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之上(戚顾)》公路飞行

3、1、康王

　　靖康元年春
　　早春二月的北地荒野，寒风凛冽，吹到脸上只如刀割斧削，感觉不到冷，只有疼，锥子尖扎着心窝的那种生生的疼。
　　王云尚让两个小厮去找一个背风地，折腾了半天，旷野里除了饿殍是最高的遮挡物，再无背风的地方。他回头看看，后面四个侍卫站在马车外头，原本该握着刀柄的手拢在袖管里，身子缩着，瑟瑟发抖。
　　他叹了口气，亲自从马车后面拖着的口袋里拿了米出来，锅挂在车梁上，柴火捆在后面的马鞍边，再吩咐小厮挖个烧火用的土坑。几个人围在那里，拿油布挡了好一阵的风，才勉勉强强用火折子生起了柴。
　　一个时辰以后，盖着一点腊肉和腌萝卜的白米饭盛在一个勾金花薄胎碗里，一双象牙筷子垫在底下，由小厮尚且粘着煤灰的双手端过去。
　　“殿下，将就着吃点吧。”
　　一双白-皙的手挑开帘子，“哗啦”一声将碗扫至地上，那些白米饭和腊肉滚进尘埃里去。小厮看见，不由吞了吞口水。
　　锦衣的少年跳下车来。
　　王云尚赶紧上前将披风给他系上，“殿下，外面冷，还是到车里歇息着吧。”
　　“不要叫我殿下，有我这样的殿下么？”少年怒喝一声，连带地上前将置放在旷野里的锅子和火堆一起踢翻，火苗子蹿上脚背，在华丽的袍角烧出了几个小洞，两个小厮赶紧伏下身去给他拍打。
　　王云尚道：“殿下，如今国势衰危，金人已兵围京畿城下，便是做王爷的也只能吃些粗茶淡饭，委屈殿下了。”
　　少年低头看看那两个还在忙碌的小厮，终于发不起脾气，他皱紧眉头闭上眼睛，不过十八、九的年纪，到底忍不住，热泪滚滚而下，冷风一吹，瞬间寒如冰屑。“王大人，我委屈的不是粗茶淡饭，更非羁旅异乡。宋廷积弱至此，王爷妃子一个个送到北地去做人质，此番前去，必成阶下之囚，我也是龙种，我咽不下这口气！你看看哪朝哪代的皇帝急着做太上皇的？我也恨太子……不，现在是皇上了，他的京城被金人围困，要靠一个个亲王出去求和，他的龙椅要靠折辱我们这些兄弟方能换取。我倒想看看，他这皇帝还能做多久！”
　　王云尚忙不迭地上前，赶紧扯了他的袖子拉他到一边，阻他继续说下去。“殿下……别说了……”
　　少年涨红的脸被冷风一吹，渐渐显青，睁眼看见两个小厮在收拾那口锅，饭倒扣在土里，他们正小心地扒拉出干净的部分。他不由走上前去，道：“不能吃了，重新煮吧！”
　　小厮回道：“小的无能，我们从京畿出来时所带粮银有限，到得金营，钱让看管我们的金兵抢了去，连殿下的玉扳指都没保住。原以为就是扣在金营，谁知道又被下令押送北地，离开的时候，人家也没给我们干粮，这一路北行，怕是不够吃。”
　　少年身子一僵，半晌，他无声地蹲下来，手插到已经凉透的饭里，将蒙着尘土的粮食抓起来送进口中。
　　“殿下……小的们才吃这个，殿下稍等片刻，再煮一锅吧，再煮一锅。”
　　“眼下，活下去才是至重要的。”少年的眼里闪着两道熊熊燃烧的火焰，已接近凶狠。
　　待到傍晚时分，他跳下马车，与那几个小厮一道挖坑，搭灶，架锅，生火，学着煮饭。王云尚见他做这些时，脸上虽是带着难以掩饰的落寞和黯然，但是修长纤细的手透着皇家特有的优雅，平静和从容，于是他只是轻轻叹一口气，并没有上前去阻止。
　　落难皇子，脱毛凤凰，小小年纪的他已经明白什么是成王败寇，什么是忍辱负重。十八、九的少年在想什么？是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是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王云尚不清楚，也不敢随便问。
　　此时的他还料不到眼前的少年有怎样未知的命运，他觉得此行凶险，恐有性命之忧，其实这少年最后一直活到了八十二岁，这是中华上下五千年的皇帝里面少有的记录。他也未曾料到不得宠的九殿下康王赵构不久的将来便会登上九五至尊的宝座，撑起父兄扔给他的血河万里的江山成为“中兴之主”。王云尚以为颠沛流离教会了少年什么是国恨家仇，其实身在皇家对权力的渴欲才真正扎下了根，开出了花，结出了果。他当然更未料到二十年后，那双纤细修长的手将亲自勾下红笔，因诛杀一代名将而遗臭万年，也许阴司里的皇帝们济济一堂时，宋高宗赵构会无辜地眨一眨眼睛，委屈地指着别的皇帝道：“你，你，你，还有你……你们哪一个没有做过和朕一样的事情？我朝太祖皇帝黄袍加身自立山头，那也算不得先例了，后主的《虞美人》袅袅之音数百年之后还回响耳畔，难道朕听不见看不透么？赵氏从别人手里篡取的天下，自然也会由另一个别人接下，朕不相信千秋万载，朕只知道百年基业不能毁在朕的手上！自古功高镇主的将军，自古开国创世的元勋，不管他们是否真有谋反之心，我且问一问，他们之中哪一个可得善终，哪一个逃得过午门一刀？朕不过比列位仁慈一些，未扣一个不堪的罪名给他！朕不过找了个相陪的在千秋长河之畔跪立万世以谢天下，以担骂名。况且，拿笔的后世史官写起前朝遗事，莫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难道朕不知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的道理？”
