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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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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绿水县回来后,两人默契地没再联系。李帝努是不好意思再打扰黄仁俊,黄仁俊是自觉没什么理由找他,于是就这么搁置了下来。
可日子还要过的,转眼到了秋游。班上的同学跃跃欲试,黄仁俊再无精打采,也不忍搅黄孩子们出游的兴致。正巧吴教授那日没有安排,黄仁俊便接了吴教授,同学生一起去森林公园野炊。
说是野炊,其实就是烧烤。班长很上心地提前买好了食物,带领同学到了指定的地方,分好小组,发下去,秋游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吴教授年纪大,不好动手,黄仁俊安置他坐在树荫里乘凉,自己跟学生凑一起研究。他到底年长,更有经验,几缕白烟飘过,一把香喷喷的肉串就出现在了吴教授的手上。
“你不吃啊?”
吴教授递给他几根。黄仁俊看了眼手机,摆摆手,擦干额头的汗。
“我不饿。”
吴教授心疼地说:“你脸都白了。”
黄仁俊勉强笑了笑,转身继续烤肉。
女学生也来了,站在不远处的烧烤架旁,直勾勾地盯着吴教授手里的烤肉。吴教授以为她们遇到了困难,一时半会还吃不上,看见自己手里的眼馋,好心地向她招招手。
“过来。”
女学生瞧了眼黄仁俊,滴溜溜地跑过来。
吴教授把手里的烤肉一股脑地塞给她。
“拿去垫垫肚子,别饿坏了。”
女学生又看了眼黄仁俊,见黄仁俊背对着自己,没有发现,谢过吴教授,躲到树后悄悄吃独食。
弄完烧烤,班长吆喝大家集合,说前面有野生动物园,可以过去看看。大部队浩浩荡荡地往山里走,黄仁俊掺着吴教授慢慢悠悠地落在最后面。山色苍青,湖光潋滟。他心神不宁地听吴教授唠叨,不自觉地回想起沉寂的手机。
“不过,”吴教授捏了一把黄仁俊的手,“最近怎么没看到小李啊?”
“哪个小李?”黄仁俊下意识地问,回神,自圆其说道,“东赫最近忙,没空。”
吴教授打量了他一阵。“我是说李帝努。”
黄仁俊敷衍地糊弄。“不知道。”
“你跟我讲实话,”吴教授扯住黄仁俊,将他往湖堤上拉,“你跟小李以前就认识,是不是?”
黄仁俊眯起眼睛,装模作样地欣赏白帆秋水。
吴教授踢了他一脚。“别给我装傻。”
黄仁俊吃痛地抱住腿。“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干嘛。”
“跟你确认一下。”吴教授大言不惭道,“我就说,你俩那架势不像不认识。”
“什么架势?”
“一个欠了八百万又还不上,只好溜须拍马求其宽恕,一个就是那八百万的债主。”
黄仁俊哑然,半晌,敬佩地竖起大拇指。“不愧是您。”
吴教授默了一会,想等黄仁俊坦白从宽,可惜黄仁俊守口如瓶,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口。吴教授难得挫败,愤慨地摇了摇黄仁俊的肩。
“我不知道你们俩到底怎么回事,但你最近状态不对,你自己察觉不到吗?”
黄仁俊心虚地探探鼻尖。“还好吧……”
“好个屁,一点都不好。”吴教授敲敲他的脑门,正色道,“你自己数数,就这短短一个半小时,你到底看了多少次手机?”
黄仁俊开脱:“很正常,我有工作在身。”
“真的吗?”吴教授扳正黄仁俊的头,一针见血地说,“你以前跟没有手机一样。”
“人都是会变的。”
吴教授显然不信。“你在等谁的消息,你承不承认?”
“……”
“那个人是李帝努,你认不认可?”
“……”
“仁俊呐,你可以对我撒谎,对东赫撒谎,对所有人撒谎,”吴教授握住他的手,语重心长地教育,“但是你不能对自己撒谎。”
黄仁俊垂眸,嘴唇微张,一开一合碰了两下,欲说还休。
吴教授叹了口气,按住黄仁俊的肩膀。
“我理解,你迟迟不说,是有自己的顾虑。”
“但是,我发现啊,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就是顾虑太多。”
“有什么好顾虑的呢?”
