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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太子 ...

  •   张华忧闷得蹒跚,恨无一人逢迎。隆冬干冷,他奔走得多,手脚都皲裂,唇也破了,风扯得血口呲疼。缩肩袖手地往屋里赶,猝然见一袭红艳,刺目地立在阴云灰树的枯槁里。

      那是贾后,她侧身站,望着寥落的干枯枝,不是昂然仰头,而是压着颈,瑟瑟地注目,露了女儿羞怯。她化的妆更重,粉和唇红凸显出脸面,隐隐含愁,似将愁密密地包裹起来。

      满目素缟都像压着那艳,压出了愁。张华顿足,他也写过闺怨燕歌,懂姝女良人,这时看出了点孤寂,看出了高处的寒。

      再进一步,高寒应声而破。贾后裙摆拂地,碰得砖石窸窣:“卿有兴东宫侍讲,太子还听话吧,是讲什么?忠孝恭顺,还是悖逆奸邪?”

      张华那手袖得更拢,手臂叠着,倾身答:“都不是,讲前汉七国之乱,告诉太子谁该忠孝,谁是悖逆?”

      “太子忠孝,诸王悖逆?”贾后扫掉淡愁,颤声一笑,“我看没一个好东西,哪里会受教。”

      “太子安的什么心,卿看出来了吗,他有无暗通你?”牵衣裙朝前走,牵得像是撕扯。

      张华愕然,他才出东宫,贾后中书等候,用意就是围堵逼问,他避重就轻远远不够,贾后是要榨出太子反逆的证词。

      还不止榨他一人,太子对答,反心已明,他忽地想起陆机刚才被叫走的情形,即便他不说,能保证另一边不透露吗?

      张华嗫嚅着,不自觉地朝侧旁躲,贾后笑意不停,逼上却是递过一细巧漆盒:“屋里谈,卿口唇裂了,这口脂上好,涂上能润泽些。”

      又露女儿态,张华抽手出袖,看她眼间凌厉,化了柔和,幽幽顾盼,斜瞟着树稍:“前来不只为问你,裴卿避我不见,我甚想他,盼能一会。”

      * * *

      “成都王天天刨土,哪知是屯田养兵,士衡你看错,好在及时打压了他,”贾谧端起一纸卷,那是司马颖的认罪上表,他撕了,“但这人百足之虫啊,不死透,终不能放心。”

      “成都王该死,但不是此时,”陆机适应着屋里的暗,门窗皆闭,油灯蹿出微光,“他到穷途,不过匹夫苟且,大乱当前,不值得为他分心。”

      “不用分心,士衡你与张中书寥寥数语,就让成都王伏罪收敛,能耐呀。想必再整死他,也不是什么难事。”贾谧说得轻浮,但神情异常威严。

      陆机拜着,俯身掩了震惊,火一突一突都像是撞击,他听到碎纸落地声,贾谧再劝:“绝祸患于未萌,穷途最好收拾,如太子和赵王这般,是为时已晚。”

      是这道理,但整死司马颖真是难事,那得拿个血淋淋的头交差,陆机想他做不到,他得辩解,张口却无声,他强压下慌乱:“成都王有罪,但罪不至死,身为皇亲,贸然去杀,终将贻人口实。”

      手捏袖沿,陆机回想无数次的说服,他不乱,就应付得了贾谧,他抬身正视上:“侍中想,京中已如积薪,成都王一死,是添薪下之火,太子和赵王,怎会不用?失道寡助,他们用来一呼百应。”

      贾谧手上的余纸滑落,所令都是贾后吩咐,他还没更深地考虑过,听到不免踱起步思量。竹席吱呀吱呀响,那是又重又急的犹疑。

      “太子真要起事?”火急地转几圈,贾谧停了,想起还有的问,“方才东宫侍讲,讲了什么?”

      太子要反,是他劝服的前提,陆机定了定神,他不得已违逆张华了,但终究是事实,不说贾谧也会知道,便镇定声:“是讲汉书事,吕后阴谋制政,戾太子起兵身死。”

      * * *

      “臣看到什么,听到什么,说不说也没甚分别。太子或忠或逆,皇后都不该出面对付。”

      张华就手擦了口脂,手油腻着,又是一番口舌功夫,他得缓了那呲疼,全神贯注应对。

      但忽地又分了神。贾后按着肚腹,撑上腰仔细坐,腰下已经微隆,她始终偏头,凝望向另一侧,是裴頠的裘衣搭在架上。

      张华想起那天的玉带垮塌,裴頠气恨说要废后,食色为性,垮都垮了,他气的是什么?这两人要是真有一个,张华捂眼,简直不敢想象了。

      “腹中之喜,尚且遥远,太子之立,朝臣数议,陛下册封,不容有疑,不是儿戏的事。”张华豁出去了,壮胆提醒。

      贾后回头,张华吓得跪地,顿首不敢起,头抵着地劝谏:“太子嫡长,天子可废立,但皇后万万不能。如此是反乱,违礼乱法,大失人心,忠义者皆可讨伐。再则,储君一空,便是给诸王机会,争抢拼杀过来,皇后和腹中幼小,怕都难保啊。”

      “说得很好,”张华听见笑声,笑到了耳边,贾后搀他起身,“我听进了。”

