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第八章 ...

  •   弹指一瞬,日子晃到了初秋。

      自从知道了黄仁俊还记得自己,李帝努干脆破罐子破摔,展开了疯狂的攻势。

      吃饭也好,散步也罢,总之每天都要在黄仁俊面前遛上几圈,他才肯善罢甘休。

      黄仁俊本以为会不堪其扰,但转念一想,既然李东赫已经搬走了,自己缺个饭友,李帝努又毛遂自荐,不如这样将就将就。

      因此接下来的日子倒也过得心安理得。

      国庆前夕,李帝努陪黄仁俊去操场遛狗。溜到一半,李帝努拉住他,问他要不要一起出去玩。

      黄仁俊早有安排。“不去。”

      “你要去哪?”

      “回家。”

      李帝努不解。“哪个家?”

      黄仁俊风轻云淡地答:“绿水县。”

      “哦。”李帝努点点头,过了一阵,又问,“那我能跟你一起回去吗?”

      黄仁俊抿住嘴,不说话。

      李帝努灵机一动:“是时候给我爷爷奶奶上柱香了。”

      黄仁俊转过身,意味不明地看着李帝努。

      须臾后,他无奈地揉揉眉心。“我30号下午还有课,上完课了才能回去。”

      “那我来学校等你下课。”李帝努迫不及待地说,怕被拒绝,补充道,“我好久没回去了,县城大变样了吧。”

      “差不多。”

      李帝努长吁短叹。“怕是会迷路吧,那山路曲曲拐拐,还挺难认的。”

      黄仁俊斜睨他一眼,想说这关我什么事。

      但想起老家的陡路滑坡,他抵不住地心软。

      “行政楼408。”

      李帝努愣了一下,旋即喜上眉梢。

      “我一定来!”

      次日下午,李帝努如约出现在了经济系的办公室。

      黄仁俊上课去了,办公室里空荡无人,桌上的文件堆得像违章建筑,风一吹,便摇摇欲坠。

      李帝努转了几圈,不敢碰那些文件,索性关上门,绕过办公桌,自觉地坐进黄仁俊的座椅里。

      笔记本电脑大张血口,哼哧哼哧地喘气,警灯长亮,蓝色字符占据满屏。

      李帝努蹙眉,看了一会,谨慎地摸了一把键盘。

      斟酌几分,掏出手机,打给了卖电子设备的朋友。

      挂电话的同时,办公室的门被微微叩开。

      李帝努连忙整理好衣襟,站起身,正准备打招呼,就见一个女学生钻了进来。

      见到李帝努,女学生似乎很是诧异,下意识地退后半步,确认了好半天的名牌,才再度踏进门。

      李帝努注意到,女学生的手里攥着一瓶未开封的牛奶。

      “找黄老师吗?”他明知故问。

      女学生红了脸,礼貌地说了声您好,小挪脚步靠近茶水桌,偷偷摸摸地放下牛奶,磕磕绊绊地往外逃。

      “唉!你——”李帝努好笑地叫住她:“你不知道你黄老师不爱喝牛奶吗?”

      女生身子一抖,“那他喜欢喝什么?”空了空,尖锐地问,“你跟黄老师什么关系?”

      李帝努一笑置之,扭头看向窗外。

      天高气爽,满目金黄,学生熙熙攘攘,快乐地奔赴在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上。

      他换了个姿势,双腿交叠,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从这个角度能清楚地看见,人群中有一位清秀的青年。

      青年手拎公文包,浅浅地勾起嘴角,低头翻阅手机。

      李帝努痴痴地望着他。阳光洒在他的肩上,折射出莹润的光芒。

      “先生!你跟黄老师是什么关系啊?”女学生急促地追问。

      李帝努收回目光,不悦地瞥了眼女学生。

      “快走吧,黄老师回来了。”

      没过多久,黄仁俊不疾不徐地跨步进门。

      李帝努挪了地方,站在他背后,看他从善如流地拿起牛奶,拉开抽屉,将塞得满满当当的牛奶盒子往里推了推,把新的插进缝隙里。

      李帝努抬眸,幽怨地盯着黄仁俊。但见那人毫不在意,他暗暗苦笑自己没有自知之明。

      “你这牛奶好多。”

      李帝努走近两步,伸手去拿抽屉里的牛奶。黄仁俊一巴掌打开他的手。

      “别动。”

      “怎么了?”李帝努阴阳怪气地叫,酸得像盆老陈醋,“谁送的啊,这么珍惜。”

      黄仁俊见不得他嘲讽,瞬间有点恼火。“学生送的,我一直找不到机会还给她,想等下次遇见她了,一起退回去。”他砰地合上抽屉,撞开李帝努的肩,“不可以吗?”

