不好妄动灵力,但自衬点个灵光符还是可以的。她竖起两根指头比在唇中,“嘘”了一声,“平哥不许跟娘讲哦——四姨给你把灵光符点起来。”
话音刚落,她双手在两张画纸上各自勾画,所过之处墨痕生光,画纸自动团合,变成两个小灯。
属于虞笙的小号灵光符亮烈惊人,团起来好似一笼火。小孩画的灵光符虽大了一号,灌入更多灵力,但灵光却荧荧弱弱,堪堪透纸,微弱如罩中残烛。
小孩很开心地拨弄着两只灵光小灯,但发现光亮对比明显,又灰心地瘪起嘴,“还是四姨的好。”
虞笙瞧他丧气得可爱,又捡起帕子擦擦他的脑袋,但原本汗津津的发丝已然干燥,连方才擦汗的手帕也不见湿痕。
“平哥,这帕子是你娘绣的吗?”
小孩歪歪头,犹犹豫豫地答:“是吧……?”他张开手,笨拙地原地转了一圈,展示自己的衣裳——他缟色的小小衣衫上,领口、后背、前胸甚至各关节处都有浅黄的绣纹,和手帕上的花纹图案一致,都是错落点枝的黄缅桂。
小孩很骄傲,“都是阿娘给绣的!很舒服!”
虞笙似乎想逗逗小外甥,也学着他的模样微微抬头,目光在他衣衫绣纹上辗转游移几圈,才一本正经地夸赞,“一定很舒服!”
小孩昂首挺胸了一小下,突然又捂住自己胸前的家纹,有点不好意思地瘪起嘴,冷不丁地嘀咕:“阿娘画得也好。”
“平哥画的也好。”虞笙学他说孩子话,“只要放在合适的地方,总是很好的。”
她又将那两团做成小灯的灵光符展开,各自添上几笔作修改,再次用灵力点起来——纸张沿着画痕折起,孩子画的那张折作一只鸟,张开两翅,而虞笙画的那张则扯成三条穗,竟没有折损原本的明亮灵光。光泽黯淡的纸鸟展开翅膀,扑棱棱地飞起来,拖拽三条明亮纸穗,宛如光尾。
小男孩十分吃惊,而后欢呼着蹦起来,追着纸鸟拍起手来。
虞笙如今也不方便作太精细的控灵,符文本身只能让纸鸟呆板地低空盘旋,好在小男孩并不挑剔,快乐地追着纸鸟一边跑一边叫。
虞笙坐着原地笑着看小外甥在屋里兜圈跑,又拿起手帕,仔细去看二姐虞筝的绣花。
经过漫长的备嫁时光,虞笙现在的绣工也不算太差,缝衣绣纹都不在话下,之前想给陈澜绣个香包,也只在时间上有问题。
不过,技艺过关不代表就真的够好——虞笙自己也知道:无论花样或配色,自己的针线总透着一股呆板的匠气。她绣只鸳鸯就像个傻鸭子,绣朵红花能糊成一摊血,手下绣得最多的就是红花配绿叶,丑得只能安慰自己大俗即大雅,完全没遗传她娘的高雅审美,更不如二堂姐虞筝。
就像现在她手上这张家常帕子,配色和花纹都取自钱塘许氏的桂花纹,但别有意趣。虞筝绣工精湛,配色细腻有渐变,绣法也不拘一种。小小的一张帕子,锈了一大片浅黄桂花,却是朵朵分明,不说栩栩如生,也极具黄缅桂的神韵,令人爱不释手。
虞笙这位叔叔家的二堂姐,为人落落大方,管家宽严有度,筝棋书画全有通,德言容功都不差,出嫁前出类拔萃,出嫁后也经营颇善,一直是母亲放在虞笙面前的活榜样。
虞笙自小一门心思在阵法,对母亲那些关于“好姑娘”的教导都当耳边风,但她对二姐这个活榜样倒是真喜欢——因为二堂姐的阵修功课也很好!
