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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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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拍结束,整个行业步调缓下来,收尾,复盘,新一轮征集开始。
乐队表演在端午前夜,是公假的起始点,人人脸上都挂着愉悦的笑容。酒吧里人比平常要多。言夏进去的时候乐队还没有上场,只圈了大块的地方,挂出黑色丝绒幕布,不知道在里头捣鼓什么。
言夏在吧台要了杯酒。她不想喝酒,但是酒吧这种地方,让人自然而然觉得需要一点道具。
有人过来搭讪,调酒小哥笑道:“小周的人。”
那人讶异地“唔”了声,比了个大拇指,一步三回头地走开了。
言夏挑眉。
“敢往小周脸上泼酒的人不多。”调酒小哥说。
言夏算是明白那货叫她过来捧场的原因了。没逼她跪下来求婚已经是一个成熟社会人最后的自制力。
因低头笑了笑。
夜色渐渐深了,霓虹依次亮起,从窗口往外窥探,车如流水马如龙。
灯是突然灭掉的——舞池里荷尔蒙充沛的男男女女还在扭腰送胯,摇头摆尾,猝不及防的暗反而激发了兴奋,有人尖叫,有呼哨盘旋,有人高歌半句,没登顶就跳了水,引来轰笑阵阵。
然后“咚”地一声响。
莫说舞池里的人,就是言夏也被震得心尖一颤,像是有凶兽伏在左近,伺机而动。镌刻在基因里的恐惧片段让她握紧了酒杯。
“咚咚”连击,幕布拉开,一束光打在台上,白衣红绣,男子身长玉立,双手持槌,面前建鼓如满月,拖出长长的红绫,也许是有风激荡,铺陈出“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气势。
轰然叫好声起,但很快被鼓点压下去。
鼓点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却始终节制,就仿佛千军万马临阵,人人攥紧缰绳,等候的姿态,等一声令下,或者一个人。箭都在弦上——等他的就不止是兵马,还有底下望穿秋水的观众。
鼓点促急到小高峰,后台转出个红袍少年,坐于几案,仰首饮酒,酒尽,杯掷于地;素手轻抚金制的镂空面具,良久,覆于面。俊美的眉目隐于面具之后,就仿佛有流云,有玫瑰盛开。
少年拿起琵琶,转轴拨弦,淙淙便如流水。
鼓声亦转柔。
鼓手面前红绫激荡,如火焰燃烧,少年背后有白绸如练,静如月光。
势均力敌的弦乐与鼓乐交相辉映,像是回忆,有愉悦如鲜衣怒马,有繁华如纸醉金迷,有欢好如脉脉含情,转瞬间兵临城下,累卵之危,便仿佛有抽刀断水,拔剑而起,有离席而去,少年意气。
琵琶声铮然如裂帛。被约束了太久的千军万马终于等到出发的号角,长箭穿云,马蹄铿锵,热的血泼出来,凝固在冰天雪地;斑驳城墙,有人翘首相盼,到终于杀入重围,城门大开。
有人回首,斜阳夕照。
鼓点直冲到最高,余音袅袅,琵琶脱手,少年委顿于地,红袍如血。
灯亮起,场中寂然。
“将军百战身名裂,谁共我,醉明月。”言夏叹息,举杯高声道,“敬——兰陵王!”
酒吧中轰然炸裂。
便是之前没听出来的这会儿也反应过来:毒酒,面具,金戈铁马,演绎的正是《兰陵王入阵曲》。
——传说中过于美貌的战将,不得不戴上面具遮掩眉目;曾单领一军杀入重围,解洛阳之困;因天子猜忌,死于鸩酒。唐玄宗幼年曾经为他的祖母武皇表演过这支舞曲;之后中原失传,东渡扶桑。
谁都想不到酒吧能上这么一场视觉与听觉的双重盛宴,新颖别致又热血沸腾,每个人都像是有很多话要讲,都堵在心口,就是找不到合适的词,充斥全场的就只剩下本能的惊叹:“卧槽!”
“牛逼!”
有认得的加个前缀:“我周哥牛逼!”