“不要害怕失败,不要担心受挫,只要还能站起来,这根本不算什么。”
“去做就好了。”
聊完,吴教授精神抖擞地走了,徒留黄仁俊一个人在原地,趴在栏杆上自我反省。
等是等不到的,要自己主动去找答案。
临走之前,吴教授意味深重地说。
黄仁俊抬眸,目送大雁南飞。
他承认,他认可。
他被吴教授的言语煽动了。
他就是在等李帝努的消息。
一旦认清,那些难以名状的情绪,好像也不再这般让人倍受煎熬。
黄仁俊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浊气,伸个懒腰,开始默默措辞,准备找李帝努聊聊。
至于聊什么,他暂时还没想好。
但只要李帝努同意,他愿意跟他开诚布公。
总公司的邮件发下来了,下属提醒李帝努接收。李帝努挂断电话,站在桌边,一瞬不眨地凝视桌面上的相框,和电脑里醒目的任职调动。
他没骗黄仁俊,今年情况确实特殊,上司有意提拔他,大大小小的调动旋即接踵而至。
这次也不例外。无非是鉴于他表现良好,给予他去总公司就职的机会。
李帝努打开地图搜了一下。
首都距离海市,来回两千的机票,五个小时的长途。
换作任何人,定会当机立断,同意调动。放在以前,李帝努也会如此。
可偏偏他在这,在海市,跟黄仁俊重逢。
也许黄仁俊怨他、厌他、烦他。
可自己终如一日地想他、念他、爱他。
一边是升职加薪,一边是红豆相思。
李帝努关掉邮件,合上电脑。
难以抉择。
“黄老师!”
黄仁俊急匆匆地向停车场走去,掏出手机准备联系李帝努,女学生半路杀出,从背后拉住了黄仁俊的衣摆。
他归心似箭,不愿耽搁一分一秒,但更忧心孩子们,或者吴教授,有个三长两短,还是停下脚步,等女学生开口。
阳光落在湖面上,漾开一层细碎的光。女学生一只手扯住黄仁俊,一只手背在身后,羞羞答答,白里透红。黄仁俊忍了一阵,推开她的手。
“有什么事吗?”
“您喝牛奶了吗?”
女学生害羞地埋下头,双手在背后扣扣搜搜。黄仁俊一拍脑门。
坏了,都怪李帝努,竟然把这事忘了。
“我……”
“黄老师!”女学生急哄哄地抢白,生怕他说出自己不想听的话,“黄老师,我喜欢你,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黄仁俊义正言辞:“不好意思,不行。”
女学生一愣。“为什么啊……你明明都接受了我的牛奶……”
“对不起,”黄仁俊诚恳地道歉,“是我考虑欠妥,让你误会了。”
“我不要道歉!我不要你道歉!”
女学生扔掉手里的东西,冲上前抱住黄仁俊,黄仁俊被撞的一个趔趄,看见草丛里躺着一盒未拆的牛奶。
“老师,我喜欢你,你可怜可怜我,也喜欢喜欢我好不好?”
游客投来好奇的目光,黄仁俊脸皮薄,心下一横,推开女学生,向后退了两大步。
“同学,请你自重!”
女学生又难堪又难过,急得去抓黄仁俊的手,歇斯底里地哭。她进一步,黄仁俊向后退一步,直到后背抵上坚硬的围栏。
“没有及时跟你讲清楚,这是我的错,我向你道歉。”
黄仁俊挡住她进犯的手,不容置喙地说。
女学生捂住耳朵,不听,泄愤似的撒泼。
黄仁俊无可奈何,尝试晓之以理。“我是老师,你是学生,我们这样不合适,你知道吗?”