虞笙三岁握笔描图,最开始大家都只当她在瞎玩,只关心她会不会把墨弄满身,只有二堂姐会认真对待她,会纠正她的每一次握笔,会带着她一笔一笔描图。后来她长大了一点,正式开蒙,二姐把她送进蒙学,陪她一起做功课,把自己的练习册留给她参考。
二姐虞筝在阵法的课业上一直是个好学生,哪怕后来因为备嫁而退出玄机阁,家学里的先生依旧会指着虞筝以前装裱好的作业图教训后来的小弟子,“瞧瞧你们师姐的范本”——而虞笙就站在蔫头耷脑的同窗中间,举着手高声宣布:“那是我姐姐!”
偶尔,家学里的先生告病,师兄们在玄机阁里各自忙,宗里就请还没出嫁的虞筝来代班。虞筝坐在家学里的硕大画桌前,一张一张地批阅作业。她纤纤瘦瘦,气质和婉,论辈分又只是“师姐”,家学里的小孩根本不会怕。他们挨挨挤挤地扒着窗探头,被虞筝发现了也不跑,还天花乱坠地讲自己“作业做得超级棒,师姐直接批满分吧”。
彼时虞筝也不过才及笄的年岁,面对一群自信爆棚的师弟师妹也毫不畏缩,索性挪到窗边批作业,拿一张就点个名,把细节处的错误一个一个指出来,把小孩们训得心服口服,纷纷蔫头耷脑地跑开去。
最后只剩虞笙还留在原地,她那时候不够高,拼命踮脚才扒上窗,却探不出头,只能在窗沿边露出两只总角。虞筝在她头顶笑着问:“笙笙,你也来找我挑错吗?”她就说:“我才不会错,二姐姐快批,批完我的满分我们就一起回家。”
后来虞筝远嫁千里到钱塘,偶尔回娘家也坐在妇人席上,陷入虞笙听不懂也不爱听的家长里短的包围下,见到堂妹还是那样和婉淡定地笑,似乎什么都没有变化。虞笙也是在备嫁时才后知后觉,她已经很久没有从二姐姐口中听到什么与阵法有关的话。
虞筝比她大四五岁,也就比她早出嫁,早生子,早走上仙门女修惯走的那条路。她安安稳稳地当世家里的贵妇人,相夫教子,看顾小家,侍奉大宗。这条路她走得很好,很稳当,也很幸福。
——那是虞笙所知的,这一代虞家姑娘最好的模样。
虞笙把手帕高高举起,丝帕整面透光,只有绣纹处才有稍深的阴影,而那阴影也生动多彩,被阳光浸得一片暖融融的鲜亮。
而在这精致的绣样中,虞笙看见一条不太明显的线条,与刺绣的纹理处处嵌合,却仍保持着不走样的形状。
那是一个很精巧的祛湿符。
——也不过就是这样。
虞笙被一阵轻快的足音引得回神,还没来得及反应,发光的小纸鸟就原地转向,飞向门口,小外甥想也没想,追着小纸鸟跑去,结结实实地一头撞在母亲身上。
小孩懵懵地傻站着不动。
许夫人虞筝将小纸鸟捏在手心,任凭纸鸟的光尾上下起伏,一脸严酷地问儿子,“它是怎么飞起来的?”
小男孩在四姨面前很会撒娇耍赖,见了母亲却站得规规矩矩,小声支吾着,“是我画的灵光符……画完了,它就折好了……就飞起来了。”
虞筝蹲下身,与儿子平视,又问:“平哥,这都是你画的吗?”
她一脸严肃,小男孩也一脸严肃,但没忍住回头,“悄悄”看了四姨一眼,又对母亲大包大揽地承认,“都是我画的!”
