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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2、韬晦 ...

  •   司马颖站在临淄城外,城墙厚重,建得整饬,一点苔藓缺角都无,门洞豁然,商民进出挤攘,肩挑车推都沉甸甸,脸上露的是富庶安然的笑意。

      齐国在海隅,自古有鱼盐之利,汉末黄巾乱后,一直太平无事,农桑滋息得多,富饶名声在外。司马颖和卢志一人一骑,灰头土脸地站城外等,想起自己那又小又破的邺城,徒有临渊羡鱼的份。

      号鼓声隐隐响,司马颖想他堂兄齐王冏,能有这么好的块地,也是多亏他父亲齐王攸。此司马攸,曾是今上即位一大威胁。武帝晚年,太子不慧,齐国攸作为同母亲弟,聪慧贤能,温文雅致,得朝野归心,废太子立贤德的呼声甚高。当然权臣贾充深谙君心,嫁女太子,手段百出地排挤了司马攸。一朝失势,备受猜忌,归封国途中就呕血早卒,武帝悔恨害亲弟至死,仍留封国,使嫡子继任为齐王。

      司马颖见门洞清道,鼓吹仪仗鲜丽而出。又感叹上风水轮转,如今自己这嫡亲皇弟,到不如他个旁支藩王。不过人家与至尊位失之交臂,不定更是怅恨难熄——这也是他千里迢迢来齐国的缘由。

      “洛中一宴后,再没见过,章度你憔悴好多。”齐王自仪仗中走出,锣鼓壮肃,人也是宽衣博带地文雅。

      “惨得一言难尽,”司马颖抛开马缰,装得卑怯又艳羡,“此处这般富丽,难怪齐王兄心甘情愿地早回。”

      京中大丧,王府宴聚,一道对付过权臣杨骏,但寥寥数面,还没那么亲热。这番见面就熟络,该是有求于彼此。齐王既备酒邀饮,司马颖稍定了心,不负盛意地凑口喝了。

      “洛阳,待不下去呀,”齐王见人干渴似的牛饮,笑笑斟满,“章度你好死耐活地挨,不也被赶得落荒而逃。”

      “能耐不够,不如叔祖赵王,能挨到大军尽收,只手遮天。”司马颖喝完又要酒,像是在浇愁。

      “那是不如,但叔祖只遮天,是难挡你我蛰居一方,逍遥快活,”齐王没斟,自己闷完口相邀,“宴饮已备,替你一洗丧气。”

      * * *

      穿堂过府,柱朱漆金饰,帘锦绣垂坠,笙歌韵管,佳丽妙舞,盛服摇得珠玉叮咚。

      觥筹交错,席间尽是宾主尽欢的呜噜话,司马颖看腻听腻。如同城外那番对答,他稍一点明,齐王就和稀泥地撇开,逍遥闲王装得十足。是以山珍海味的摆陈,饥渴如他也吃得没滋没味的。

      花落艳衫,舞姬劝饮,齐国端杯时以袖遮面。司马颖看不清,想起在权势争竞中的诸王。

      祖辈的汝南王、赵王,老成持重,但一个老得懦弱虚伪,一个阴险好色。同辈的楚王,血气冒进,锋芒毕露,是过刚已死;在京的长沙王,老实胆小,也渐渐生城府。而眼前的齐王,儒雅风流,黯淡蛰居,想想除了楚王那没心眼的,相处的诸王,所见全是表象一层,这齐王的表象之下,还得慢慢去探。

      但司马颖没耐心,眼前的丰盛给了他确信。他撩开舞姬手,扭过身敬上:“齐王兄盛情,不如再盛情一层,过冬艰难,想找你借粮三百万斛,以渡时艰。”

      “各有封国,各收租税,你乱法被惩治,我怎生好救,”齐王醉眼微醺,揶揄着,“三百万,齐地半年的税了,章度你说笑。”

      “物有所值,三百万斛粮,换八万军,奉齐王兄为尊,杀入京城,这值吗? ”杯晃在颈口,司马颖正肃声。

      “说笑,你醉得倒快。”毫无波澜,齐王接了,品酒似的啜饮口。

      “洛阳到临淄,邺城居道中,把我往死里整,下步就是齐王兄,”司马颖见他又端袖,干脆挤到了袖中,“皇后篡权乱政,将废太子,藩王拱卫皇室,入京除乱,正值难逢之机啊。”

      “真醉了,我也是,来来来,入内室稍歇。”齐王笑着把他脖颈一搂,抱着搂着直往里间拖,司马颖自是慌手忙脚地跟好。

      * * *

      “难逢之机,可恨还未到,如你所言,洛中还有个遮挡的赵王,”内室闭门,齐王就背过身,细触一屏风,“他未出手,怎轮得到你我?”