      “可以可以。”李帝努安下心,凑上前,讨好地去拉黄仁俊的袖子,“你电脑用多久了?我看它都蓝屏了。”

      黄仁俊气还没消,语气十分生硬。“有几年了。”

      “还修的好吗?”李帝努更进一步,贴在黄仁俊的身侧,邀功道,“我给你买一台新的,好不好?”

      黄仁俊僵住,不置可否。

      时间一长,李帝努察觉出不对,松开手,移开几寸,侧过头,确认黄仁俊的脸色。

      黄仁俊恶狠狠地瞪他,眼神阴鸷,额头上青筋暴起。

      “谁让你给我买的?”他深恶痛绝地说,“你觉得我缺这点钱?”

      此事一出,回程变得提心吊胆。

      海市离绿水县不远,有直达列车,但镇上的招待所贵且差,黄仁俊怕李帝努住不习惯,曾提议让他住自己家。

      李帝努忌惮他反悔,一路都在察颜观色。

      好在黄仁俊也不是出尔反尔的人,下了火车,神色如常地吩咐他:“把行李拿好,暂时不回家。”

      “那去哪?”

      黄仁俊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走到路边,拦下一辆的士。

      “疗养院。”

      在李帝努的记忆里,虽然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但黄母和蔼可亲,端庄大气,仍让他印象深刻。

      可时光不饶人,在疗养院的大铁门前,看见轮椅里老态龙钟的妇人时,李帝努错愕不已,完全无法将她与黄母联系在一起。

      黄母头发花白,骨瘦嶙峋,昔日顾盼神飞的双眼如今麻木空洞,嘴唇干瘪苍青,痴呆地微张,丝毫不见昨日的绝代风华。

      黄仁俊屈膝,蹲在轮椅前面,抓住老人弯曲的指节,抬眸凝望她混浊的眼球。

      “妈妈。”

      他轻唤道,唯恐声音太大惊扰秋风。

      李帝努鼻头一酸,眼角无声无息地泛了红。

      与十年前相比,绿水县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泥泞的山路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柏油马路,与修葺一新的公园。

      正值假期,公园里人山人海,常有背着蝴蝶翅膀、握着风车的小朋友,蹦蹦跳跳地从旁边经过。

      李帝努乖巧地跟在黄仁俊后面,看他手推轮椅,漫步在石林山水之间,时不时勾下头,温柔又耐心地同黄母耳语。

      “奶奶,你喜欢花嘛?”有小朋友酿酿跄跄地走到轮椅前,双手捧着鲜花,高高地举过头顶,给黄仁俊看,“哥哥,给奶奶买束花吗?”

      李帝努赶紧走上前,意图自掏腰包。黄仁俊挡住他,一手抓住轮椅的把柄,一手塞进口袋里掏钱。

      “给你。”

      他将零钱放进小朋友的手心,揉了揉孩子的头,冲站在不远处的父母笑了笑,把花放进黄母的怀里。

      “妈妈,这花好漂亮啊。”

      碰见花,一直毫无反应的黄母倏地抖了一下。黄仁俊一怔,立刻俯下身,凑到黄母面前,期待地等她动作。

      秋风送爽,树叶在阳光中闪闪发光,池塘里的锦鲤上下浮动,游过一座座拱桥。

      黄母无意识地用下巴蹭蹭花束,微微吸了几口气,眨眨眼,仰头看向黄仁俊。

      起先,那双昏花的老眼仿佛失了方向,无头苍蝇一般四处游荡。

      而后渐渐聚焦,凝成一束温热的目光,照拂在黄仁俊的脸上。

      “仁俊呐……”

      老者低声嗫嚅,嗓音沙哑缥缈,如同镌刻在灵魂深处。

      黄仁俊绕过轮椅,弓腰站在黄母面前。

      “我在。”

      黄母动动手指,将手费劲地揣进口袋里,握拳,颤颤巍巍地递到黄仁俊胸前。

      黄仁俊屏息凝神,双手接过。

      “你最爱吃的……”