虞筝气质温婉,惯是个爱笑的,此刻就笑得很温柔,又问:“你画完它就折好飞起来了呀?那灵力是哪里来的呢?娘记得平哥还没炼气,没有灵力的呀。”
这下小男孩可编不出来了,他声音小了好多,支吾得像是蚊子叫唤,“灵力……灵、灵力就用聚灵纹嘛……我把聚灵纹和灵光符画在一起,等一会儿……它自己就飞起来了。”
“哎呦呦——”虞筝大惊小怪地拉长调子,“许承平小公子,你现在好厉害呀!连聚灵纹都知道,还会作符文嵌套呢——来,再画一个,给阿娘开开眼。”
许承平小公子朝母亲露出一个可怜巴巴的惨笑。
一直在屋里当缩头乌龟的虞笙忍不住了,“二姐姐!哪有你这么坑害亲儿子的?那当然是我画的……灵力也是我……”
她话音还没落,很讲义气的小男孩就补充说:“阿娘,是我请四姨给我画的。”
虞筝这才收了稍显夸张的惊叹,将儿子的小手拉起来,仔细教训道:“平哥,就算你想帮你四姨说话,也不许和阿娘说谎,知不知道?”
小男孩点点头。
“再者说,你觉得你说个瞎话,娘不知道四姨画了符,那就是在帮四姨了。但是,平哥这不是在帮四姨——娘不让四姨动灵力,是因为四姨有伤,不能动灵力,不然她的手就一直不会好,再也不能画符了。”虞筝严肃地绷着脸,稍用力地在儿子的手心里打了几下,“你说你错没错?”
小男孩手心马上浮出一片红,但比起疼痛,他更多的是被母亲的话吓到了,红着脸想了一会儿,他点点头,小声说:“我错了,我想四姨能继续画画。”
虞筝又说:“做错了就要认罚。”
小男孩又点点头,然后他就眼睁睁地看到——阿娘把会发光的小纸鸟拆掉了!
似乎手心的疼这才发起来,他的眼眶里很快含了两包泪在打转。
虞筝盯着画纸上的符文看了一会儿,在上面勾画几笔,这才重新把纸鸟折回原型。她将纸鸟轻轻一抛,再次上天的纸鸟不再呆板地低空打转,而是像箭一样飞出了屋子。
“罚你去跟着它跑跑,跑到数了它才会停,你再把它捡回来给娘。”虞筝拍拍儿子稚弱的肩膀,严厉道,“不许偷懒,要是捡不回来,明天就只能在屋里写大字。”
小男孩擦擦眼泪,马上追着小纸鸟跑了出去。
不必虞筝说话,她的随身女使立即折身陪伴小公子罚跑,只留虞筝一人仪态翩翩地走进屋,直奔妹妹歪着的软榻而来。
眼看着捉住自己小辫子的堂姐渐近,虞笙肃容坐正,乖巧地摊开双手,掌心朝上,可怜巴巴地卖乖道:“二姐姐,我胳膊还疼,您轻点打。”
虞筝毫不客气地出手,掐在妹妹的娃娃脸上,狠狠拧了一记,“你还不如个四岁孩子懂事!”
虞笙捂着脸吃痛地赔笑,“嘿嘿嘿……”
“今天的补汤喝完没有?”
虞笙小鸡啄米般点头,“喝完了!”
到钱塘孤山养伤也有大半月了,姐姐每天给她煮一碗十全大补汤,简直是把她当猪养。虞笙耐着性子养病,直到这两天右臂上的夹板也拆了,终于开始着急,暗自练习画符运灵不说,对以后的安排也着急起来。
虞筝细细查探她的伤势,并无反复,这才消气,也在软榻落座。
虞笙顺势抱住她一边肩膀,像个娃娃似的,把脑袋搁在姐姐肩头晃晃,“二姐姐,我什么时候能回岭南呀?”
“哎呦呦——笙笙出息了,长本事了,不想偷懒只急着要干活啦。”虞筝又用起逗孩子的那种口吻长吁短叹,“还想回岭南呢——你不好好养伤,连御剑都成问题,还怎么回岭南?再胡闹我就让人送你回眉山,让伯母好好念一念你。”
虞笙作出一个可怜巴巴的鬼脸,但不见堂姐缓颊,她也强硬起来顶嘴,“二姐就算真要送我回眉山,我也不会回去的——大不了我再等得晚些,我自己御剑,回岭南找表哥。”
她口口声声讲“不要回家,要自己御剑去找表哥”,虞筝不由看她几眼,深究的意味一闪而过,又很快化作无奈的笑,反诘道:“赣州大捷之后,表弟他们迁了营地,你要自己回去的话——不怕迷路啊?”