      司马颖就爱这坦白的,但坦白中也嗅到了一丝险。烛火中他看清屏风上字,“下齐国相令”,“教诸吏慎刑”,是故齐王所写的政令,楷法严整,书势磅礴。屏风下,居然供奉有牌位,香火正升缭。

      韬晦不露,司马颖断定着,忽明白自己为啥这倒霉,在此一道,他做得太逊色于人。

      “是得等等,等皇后废太子,赵王斗起皇后,”反正已坦白,司马颖有事直说,“但不能等久,他们斗得只剩一个,便是翦除我等之时,与其安坐待毙,不如即刻,练兵备战。”

      齐王身影一颤,司马颖走近,看到屏上的楷字泛出毛边,是被摸太多次的缘故,他添了把香,催促声说:“待时机一到,我便助兄长,起兵夺尊位。这三百万斛粮,即为结盟凭信。”

      齐王昂首笑,笑得畅快,他孤身在内室,很久没人提尊位二字了,但他只笑了一声,转首冷静,好笑似的对司马颖:

      “我是要同盟,但得使同盟不成敌手,我不干养虎为患的事。三百万斛粮,换八万军,不够,还得换你终身臣服,誓不与我争抢名位,这成吗?”

      司马颖就盯着那字,一字一句都教着他隐忍韬晦,他该忍,也能忍,他更平静地答:“我能,我无心尊位,只愿封地得保。”

      “那在我先考灵前,写下你所言盟誓。”齐王铺展纸笔,兴致盎然。

      * * *

      断肢残骸被人裹上布抬走,也不免血红滴地,台阶上溅的血污,杂役更是一阵阵地泼水冲。血凝结在冰里,呕逆味不散,陆机捂着鼻走出,犹豫着,还是进了张华值房。

      张华手肘撑案,撇头向侧内,像冰似的凝固着,仍不失平和淡然,但陆机走得近,看出他咬唇出血,周身细细抖,衣袖上被抓出了深皱。

      他想不出张华的感觉。张府君大多在朝,未涉战事,他在血肉横飞中惊惶吗?还是故交横死,尸分骨裂,他在痛惜?皇后气愤而走,一言不发,他担忧被疑,或忧一触即发的乱局,已无力回旋了吗?

      明里暗里,这些仓皇都因自己而起,刘卞的死,张华会想到是自己告密。陆机不敢看了,张府君是师友,恩情深重,自入洛起,是他一路照看扶持。事已至此,不知怎么致歉了,只正对铜案,曲膝跪下,恭敬地叩拜,头抵地不起,始终谨然地礼敬。

      稍顷半身凉透,听到动静,是张华无声地来扶,急急地把他按到座上,又搬来炭炉,只关切道:“看你,难得气色好点,一场闹,又变惨白,我问下,皇后和贾谧,是怎么逼的你?”

      * * *

      “没怎么逼,是我心志怯弱,不堪恫吓,一问就说了,”陆机喃喃,俯身又要跪,“实在有愧于府君。”

      “才不信你心志弱,”张华笑,把人在座上按牢,隔案对坐,“算了,事已至此,你没对不住我,归咎起来,实是我对不住你。”

      屋外洒扫声渐熄,日光冒影,树和梁柱下的暗沉拖得长长。日暮在逼近,张华感到无能为力,他口说破皮,也劝不住任何人。为争斗俱已狂热,他只能平静下来,对陆机一个人讲。

      “是我把你拉进乱局,从秘书寺上值,你就是我安插的人,你是我想立的门生和朝党,”陆机惊愕中,被张华压上手,“我亦有权欲,为安国理政不得不争威柄。”

      “风波太猛,孤舟难行,”手压得更实,“你不负我望,拯救过我,大丧那晚的对谈,还记得吗?”

      “记得,那晚,府君有天命难测的心事。”陆机愧疚稍减,坦然直说。

      “也在想我的天命,”张华仰起头,虚望向半空,尽是铅云低沉,“那晚被罢官免职,彻底成寒素,故旧多逝,只碰到你,你叫我不该束手,任人鱼肉,替我拨云见日,言明顺势而行。”

      张华神情放松了,将案上的纸墨推开,半趴在上面,摇起头自嘲:“与你实说,那晚可是颓丧,想一走了之归隐林泉。我本性喜闲散,年轻时若非羊公督促,大概早跟那帮名士一样浪荡,那时在想政途无望,山水林间任自然也好。”

      “但见到你,想起羊公,你的一番话,让我不甘退守,再躬身入到局,”张华不停说着,语调陡高,“可是,士衡,这局走得艰难,天命混沌,各方此起彼伏,倾轧不绝,我已看不清,扛不住。”

      陆机从未见过张华的失态,府君一向是淡定从容的。大乱将至,他浸润朝局多年,是预见了什么自己未料到的灾厄吗?

      “你看我,又颓丧,比那晚还颓,怕山林都归不得,还有,一旦我死,将累及你,便又想劝你回吴郡,能为政一方,保境安民,也算不负羊公遗志了。”张华断定声。

      陆机感到他的手被收拢,被紧握,在温暖包裹中,凉意稍退。张华劝的诚挚,凭手间施力,在请他答复。他却无法像值房那晚侃侃谈,他错愕地回视,那晚君子之交淡如水,如今却是重重的利用和恩情,已厚重得浑然不清。

      “府君,我想做你门生朝党,不想南归。”果决昂然地说,“国政枢机,需你维系一份清正。天命终向仁政治道,羊公遗志,我与府君共担。”

      话落,张华见陆机脸上,散出清冷的光,又是如蕴烟雨,便隐隐闻到风狂雨骤声。是啊,故国覆灭,战阵血火,他本就满身风雨,何尝会怕这天命厉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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