“合适的……”女学生执拗地呜咽,“我不在意,合适的……”
黄仁俊深感无力,草草扫了眼手机。
“我不喜欢牛奶。”
他留下一句,不再多说,脚不沾地地往停车场跑去,把这一切丢在脑后。
“李总,您确定好了吗?”不多时,下属的电话再度打来,“确定好的话,我现在订机票,下午就出发。”
李帝努拿起相框,走到窗口,举到嘴前,轻轻地呵了口气。
“稍等。”
他擦掉镜面上的灰尘,抚摸相片里那人精致的眉眼。
“我再考虑一下吧。”
黄仁俊拉开车门,坐进去,绑好安全带,猛踩油门冲出公园,汇入车流之中。
当初那么多自觉无解的事情,现在看来,其实也不是山穷水尽。
他看看后视镜。变道、超车。循环往复。
只能说还是太年轻,又太冲动,错失很多良机,也失去了很多珍宝。
可还要考虑什么呢?
李帝努暗自腹诽。
黄仁俊的坚持、原则,他的隐瞒、窘迫,自己全都看在眼里,一清二楚,不是吗?
他那么骄傲、那么开朗的人,在遇到自己之后,变得郁郁寡欢、沉默寡言。
李帝努按住额角,将相框贴在胸口,走到衣柜面前。
不该是这样的。
他打开衣柜,搬出行李箱。
黄仁俊不该这么自卑,他应该意气风发,底气十足才对。
他还是离开吧。
“黄老师!你在哪啊!”
车开到市区,班长突然打来电话,黄仁俊还没开免提,就被凄厉的尖叫吓了一大跳。班长哭哭啼啼,口齿不清,那头人声鼎沸,平添几分狂躁。黄仁俊耐着性子,让班长把电话交给吴教授。
“你快回来。”吴教授沉声说。
“出什么事了?”
“你走之前,有没有察觉什么异常?”
“没有。”
吴教授换了个问法。“你今天见过你们班那个老给你送牛奶的女生吗?”
一种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黄仁俊握紧了方向盘。
“见过。怎么了?”
“我不管你在哪,你得赶紧回来。”
“好。”
吴教授严阵以待。
“她跳湖了。”
柜门锐利,划破了指尖,李帝努痛得一哆嗦,相框砰然落地,摔得四分五裂。
他愣怔地站在行李箱旁边,看着满地狼籍。
玻璃的锐角刺破了相片,黄仁俊的脸瞬间残破不全。
好冷。
黄仁俊屏住呼吸,一头扎进水里,忍痛睁开眼睛,四处搜寻女学生的身影。
阳光再猛烈,依然烧不暖厚重的湖泊,水底淤泥堆积,满目浑浊。黄仁俊紧咬牙关,在摇曳的水草丛中,捕获女学生缓缓下沉的躯体。
他拨开水草,游进去,奋力抱住学生,一举将她拖出水面。
李帝努蹲下身,捡起玻璃碎片,谨慎地捏搓那片空洞,心里泛起火辣辣的疼。
风吹灌进门窗,大敞四开,树叶飘进室内,落在李帝努的肩上。他陡然脱了力,仿佛难承其重,一屁股坐在地上。
“可是,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你们都离我好远。”
“我好孤独啊。”
“妈妈……”
“你不要我了吗?”
“你知道吗,我真的好谢谢东赫。”
“这些年来,我总是一个人,是他一直陪着我,让我不至于太孤单。”
李帝努攥紧胸口,濒临窒息一般,大口大口地喘气。
如果自己也走了,那仁俊岂不真的是一个人了吗?
冲破水面的那一刻,岸上一片哗然。阳光刺痛了黄仁俊的双眼,让他禁不住泪如泉涌。竹竿木棍伸出援手,长长地杵到湖中央。黄仁俊强忍不适,费劲地把女学生推到安全地带。
“黄老师!”班长站在岸边,伸长了手,身子弯成一张弓,“你快上来!”
他捋了把头发,摸干脸上的水。
往岸边游去的同时,脚踝却被猛地向后一拉。
湖水争先恐后地灌进鼻腔,阳光猝然消失,目力所及,只剩下无尽的昏黑与冰凉。
一路风驰电掣,李帝努在急诊横冲直撞,偶遇医护人员抬着蒙了白布的担架出去,双膝一软,差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吴教授一把架住李帝努,笑呵呵地打趣他。
“还没过年呢,就行大礼了?”
李帝努惊魂未定地抓紧吴教授。
“仁俊在哪?他怎么样?受了什么伤?严不严重?”