虞笙哑然。
她很不服气地别过脸去,但她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根本对付不了虞筝,着急的只有自己,只好又抱回姐姐的胳膊,换了个法子央求:“二姐姐,你就让我回营嘛。表哥派我去河间办差,现在我办好了,我当然要先回去复命了。至于眉山家里……射日当头,家里也是要服从大局的嘛,我怎么能一点小伤就耽误复命呢?”
虞筝挑眉,“小伤?你胳膊断了是小伤?”
虞笙又被噎住了,只听姐姐叹了口气,很心疼地抚摸她的右臂,抬到肚子的高度,“你刚到钱塘的时候,原来好好的一只手,就吊在这儿。我看过军报,你另一只胳膊其实也断过了,是不是?你现在回岭南也是劳碌的命,为什么不仔细养一养伤呢?”
“可我已经差不多养好了。”虞笙动动胳膊,用力做了几个动作证明无恙,“再说,我回岭南,也不叫‘劳碌’——表哥说了,我能办好差,他就让我接管观星楼!建功立业的事,怎么能叫‘劳碌’呢?阵修不就是干这个的吗?”
虞筝沉默了一会儿,随即有些严厉地反问:“建功立业——这是鲜血里搏来的功业——笙笙,你就那么想要吗?”
“我想要!”虞笙的回答没有任何犹豫,“我就想要!”
这个还很年轻的女孩子坐直了腰,娃娃脸上的温润眉眼中,依稀有剑一样的锋芒。
“鲜血里搏来的功业也是功业。”虞笙很冷静地说道,“这代价我愿意付,只要满足我所求。
“二姐,你不知道北境的法阵有多大多广,不知道那种天地灵流皆控于人的阵法是何等恢宏,可我见过,我知道。我见过这一次,才晓得阵修真正的功业可以是什么样子。人这一生不就活个建功立业吗?我想要,我就想要!我能、我敢、我配得上——所以我就想要。
“我这两只手断的时候,我也疼,也怕,我甚至觉得我会死……但没关系,我圆满了我的禁空阵!我的名字曾写在北境的灵流场里!这天地曾给我一刻,认我为主——有这么一刻,我就是死了也甘愿。”
虞筝听得一个“死”字,想也没想就往妹妹嘴上捂。
虞笙敏捷地错身避过,继续说:“我作为阵修,这一辈子可能都只有这么几年好时候,我一刻都不要耽误。我要画符,我要成阵,我想把我的才华告知仙门,我想让我的法阵改天换地,我想要全天下都知道我的名字!”
她这话说得十分流畅,无比冷峻,几乎让虞筝觉得陌生。但很快,她的语气又柔软起来,带着一丝恳切的哀求,说:“二姐,你一定能明白我的。你也学过阵法,你也学得那么好,你到现在还把它放在手边,放在帕子里,你其实也很喜欢、很擅长,对不对?
“姐姐,如果没有别的事打扰你,如果不是……如果不是女阵修的路会很难,你也想继续学的,对不对?你能明白我的,对不对?”