      他垂眸。

      一颗捂烂了的草莓正躺在他的手掌上。

      黄母清醒的时间不长,堪比昙花一现,黄仁俊陪她走完了整个公园,将她送回疗养院,站在铁门外看护工带她进了大楼,转身折回公园,找了一处长椅坐下。

      阳光和煦温暖,天空湛蓝无云,无数的风筝迎风飞舞,孩子们欢乐的笑声在耳畔萦绕不散。

      他安静地坐着,头顶的树荫将他笼罩,李东赫给他发了毛毛的视频,似乎在控诉毛毛咬坏了新买的抱枕。黄仁俊眉目柔情,无声地笑,笑毛毛调皮,笑李东赫幼稚,笑小朋友吹出五彩斑斓的泡泡,笑天气正好,清风环绕。

      李帝努心痒难耐,试探地去抓黄仁俊的手,黄仁俊正巧看完了视频,把手揣回口袋里,李帝努便落了空。

      他往后仰,靠在椅背上,眺望远方青黛的山头,问黄仁俊:“东赫在你家吗?”

      “嗯,他来帮我看狗。”

      “阿姨她……发生什么了吗?”

      “阿兹海默症。”

      李帝努愣住。“什么时候的事?”

      黄仁俊逃避似的扭开头。“不记得了。”

      “心脏呢?还好吗?”

      “还好。”

      李帝努还想再问问,黄仁俊打断他:“你来这边,跟李阿姨说了吗?”

      “没,”李帝努摇头,“说这干嘛。”

      “哦。”

      李帝努撞了一下黄仁俊的腿。“黄阿姨现在住这,你过年还回来吗?”

      “回,会把我妈接回去住几天,东赫也会回来。”黄仁俊沉吟片刻,“你呢?”

      李帝努沉思半晌,不确定地说:“今年工作特殊,可能不回了吧。”

      黄仁俊抿抿嘴,嗯了一声。李帝努觉得他有话要对自己说,可直到天黑也没能等到。

      日薄西山,游客们逐渐离开,偌大的公园门可罗雀,清冷得不像话。黄仁俊搓搓胳膊,揉揉颈椎,搜好地图,准备喊李帝努回家。李帝努突然叫他。

      “仁俊。”

      “嗯?”

      “你这些年都在做什么?”

      黄仁俊站在原地,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李帝努目光虚浮,望着前方喃喃自语。

      “我没读军事。”

      “因为我不喜欢。”

      “可是我爸喜欢,他就希望我也喜欢。”

      “我去过南方,很多次。”

      “我大学也是在南方读的。”

      “我去过上海,去过厦门,去过广州,去过海南……”

      “我去过无数次东南海岸。”

      他昂起头,炯炯地盯住黄仁俊的眼睛。

      “可是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你。”

      我熟知你的梦想,所以我不遗余力地追随你。

      我深知我曾做错了事,所以我呕心沥血,企图力挽狂澜。

      黄仁俊不言不语,平和地回望李帝努。李帝努等了一会,伸出手,去勾黄仁俊的小指。

      “仁俊。”

      “我喜欢你。”

      “小时候喜欢,高中喜欢,大学喜欢,现在还是喜欢。”

      “仁俊……”

      “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你不要不理我……”

      “当初是我做错了。”

      “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不要讨厌我?”

      “可不可以……稍微原谅我一点点……就一点点?”

      秋风起,池塘波光粼粼,树叶飘零,落进水里荡开一圈圈涟漪。

      肌肤相触的那一刻,黄仁俊甩开手,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李帝努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宛如有千百斤的砖头,死死地堵在他的胸口。

      黄仁俊走了两步,猛地停下,背对李帝努,轻声说:“我曾经以为,你特别讨厌我。”

      “我曾经特别羡慕你,呼朋唤友,好像从来都不孤独。”

      “我曾经想过,你做那些事,是不是有你的言不由衷。”

      他回过头,眼神扑朔地看向李帝努。

      “但是见风就长也好,及时止损也罢,人总要向前看的,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我对得起我的良心。”

      黄仁俊无所谓地耸耸肩。

      “我不在乎了。”

      回到海市以后,黄仁俊打电话给李东赫,问他晚上有没有时间,要不要一起去散散心。李东赫料定黄仁俊会来找他,因此,他早早地下了班,去大学时他们常吃的店铺买了炸鸡,顺便点了两罐冰冻的可乐,坐在凉亭里等黄仁俊。

      那天月明星稀,气温微凉,风吹在身上宜人清爽,空气里有沁人心脾的花香。他们像大学时一样,绕着环校大道不紧不慢地散步。李东赫先是问了问黄母的情况,走到人迹罕至的地方,猝然道:“李帝努是不是知道了?”

      “知道什么?”

