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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逃犯 ...

  •   戚少商骑马穿过乌鸦岭。
      不错,是乌鸦岭。
      但这不是连云寨的乌鸦岭,这是巴蜀之地最最边陲以西的乌鸦岭。连着一个月,他追着朝廷要犯一路从京畿向着西南直奔,过了巫峡,过了神女峰,过了蜀中唐门的地界,已经到最最西边了,再往前,便是山高谷深的蜀道。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戚少商是龙,龙滕九霄,直上青天。他曾经以为没有什么艰难险阻能横亘在他眼前,但是上得乌鸦岭,他觉得人的力量在自然的伟岸面前是如此不堪一击。
      乌鸦岭是一个山岭,却是南来水汽的一个屏障,这里不比西北的连云山,水汽在此升腾之际,凝结出的雾霭层层叠叠,终年不散,似乎把人逼入了望不尽的迷宫。抬头,千年的古树张开手臂遮挡住天空,说天空,其实也没有天空,只有更浓的雾霭,泛着散不开的潮气和霉味。低头,泥泞上覆着一层绿幽幽泛着紫黑色的青苔,不知名的菌类和虫类随着每一脚踏过,被挤压扭曲出诡异的形状,诡异的动作。他嫌恶地一脚甩开一只硕大的虫子,继续跟上一串清晰的足印。这样的地界,再好的轻功也不能连日施展,人迹罕至的地方,就更没有什么毁坏了可以跟踪的痕迹。
      连云寨的乌鸦像夜的精灵,跳动的苍凉也是轻巧的。
      而眼前的树叉上,落满乌鸦,它们静得像泥塑,只有一双双夜的眼睛透出幽冥般的微光,它们吃腐肉,是亡灵幻化而来。
      戚少商想,我是不是要继续追下去?
      这一回,他的脚程都快过追命了吧?或者自己早不做捕头多年,轻功竟有疏懒?
      不,也不是,因为他在追的并非普通的朝廷钦犯,朝廷钦犯自有六扇门的人去追捕,而他现在已经不是捕快。所以,他追这个人,不是公事,乃为私仇,或者,也不是为私仇。
      他要追的人,叫谢寒江。玉面飞虎谢寒江,十八岁投军,三十二岁上,已经是领兵两万的一方猛将,大战三关十六镇,破金营,拿反贼,攻城掠地,当者披靡。本来这个边关上的玉面飞虎和京城里的九现神龙是结不下梁子的,但是几个月前,他回京城时出了一件事,一件大事。
      彼时他带着十九岁的新婚妻子回京,正是春风得意之时。那将军夫人名唤凌无波,凌波仙子一般美,然而美不是她的最大特点,她还非常聪明,据说军营大帐里她原是扮了小厮随侍谢寒江左右,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兵法谋略却高人一等,连谢将军都对她五体投地。这样一个女子,怎么和将军结识的没人清楚,只知道两人在军营里很是相处了一段时间,这会子离开边关回京城来,一是成亲,二是探亲。
      如果凌无波只是美,也就罢了,京畿里秦楼楚馆林立,随便哪一个花魁拉出来,也不会比她逊色。关键她还聪明可爱,结果就在当街被一个世家公子调戏的时候,反将人狠狠捉弄了一番。如果那世家公子是一般人也就罢了,纨绔子弟调戏两家妇女的事情多了去,他偏偏是当朝皇帝的第六个弟弟,六殿下景王赵杞。他被捉弄后非但没生气,还就看上了人家,当天晚上回宫里就跟皇帝要求赐婚。新皇钦宗刚刚登基,一方面忙得焦头烂额,搜刮民脂民膏交给金人试图让人家退兵,一方面刚刚做上皇帝还从来没耍过皇帝的威风,稀里糊涂就把这是给允了,也没闹清楚人家姑娘早就许了人,就差选好日子拜堂成亲。
      如果凌无波边关来去,身怀绝世武功,可能这事也不至于闹得不可收拾,但是反正最后的结果是,那天宫里来了人宣旨,待谢寒江得了消息赶回来的时候,他未过门的妻子已经全身冰冷气绝身亡。当时那几个太监和准备接人进景王府的轿子还停在外面,谢寒江就在府里大开杀戒了。
      事情到这一步还没完,有个轿夫恰是个练家子,在谢寒江杀红眼的时候逃了出来,于是一个在前面逃,一个在后面追,直追到月河酒肆。
      月河酒肆是金风细雨楼的地界,里面不少跑堂的,算帐的,包括酒肆老板都是仰赖金风细雨楼保护的人,轿夫进了楼子连连嚷了三声救命。
      据事后经过酒斯的人回忆,当时楼子里的人一共一百二十二口无一幸免,包括吃饭喝酒的客人,甚至进门的看客。血从二楼的窗口淋下来,滴到街上,流了整整十丈远,六扇门的仵作见惯了世面,跑进去也只用四个字形容——尸山血海。
      学武之人大开杀戒的事不是没听过。
      但是跑堂的算帐的吃饭的看热闹的,很多都是小老百姓,江湖人砍杀手无寸铁半点武功也没的平民,这就坏了规矩。再说这是天子脚下,尽管兵荒马乱的年月,一下子犯了这样的大案,说什么也要拿下。
      谢寒江自然是没有伏法,他杀完了人转身走去六扇门,一开始,可能想过投案的,然而在朱漆大门前晃了一圈以后,他又走向大相国寺,当时天擦黑了,没有人知道怎么回事,等发现的时候他已经盗取了大相国寺的镇寺之宝,天竺进贡的血舍利子,顺手又杀了守护舍利子的两个武僧,最后带上凌无波的尸首,跑了。谢寒江一路向西南,准备去投奔魔教,据闻魔教朱雀堂堂主有神药可以起死回生。魔教,就是之前方腊的余部纠结起来的乌合之众,他们在江南起事,被朝廷平乱以后走投无路,一直逃到蜀地以西的深山老林里,号称继续与朝廷为敌,定要解救万民苍生于水火之中。
      一百二十二口人命的血案出在金风细雨楼的地界,戚少商当时听到这个事的时候,就皱起了眉头。
      “这个人由风雨楼处理。”戚少商站在楼子里,抬头看着天花板上的血迹,浓烈的腥气钻进他全身每一个毛孔,他经历过很多次这样的场面,但是喉头还是有发甜的感觉。好半天,只说了这么句话。
      然后戚少商两年多前结识的一个朋友,也是个边关守将,姓韩,给他写了封信。信里说得很直白,谢寒江是他的兄弟,难得的将才,一时糊涂做了这个事,如何定夺,一切听戚楼主的,但是万万不能让他投奔魔教,与朝廷为敌。
      六扇门的人也在忙,金人兵临城下,皇帝又急又乱,搜刮来的钱财中最贵重的一批,送去的路上竟被人半道上劫走了,四大名捕都派出去找这笔救命钱了。皇帝的命自然比月河酒肆一百二十二口条命金贵,所以谢寒江的事发给前捕头去办了。
      哪个前捕头?