她的双眼睁得好大好圆,那里面亮亮闪闪,是泪光的反射,盛满了纯粹的憧憬和热爱,期待地望向虞筝。
虞筝看着妹妹,轻轻笑了,爱怜地抚摸她柔软的脸颊,“姐姐当然明白你的。”
女孩顿时笑开了,弯起的双眼蕴不住泪,她索性低下头,带着满脸湿意。埋进姐姐怀里。
“但是,笙笙,你可能不太明白我。”虞筝抱着她,温柔而平静地道,“无论怎样,我是不想留在玄机阁的。”
人总是在用自己的经验解读世界和他人,没有足够高的眼界,便无法跨越自身的境遇,做到普世的理解。
虞二姑娘与虞四姑娘同生一宗,同出一门,但在道途上,终归不可相类。
虞筝的人生远没有妹妹那样跌宕起伏,甚至顺遂得过分平庸。作为虞家嫡系二房的长女,虞筝和作为长房长子的少宗虞筠一样,从小就被寄予厚望,要成为弟妹的榜样。她也确实做到样样拔尖,样样在行,这样难免疲累,但就像四妹妹说的——若有成就感在新,便不算“劳碌”。
可她……她又有什么成就感呢?
眉山虞氏的阵法之道,是百年的家学渊源,凡玄机馆出身的弟子,都要对此通晓一二,更别说是嫡系儿女。虞筝比旁的同窗都认真地做功课,因为刻苦努力,倒也不显得落后,反而名列前茅。但她心里很清楚,自己并没有太多天分,长辈所感慨的那种“真正成就高修名士的灵气和热爱”,于她而言总像个虚无缥缈的传说。
当然,在进入玄机阁之前的蒙学和家学里,所谓的天分并不具有多少决定性的意义,成绩完全可以依靠勤勉补足。好在她也没有见过多少人真的有多么惊才绝艳的天资,而且,即便真的有——这天资落在注定衰落的阵法之道上,也未尝不可怜。
是的,虞筝总觉得,阵法之道是注定要衰落的。
阵法的先生总是会告诉学生们,虽然仙门总将符箓与阵法并称“符阵之道”,但两者其实并不能等同——符箓于方寸中,化用灵气;阵法存天地间,重正乾坤。单单从大小论,大家都能理解:阵法比符箓更难学、涉及更复杂、效果更恢宏、更考验修士的感应力和灵性。
感应力可以随着修炼步步提高,但灵性却十分玄妙,几乎只能向天资中求。灵性就是如此玄妙之物,未必每个学阵法的孩子都有。但先生会告诉你:但哪怕你缺少慧根,灵性贫乏,你也可以通过反复的记忆来理解阵法,领悟精髓,勤能补拙,终成大器。只是在原创阵法时,你可能会比那些有天分的同窗更耗时一些,更疲累一点,不过此道深邃奇妙,哪怕付出一生时光,也难以穷其奥秘,永远都有可待挖掘之新——只要你喜欢,一切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只要你喜欢。
虞筝不喜欢。
她是没有什么天分灵性,理解不了太精深的奥秘,但她是阵法世家出身,因家学渊源,她从小接触过太多阵法名修,她了解这门道。而她越是了解,就越是厌烦,就越是清楚地知道自己越不过那道灵性的天堑——而她也根本就不明白,自己付出百倍努力去跨越那道天堑,其中意义究竟在何处?