吴教授不慌不忙地点点头,拢好李帝努凌乱的衣襟,拍拍他的肩。
“他被水草缠住,沉了湖,呛了好些水。”
李帝努倒吸一口凉气。
“不过,他现在好得很,正跟东赫闹哩。”
刚靠进病房,就听李东赫在里面怒气冲冲地骂人,门口站了三个学生,个个低眉垂耳,下巴快戳进肺里。吴教授上前,拂了拂他们的背。李帝努咳了一声,敲敲门,走进去。
“你给我留点面子嘛。”黄仁俊讨好地去拉李东赫的手,“我学生还在外面呢。”
李东赫瞪了一眼黄仁俊,没再说什么。黄仁俊把学生叫进来,问清楚女学生的情况,得知并无大碍,温柔地安慰了一番,让他们先行离开。
天时微热,窗帘在风中撕扯。李东赫跟吴教授去办住院手续,李帝努抽出病历,坐在床边认真翻阅。同房间的病人观察了他们一阵,戳戳李帝努的手臂,问他是黄仁俊什么人。李帝努默不作声。黄仁俊笑了笑,解释几句,转而调侃李帝努。
“你看,这个问题你从来都不回答。”
“你别说话了!”
李帝努捶了一拳自己的腿,厉声责备。黄仁俊笑容一滞,眼眶登时通红。他嘴巴一撇,倒进床榻,背对李帝努,拉高被子,蒙住自己的头。李帝努后悔不跌,放下病历,挪身坐到床沿,弯腰去探黄仁俊的脸。
“对不起。”他捏住被角,一寸一寸、战战兢兢地往下拉,“我不是故意的。”
黄仁俊躲了两下。
“我是怕你太累了,不舒服,想让你多休息休息,才会这么说。”李帝努扣住黄仁俊的手,好脾气地说,“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凶你了。”
病友知趣地离开,将房间留给他们。李帝努将人从被子里捞出来,扯了纸巾,珍重地擦拭他湿润的眼角。黄仁俊一肚子委屈,拍开他的手,尖酸地质问他,自己算他什么人,怎敢劳烦他。李帝努停手,垂下眼眸,忽然说。
“回答的。”
黄仁俊不明所以,微微睁开眼睛。
“回答的,”李帝努郑重其事地说,“我回答的。”
他伸出手,拨开黄仁俊额前的碎发,贴上他潮红的脸颊。
“你是我的哥哥。”
“是我的同班同学。”
“是我小时候的邻居。”
“是曾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朋友。”
他抬眸,热切地盯着黄仁俊的眼睛。
“这些答案,你都说过。”
黄仁俊心弦一动,怔忡地望着他,任由他牵起自己的手,罩进手心,放在脸侧用嘴唇摩挲。
“可你也是……”
是我的初恋。
是我念念不忘的少年。
是我午夜梦回时,动辄向往的青春。
是我想要携手共生,白头偕老的爱人。
仁俊啊,你是我心魔的解药,是我无法或缺的氧气。
是我所有的情与欲。
是我全部的爱与诚。
微风拂面,捎来阵阵花香。黄仁俊溃不成军,忍了又忍,还是扑进李帝努怀里,热泪盈眶。
“我好害怕,就这么走了。”
他抓住李帝努的小臂,惶恐地呜咽。
“我好后悔,没能跟你好好地跟你吃顿饭,说说话,好好地道句你好,再告个别。”
“我逃了很多年,恨了很多年,一直告诫自己,我才是对的,我没有错。”
“可实际上,我大错特错。”
黄仁俊勾住李帝努的脖子,埋首在他颈侧。
“对不起,我不该隐瞒,不该欺骗。”
“也不该话说一半留一半,不该拒绝沟通,一味地逃避。”
“被水淹没的时候,我懊悔地想,或许我早点跟你坦白,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李帝努,”他抱住李帝努的腰,颤抖地啜泣,“我不生气了,我跟你和解了。”
李帝努亲亲他的眉心,下巴垫在他的发顶,发狠地收紧双臂。
艳阳送暖,将墙壁刷得锃亮。
万物浸泡在朦胧的白光中,好似柔滑腻润的海洋。
两人依偎在一起,目光灼灼地向远方望去。
青山长寒,绿水犹在。
“趁为时不晚,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吧。”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