　　当然，这些话莫说王云尚这辈子听不见，就连事主儿，郁郁寡欢的康王殿下也不知道，百年之后，弥留之际，会有怎样的心情怎般的思虑。
　　他那不得宠的母妃此时尚在后宫某个偏僻的角落里北望天际，忐忑不安地等待孩子的归来。这个在众皇子中不出色，不特别，不蒙受天恩的孩子，正因为他的不出色，不特别，不蒙受天恩，才使他有幸成为未来的“中兴之主”，命运这个顽皮的主宰，总会漫不经心地给人开一些恶意或者不恶意的玩笑。
　　靖康元年的征月，小小的六品转运司王云尚大人背风而立，朝南遥望着越来越远的京畿，江河日下，家国安在，摇摇欲坠的赵氏天下，可是要改朝换代了？他站在杳无人烟的北地旷野里，不用睁眼，不用眺望，便可以看见边关四起的狼烟，猎猎的战旗，累累的白骨，还有，末日的余辉。
　　不，余辉也将落下，西边，寒风吹散了白昼里仅剩的一点亮光。
　　余温？早已荡然无存。
　　雪花开始纷纷扬扬飘落下来。
　　四名侍卫，两名小厮，一个随从官员，一个康王殿下，一行八人在雪野里慢慢行进了十几天，终于到得金人掌辖之下的燕州。
　　康王殿下一到，便与王云尚分开，被单独扣押到太守府私邸。说是太守府，也并无辽人或金人的太守住在这里，辽人的太守已经被杀，金人的太守还未派来，里里外外都是军队驻扎着。
　　康王问门口的看守：“这里谁做主，劳烦通报一声，我想见上一见。”
　　看守道：“我们辽王殿下已经知道你身在太守府，但是军务繁忙抽不出空来，你先等等吧。”
　　左一个“你”，又一个“你”，态度甚是倨傲。
　　一个是康王殿下，一个是辽王殿下，都是皇子皇孙，却因一个是宋人的王爷，一个是金人的王爷，境遇千差万别，思及此康王不禁悲从中来。
　　过了晚膳时分，腹中饥饿异常，却连贴身的小厮也被带走了，他试探着走出房门，两个侍卫并未拦住去路，于是他便迈开步子走到院中。青石板铺地，前边墙根下，两株枯树歪歪斜斜长在那里，光秃秃的枝桠上一片叶子也无，一弯冷月攀至墙头，下弦残月的月面被树枝割裂，更显破败凄清。
　　不远处有琴声传来，哀婉动人，如泣如诉，似乎在回忆南国春日，又似乎在怀念旧时恋人，身在异乡的少年听到耳里，眼泪怔怔地落了下来。
　　月上中天之时，那琴声方才停下，过了好一会儿也不再响起。
　　“抚琴的是何人？”他回头问道，话一出口又有点后悔，想着许是府里哪个官员的姬妾。
　　哪里知道侍卫随口答道：“是辽王殿下的贵客。”
　　“贵客不敢当，在下顾惜朝。”
　　年轻的康王殿下倒抽一口冷气，立时转过身来，只见月色之下，青石台阶之上，站着一个看上去比他年长不了几岁的男子。
　　顾！惜！朝！
　　这三个字，如雷贯耳，当年逼宫造反的逆贼，明明是不赦的死罪，却被什么人保了起来，藏到不知何处，此案诛连者众，权相傅宗书一夕倒台，朝廷一口气斩了多少文臣武将。而那个把刀架到皇帝脖子上的顾惜朝却没有被追查下去，据说连他的父皇也暗示不再撤查，终至不了了之。
　　彼时他不过十五岁，深居简出，顾惜朝的大名却也传入耳中，宫女太监后妃们提到的顾惜朝，莫不是凶神恶煞，青面獠牙的狂徒，虽不至三头六臂，也绝对异于常人。哪里晓得，眼前的顾惜朝剑眉星目，俊美非凡，额前卷曲的碎发垂下来，月光下的青丝衬出一点妩媚却又结着一丝怅然，举手投足端的是一派玉树临风，温文尔雅的名士气度，然一席黄衫青衣，分明又朴实无华，何来贵客之说？
　　“你就是那个顾惜朝？”
　　“不才正是逼宫造反的逆贼顾惜朝。”
　　“你做了金人的奸细？”
　　顾惜朝似笑非笑，挥挥手遣退了站在院边的侍卫。他负手立在院中，面对月空出了会神，这才朗声道：“江湖之远，已是顾某人的仇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江湖，容不得我这个死对头。庙堂之高，仍是赵家天下，纵是酒囊饭袋，也断没有我顾惜朝一席之地。谁敢用我，谁还信我？不过……”他歪着头看了看天上残月，唇边勾起一抹比月亮更皎洁的弧线，“如今正当乱世，风云变幻之际，无论是宋人的朝廷，还是金人的朝廷，明天是谁人的朝廷还不知道。康王殿下就没有想过做乱世中的一代枭雄么？”
　　年轻的康王注视着眼前的男子，对他那番明明大逆不道，偏偏说得风淡云轻的话，他所能给的反应，只有沉默。
　　“殿下在此久留，凶多吉少，不出几日，京畿城破，恐怕还要继续北上。听闻那白山黑水之地，冬日里天光不见，滴水成冰，便是软滑如羊脂也脆如冰屑。殿下能逃过今日一劫，以后也要在那苦寒之地挣扎一生，你甘心么？”
　　康王的心“砰砰”直跳，冷汗从鼻尖一滴滴沁出。
　　“若是顾惜朝此番能得助殿下脱离虎口，全身而退……”他上前一步，居高临下看着康王，“敢问九殿下，可以许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