仙门中的阵术式微已久,在虞筝学艺的年纪,眼见多少阵法高修谈玄论道,说什么改天换地的设计,什么恢宏伟大的畅想——然后呢?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这已经不是三四百年前灵气激涌天下动荡的时候,仙门已稳,世家已定,改天换地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就算在理论上还能改易,可现实中已经不具备充分的需求。阵法一道已经注定了被悬于高阁,就像一块她难以触及的被风干的腊肉,哪怕风味独特,于她本人的生活也毫无意义。
她找不到坚持的意义。
所幸——让虞筝庆幸的是,她是个女孩子,她不必非要被绑定在眉山虞氏的阵法道途上,她还可以去别的地方,她还有别的路可走。她的闺阁岁月终究终结,她借婚姻抛下了自己坚持数年的功课,向钱塘的夫家去,向她不知名的道途去。
她后来也曾迷茫过,辗转过,但无论如何,她都没有后悔过。
她本也不想把自己的余生寄托在那么虚无缥缈的道阻且长中。
再后来,虞筝在琢磨家事时,偶然捡起了自己曾经的功课,却又与旧日的用途迥然相异。
阵法与符箓一体两面,本出同源,在她过去所受的教育中,符箓好像总是更低级的、更简单的、更无关灵性,只有匠气的,不值得阵修多作计较,只学应用便可。
可是这些无关灵性的低级符箓,足以落进她现实的生活,落进她每一件衣服、每一条手帕、每一个小玩具,切切实实地惠及人们最最平庸的生存。
这不玄妙,没奥秘,更无所谓改易天地。
——却是她离开玄机馆之后,第一次有兴趣拿起符笔。
虞筝明白,她如今做的这些,其实与正经的符修也无甚关系。她不喜欢创新,不喜欢复杂的设计,更没有支撑强大符箓的灵力,她只是想让自己多年所学真正属于自己,甚至有朝一日,或许也可以属于普罗大众。
——这是她给自己找到的意义。
人生在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阻且长。
虞氏子弟中,每年有太多人离开玄机馆,有的是堂堂正正地出,有的是踉踉跄跄地逃。
虞筝知道,她妹妹虞笙求前者,求玄机馆这阵修首善之地认可她结业出山;而她属于后者,自知无力在阵法之道远走,索性抽身逃脱。
但逃脱,并不代表认输。
——她只是在走另一条路。
人本就该依据自己的天分和喜好来选择自己的道途,而不是被身份捆锁在一个自己“必须擅长”的战车上,去向无意义的远方。但在真实的玄机馆里,在真实的仙门中,有太多身份与天分不相配,太多渴望与姓氏不相容。面对一样的事倍功半,道阻且长,有的人还能逃,有的人却只能在这条路上蹉跎终生。
虞筝自认是很幸运的,只是远离故乡再回望,她的兄弟姐妹好像都没有这样的好运气,或多或少的,总是在错配,总是在蹉跎,好像上天执意要向他们开这样的玩笑。
“笙笙,你真的想继续走阵修这条路吗?”
虞笙刚听过另一个视角的故事,还有点发愣,似乎也没太懂,但她的眼神依然坚定,“真的想。”
虞筝看着自己的小妹妹,像是看到上□□虞家开的小小玩笑,让人无奈得几近悲哀——笙笙要是男孩子会多好?要是早生几年又多好?如果是这样,她一定能少走好多弯路,而她的兄长——作为少宗的虞筠——或许也能活得轻松很多。
虞筝没有告诉妹妹这些,只是顺着原有的话题,继续说:“那你就要仔细养伤,挑个好日子回去。虞家的女阵修第一次在仙门登台亮相,可不能是你这个乱糟糟的样子。姑婆婆来信可说了:她的关门弟子出山的时候,该有的都要有,一样也不能少,不然就是丢她的脸。”
虞笙闻言,最初只是卖乖地笑,但听到最后,她慢慢地从姐姐怀里抽身,坐直身体,轻声重复姐姐的话,“我该有的……”
——她本该有,但一直没有的……是指什么?