也有人懊悔没有录制视频——“没准儿能上热搜。”
言夏知道是自己表现的时候到了,发了信号。
几个小哥扛了个巨大的花束进来,送到台上,说的是“言小姐祝周先生演出圆满成功!”“周先生”也没有伸手要接的意思,只笑吟吟看着小哥们将花束摆在地上,有好事者开始数:“一二三……”
“傻不傻!不是九十九就是九百九十九——这么大,肯定是九百九十九。”说话的人舌头打了结。有人怪声怪气地学:“周先生演出圆满成功——我周哥牛逼吧,别的男人送花,我周哥收花……”
场中又闹腾起来。
所有人都很兴奋,莫名的兴奋,人们蜂拥至吧台前要酒,也有人跳上椅子乱喊:“今晚酒水我包了——敬兰陵王!”音乐也再度响了起来,是适合群魔乱舞的调子。有盛装女郎悄然退出去,言夏一眼瞥见,冷月如霜。
周朗换了衣物过来,上下一打量,吹了声口哨:黑色抹胸,墨绿格子九分裤,马丁靴,配的金色银杏叶大耳环,英姿飒爽,和素常清秀端庄的小白领大相径庭。言夏坦白:“不好给周总丢人。”
周朗说:“在这里叫我哥。”
言夏忍了又忍,还是笑了。周朗坐下来吃了条手撕牛肉:“饿死我了。”
“弹琵琶的女孩子好指法。”
“不夸我?”
“周哥牛逼!”
周朗:……这也太敷衍了吧。多吃了几口才有力气和她掰扯:“我以为你会送花上台。”
言夏:“扛不起。”
“可以多扛几次。”
言夏:……“周哥你不觉得羞耻吗?”
“不觉得。”
两个人对望一眼,大笑出声。
言夏真心实意地说:“编曲很好。我看过日本《兰陵王破阵曲》的能剧,说是一千多年前传过去的原汁原味,但是曲子慢得很,像祭祀和礼乐不像军乐;反而你们方才那个千军待发的过程能够暗合上历史上的邙山之战;收尾也和后来《樵隐笔录》中记载的“北朝遗韵”颇为相符。”
周朗有点意外:“难得你能看懂。”
他疑心她对音乐一无所知:她上次来酒吧,就是一脸“真吵”的嫌弃。他原本是做好了媚眼抛给瞎子看的准备。
言夏耸耸肩:“我胡说的。”
见周朗仍有狐疑,又补充道:“周哥应该善用百度。”
周朗没吭声。这场演奏他断断续续准备了不短的时间,别说百度了,所有能找到的资料他这里都有过一遍,几乎没有人考虑过和历史的契合度。他也不知道她是真懂还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言夏生硬地扯开话题:“我看到张小姐了。”张莉莉这样的美人,无论在哪里都不容忽视。
周朗没油没盐应了声。
“张小姐这样的人物,周哥要分手,一个脸色就够了,何必牵扯不相干的人?”
周朗倒也光棍,并不否认:“她能干得很,放出去就能独当一面,我为什么要给她脸色看——我和她没到那一步,戳破了伤她颜面。”——暗示他也不是没用过;张莉莉多少有点死心眼。
“为什么是我?”
“她怀疑是你,刚好,你欠我人情。”
言夏:……“周总很会物尽其用。”
周朗笑了声:“过奖。”又提醒道:“戏要做全套——一会儿还要出去吃夜宵,你先吃点东西垫一垫,免得被灌酒胃难受。”
好坏都被他说完了,言夏无话可说,果然敲了几只核桃。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无妄之灾,只能指望张莉莉拎得清,不至于迁怒于她。
乐队演奏到极晚,言夏没这么熬过,在卡座上打了个盹。
醒来身上多了件衣裳,似乎是周朗之前的演出服。之前隔得远,又有打光,也没看仔细。这会儿细看了,制作很精致,精致得像在哪里见过。言夏把衣裳拉近了蒙在脸上,有轻微的烟草香。
不是柏林少女。
“玫瑰是我偷的,你爱的人是我杀的”——那只是句广告词。
言夏觉察到不对,移开袍服,周朗在冲她笑。她也没有解释,可能就是没法解释。
一群人热热闹闹去吃烧烤,正宗大排档,路边摊。言夏又心疼起请过周朗的几顿饭。
早知道何必大出血。
灌酒是有的,周朗给她挡了些,也没喝多少。
她只管扮乖,有问必答。听出来周朗演出不多,一个月能来一次就不错了。考虑到他工作的繁忙程度,似乎也不意外。琵琶少女冲她吐了个烟圈:“老实说你不像周哥会中意的女人。”
言夏微笑:“谁像?”
这似乎难住了少女。她略略踌躇,又很吃了几串烧烤,左摸摸右摸摸,摸了盒塔罗牌出来:“你抽抽,我给你看?”
言夏抽了张,月亮,逆位。
黄澄澄的月亮高悬于夜空,圆缺不定,有张沉思愁苦的脸。底下蜿蜒的是路,犹豫是池塘里的蝎子。
少女“咦”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