      “自古后妃,母凭子贵,我太不稳固,不得不借这肚腹,”贾后捶打腰下,泄恨似的,“前汉吕后制政,靠的是制他儿子惠帝,太子我无法制,要换个我能制的人。”

      张华惊得不行,抖索着站,他想不出更多了,但还得劝:“即便要制太子,万不可用赵王,更不能让太子死,夺位者虎视眈眈,不能给他们可乘之机。”

      “明白,”贾后挺腰向外,手抓得肚腹更隆,“我不用赵王,也不杀太子,我会兵不血刃,合礼合法地,让他偃旗息鼓,再不得翻腾。”

      * * *

      “前史之鉴,太子未必肯听,”贾谧鼻高,在昏灯下有种阴恻恻,“绝祸患于未萌,苦心说两句是不行的。士衡你在中书,得草诏清查太子,围禁东宫。”

      陆机未料到,看潘岳一直躲在帷幔后,这时迈出一步朝他摇头,焦急地深皱眉。他领会其中利害,就勉强推诿:“我只帮衬文墨,诏令还得中书监令经手。”

      “你写了,不久成中书监令也未可知,”贾谧指书案,笔墨已备,而那边站的正是潘岳,贾谧去挑动他,“是吗,安仁,你离门下侍中,不也就一步之遥吗?”

      贾谧拈上笔,却是塞给潘岳,阴恻声不改:“安仁你曾写手诏,收捕汝南王和卫瓘,成都王在那事变中失势,太子也至此被管束。若不好好助皇后稳权,被他们得了势,一朝清查起来,安仁你还怎么活?”

      潘岳抓上笔,白皙的脸,在灯里成蜡黄,衬得唇无血色。他失魂落魄地走,知道贾谧要他劝陆机写,他已尝恶果,怎好为自己害别人。但怕得瑟瑟抖,走得脚软,扑一下跪倒了,他扯上陆机下裳,断断续续地轻声:“我熟,士衡你要写什么,我替你。”

      陆机也跪下,觉得当不起潘岳一跪。潘岳受着威逼,仍是想维护他,让他不卷进阴谋,但更大的阴谋,挑起这对峙的,不正是自己与孙秀的暗通吗?阁间一计,原来已经让这么多人卷进风波,让他们忐忑不已,进退两难了。

      “侍中,清查诏令,不定有用,若太子无意反,是查不出什么,即便有意反,”陆机拜向贾谧,放缓道,“有戾太子之鉴,会准备万全,能轻易被查出吗?”

      “赵王告诉了,太子积财募兵是事实,得做点什么,把太子禁锢起来。”贾谧直说。

      “积财募兵不等于造反,查出不过收缴,”陆机拉潘岳到身后,闭眼无奈,“不如让门吏紧盯,东宫卫率刘卞,会进中书说太子起兵的事。”

      贾谧还没反应,屏风哐当一倒,砸得火光都颤了下。贾后从暗门后走出,拊起掌笑:“幸而我留心,过来一瞧,张华果然有异,我就在此,守着那东宫卫率来。”

      * * *

      “东宫宿卫,本该驻禁中,可西北战后,被挡在北郊。府君居阿衡之任,若得府君之命,精兵万余人,进宫护太子,废贾后于金墉,是易如反掌。”中书值房,刘卞跪地顿首。

      “我不是阿衡之任,跟你们做这事,也是太不讲忠孝,”张华捶头,头疼得狠,“年轻气盛,不想想这事做得成吗?陛下还在,诸王各有威权,废个皇后,太子就能得这天下?”

      “即便府君不帮,这事也做得成,宿卫进宫理所当然,赵王之兵不过乌合,”说着拱手一呼,“皇后越权失德,人心不附,太子为国除害,必得响应。”

      大义凛然,张华看在眼里是幼稚,反正说不通,就烦闷地招呼他:“我下个令,是可有可无。那你们打算怎么干,真要今晚进宫?”

      “是,赶来相告,是想府君暂避,莫要涉险,事后也莫再愚忠。”刘卞郑重地劝。

      张华看他自信又略带奚落的眼神,已料到这帮幼稚的必败了。没料到的是败在眼前,简直电光火石间,门口一声怒喝:“太子要谋反,拿下这东宫卫率,给我详审。”

      甲兵呼呼地塞门而入,刀剑逼上,寒光闪眼,张华见贾后一身吏从便服,踱步昂然,她掌捆被押下的刘卞:“可笑,张府君避不开的,劝也没用,倒该让他劝劝你,早识时务,说吧。”

      刘卞咬牙咯噔,筋骨爆凸得衣衫耸起,他浑身涌着被出卖的怒,和对眼前权势者的恨。已然积够了力,他挣脱束缚,猛扑贾后,在更多甲兵格挡的瞬间,反身后扑,被刀剑撕扯稀烂,血陡然暴溅数尺远。

      张华怔忪着,摸着袖头的血,看到贾后惊惶跌坐地上,血腻了她一大片衣裙,她踢踏着两脚,似乎要离那血污远点。没人敢去扶,但稍顷后,还是有人小心地搀起了她。

      低垂着头,但张华一眼看出,那是他正忧心着的陆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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