她怔怔地呆坐着,看到姐姐起身正色,从乾坤袖中取出一封信,递了过来。
信封上是她非常熟悉的微旸散人的私章。
姑婆婆性格严肃,口中不多闲话,笔下更无甚虚词,开篇便明义:
“玄机阁弟子成人之礼,取字从师……”
那封信并不长,只有一页,从虞筝的角度看信纸背面的墨痕,也不过寥寥数列。
但虞笙看了很久很久。
她像是突然不认字了似的,眉头紧锁,读得艰涩异常,又跟自己较着劲,非要死死咬着下唇一字一字地认。
可一个字一个字认出来,一句一句理顺了,落到全篇,好像还是太难懂。
她又从头开始读。
虞笙慢慢地读,虞筝静静地等。
虞筝看着她的小妹妹,她惊才绝艳的、走了阵修道路的小妹妹,她在天分上走得太顺遂、在身份上又走得太不顺遂的小妹妹,她蹚过战火鲜血也要建功立业的小妹妹。
她好像昨天还是那个没有窗沿高,蹦跳着也要讲“我才不会错”的小姑娘,而今日,她就已经推开了正统阵修的大门,要走向自己的远方。白梨似的娃娃脸依旧稚嫩得难显风霜,可虞筝知道,从“昨天”到“今日”,她的小妹妹曾走过多远的弯路。
或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弯路要走,走过了,绕回来,才能踏上真正的道途。
她的小妹妹终于读完了信,但好像依旧难以置信,不住地皱眉眨眼,小心地向她求证,“二姐,姑婆婆……家里是说……”
“家里是说——”虞筝温柔地微笑着,一字一顿地告诉她,“虞笙,你已登堂入室,可出师了。”
她爱哭的小妹妹脸上立即挂了泪珠子,她似乎想表现得开心一点,唇角努力弯起一点,但更多的眼泪很快冲垮了这微弱的弧度。
虞笙猛地扑到姐姐怀里,嚎啕大哭。
虞笙回到赣州新大营那天,正是犒劳将士的午宴,修士们无所谓军容整肃,欢乐得有些散漫。但在一片喧嚷中,凡虞四姑娘所过之处,都有短暂的寂静,随后便起更多的议论和私语。
虞笙并不算很令人惊艳的美人,素面时容易泯然众人,如今换女装仔细打扮一番,才显出其气质出众,别有风姿,一路走来晃过无数人眼。
她身上还是岭南战场上并不少见的虞家校服,一袭花青,四瓣虞美人花叠开其上,因是女修制式,裙面设计更添繁复,花青色自腰间向下晕染加深,到裙底成一片深海般的蓝紫,细碎的虞美人花纹如有实质,沉沉地压着裙角。一路御剑吹风,虞筝给她梳的垂鬟分肖髻已经有些散乱,若在世家姑娘的游园花会中,这形容可不算体面。但她走在处处兵甲泛寒芒的军营里,迎着岭南深秋的寒风,头顶双鬟低垂,小小的纱制巾帼随风招展,带着两侧燕尾摇晃,足显少女朝气。
虽然穿着世家姑娘的长裙,但虞笙的步伐却不迟缓,她走得极快,堪称大步流星,裙摆在足边荡漾如流水。眼看目的地遥遥在望,她越走越快,像跑更像飞,花青色的鲜艳裙衫在风里招摇着,整个人都如一朵太漂亮的花,一路飘飞至中军校场。
校场正是犒劳宴的主场,此刻尚没开席,大病初愈的魏无羡正潇洒地坐在点将高台上晃腿,眼尖地瞧见远来归客,忽从台上一跃而下。他这一动,引得满场目光都投向长路尽头,虞筠率眉山众阵修起身迎客,岭南诸家修士也随宗主的动作肃然以对。
主位上的江澄不动声色合起手,微微坐正。
于虞笙而言,这是她学阵十余年的结果,是她在阵法一道的登堂入室。
于岭南战场而言,这是观星楼新主人的出场,是未来恢宏阵法的简短序章。
于眉山玄机馆而言,这是虞氏阵法的中兴之折,是新一代领军人物的立身亮相。
于符阵之道而言,这是其漫长发展史上的一个细微却不容忽略的节点,时隔几百年,属于阵修的时代再次拉开帷幕。
虞笙大步向前来,向她的远方去,那里的主帅江澄等了一年多,那里的兄长虞筠等了三载余,那里的眉山玄机馆等了两代人,那里的阵法道等了百来年。
这在当时,其实是个微不足道的时刻,但千百年后的史书却隔着重重线索,溯源到此,将这渺小一刻,定为一个新时代的起点。
随众人起身等候,场面自然安静下来。一时间,只有来客轻巧的脚步声渐缓渐停。
江澄扬声问道:“来者何人?”
年少而稚嫩的虞四姑娘在场中稳稳驻足,裙裾随惯性前荡一弧。南边的软风被她带起一片寒凉,她的神情就如这微微的凛风,肃然中含笑,盈盈下拜。
“眉山虞氏,阵修虞曦禾。”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