      “你还记得他。”

      黄仁俊犹豫了一下,诚实地点点头。“是知道了。”

      李东赫白了他一眼。“我就说喝酒误事,那天你要是没喝多,指不定他还被你蒙在鼓里。”

      黄仁俊虚心接受批评。“知道了也好,我也不用绞尽脑汁地去瞒他了。”

      李东赫想想,“也是。”,又问,“见到他爸妈了吗?”

      黄仁俊吞掉最后一块炸鸡。“没有。”

      “其实我一直没想明白。”李东赫干了一口可乐,“叔叔阿姨对你挺好的,只有李帝努混账。后来这些年,你不跟他联系,我能理解,可怎么也不跟叔叔阿姨联系呢?”

      “因为他们才是一家人。”黄仁俊气定神闲地说,“如果我跟叔叔阿姨联系,难保他们不会告诉李帝努我现在的处境。而且他们会逼问李帝努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以此跟他做交换,那么李帝努必然会受到责难。”

      李东赫嗤笑。“你还担心他受责难?”

      “……”

      黄仁俊顿了顿,选择回避。

      李东赫摸不准黄仁俊的意思,琢磨琢磨,继续问:“所以当时到底怎么了?”

      黄仁俊垂首,停下脚步,纹分不动地站在树影里。

      李东赫以为他生气了,紧急补救道:“不想说也没关系!我就是单纯地好奇,都过去十年了,我还是不知道当初……”

      黄仁俊打断他。“因为我受了很多惠。”

      李东赫如坠云雾。“受了很多惠,你将来好好工作,报答他们一家就好了,跑什么呢?”

      “黄仁俊。”李帝努咬牙切齿道,“你给我滚过来!”

      盛夏的夜晚,灯火阑珊。李帝努拽住黄仁俊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将他扯到饭店边的小巷里。

      蚊虫群魔乱舞,垃圾的恶臭腥味冲天。黄仁俊重重地摔在砖墙上,后背泛起沉闷的钝痛。

      “你们在干什么?”李帝努撑在他两侧,鼻子杵在他眼前,压迫地逼问,“你有没有接受她的告白?”

      黄仁俊不屑一顾。“关你什么事。”

      李帝努气笑了。“怎么不关我事了?”他扔掉那束花,手指一下一下、蛮力地戳在黄仁俊的胸口,“你扪心自问,我凭什么不能过问?”

      黄仁俊被他戳得火冒三丈。“那你也扪心自问,你凭什么要把我的事情告诉别人!”

      李帝努一愣。“我说什么了?”随后顿悟,“你觉得是我告诉了别人你缺钱?”

      黄仁俊被缺钱二字深深刺痛,打开李帝努的手,推开他的肩就要向外走。李帝努不顾挣扎,把人抓回来按在墙上。

      “你是不是觉得是我跟她说的那些?”

      黄仁俊抬起头,面寒如霜。“不是你吗?”

      “我他妈我有病吗跟她说这个!”

      黄仁俊扭开头。“我不想跟你争。”

      “黄仁俊!”李帝努盛怒,“你他妈态度给老子放好一点!”

      黄仁俊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李帝努气急攻心,口不择言:“是我出了那十万块,是我救了你妈!没有我你现在能站在这吗?你他妈能不能认清你自己!你就这么贪心、这么饥不择食吗?”

      月光清照,树影交头接耳。李东赫手足无措地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他一直知道,手术的钱是李家给的,却不知道是以黄仁俊的未来为抵押;他一直都知道,是因为李帝努,黄仁俊才会逃离青山市,却不知道李帝努会拿那十万块钱羞辱黄仁俊。

      敏感如他,脆弱如他。或许李帝努只是一时歹念,逞口舌之快,然而伤害就好似春花凋残、夏虫之殇,一旦产生,永远不可逆转。

      黄仁俊挥挥手,犹如在驱赶恼人的蚊蝇,仿佛这么轻轻一挥,那些卑微的、无助的、酸楚的曾经,就能不翼而飞。

      他木着脸,仰望星空。繁星点点,辉映在他的眼中,水光烨烨。

      “我第一次见到李帝努的时候,在剪彩仪式上。最初,我并不知道谁要来,我只是奉命陪吴教授去走个过场,还是学生提到了,我才发现来的人是他。”

      “你知道吗?我见到他,第一反应竟然是,我的衣服够不够熨帖,我的头发有没有乱,我看起来会不会太局促,我这身行头会不会太寒酸。”

      “很好笑吧?我都快三十了,十几岁的后遗症到现在还在犯。”

      “我想换一种身份。”他闭上眼,轻声说,“我想更强大一些,更有底气一点。”

      “我怕李帝努看不起我。”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