      当然是戚少商。
      这个烫手山芋算是又丢还给了戚少商。
      戚少商追到乌鸦岭,还是没有追上谢寒江。都是习武之人,他知道这次碰上了高手。过了乌鸦岭,前面是断头谷,断头谷处莫回首,回首已是百年身。这两年里跑过断头谷,经过虚空栈道,爬上九天崖的人,都是去投奔魔教的。能爬上去,也非等闲之辈,魔教的势力短短两年多,已经扩展了不少。百足之虫,虽死未僵,当年方腊起义时,响应者众,据说光江南的义军就十五万众。十五万的人,一个个砍头,光那头垒起来就没办法埋,也不可能一个个抓起来,后来如同水入沧海,全都隐入人群,成了地下暗涌的力量。明天谁挑个头,可能又是一呼百应。
      而且,据说这些投奔魔教的人里,有一个是戚少商的仇人。
      戚少商的仇人还活在世上的不多,六分半堂的雷家大小姐,有桥集团的方小侯爷,还有京城里大大小小的势力,他们是敌人,不是仇人。
      这个仇人是谁,江湖上都知道。
      戚少商当时问过铁手,沉稳缜密的铁手,怎么就会让顾惜朝跑了。
      铁手皱着眉看着戚少商,一半是沉痛,一半是抱歉。沉痛,是因为两年来悉心的照顾,喂汤喂药地把人从鬼门关救回来,人家不领情,说跑就跑了,连个后会有期也不说一声。晚晴临终前让他放过顾惜朝,他非但放过了,他还想办法去做他的保护神,把那些仇家一一挡在外面。看顾惜朝为了晚晴深思恍惚半痴半傻,他实在恨不起来,于是同情的成分就多过了警惕的成分。他只是封了顾惜朝的穴道,压制了他的内力,并没有限制顾惜朝的行动。顾惜朝但凡有点脑子,就知道跑出去危机四伏,留在他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但是他就是跑了。铁手能不沉痛么?
      戚少商问的时候口气是温和的,但是话里明明有点质问的意思,所以铁手自然是很抱歉的。戚少商和顾惜朝之间的血海深仇,不杀已经是越过底线了,他还因看管不严把人给弄丢了,现在怎么交代才好?
      “我应该把他的武功废了,而不是仅仅封住他穴道限制他的内力。后来我仔细查看他的住处,发现他一直在练九幽的魔功,我已经封不住他的内力。”
      “顾惜朝真是无可救药。”戚少商终于忍不住,一掌拍碎了眼前的酒案,木板裂开来,断处豁开凄惨的口子,一根根木刺看上去像挤在一起的针头。
      戚少商攀上断头谷的索桥,终于看见前面一个身影立在桥头,雾气像轻纱一样从眼前流过,白雾之中的影子灰蒙蒙的,连身上穿了什么颜色的衣服都看不清。
      “顾惜朝?”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前面爆发出一阵嘲笑,陌生的嗓音,陌生的人。
      “戚大侠请回吧,谢寒江既已上了九天崖,就是我魔教中人,他号称玉面飞虎,可巧,我教中白虎堂堂主的位子正空缺着,专为他而留。不才在下青龙堂堂主萧旭,若是九现神龙要入魔教,怎么着我也将堂主之位让给你当,如何?”
      戚少商飞身上前,“呛啷”一声剑已出鞘,第一招便直刺眉心,用的是他一字剑法中的“一剑光寒”。哪里知道对方猛退一步,闪过这一招,手上剑一横,用的竟也是一字剑法,正是一招“一刀断头”,以剑为刀,照着他的脖子就横劈过来。
      “当”地一声,两剑咬和又分开。
      眼前此人,一张刀刻般的脸,四十上下,一脸微青短髭,戚少商并未见过,但是他对自己的一字剑法却了如指掌,无他,定然是顾惜朝将这套剑法传给他的。戚少商恶狠狠道:“顾惜朝果然在教中?”
      萧旭朗声大笑,道:“戚大侠是要来拿谢寒江,还是来会顾左使?”
      戚少商再好的脾气,也顿时炸开了锅,铁青着一张脸道:“顾左使,什么乱七八糟的?”
      萧旭道:“你们风雨楼不是也有左右护法?教主之下便是护教使者,顾公子惊才绝艳,武艺超群,当不起护法之职么?”
      戚少商闷哼一声:“果然是魔教,忠奸不分,善恶不明,顾惜朝这样背信弃义,出卖兄弟的人也能做护教使者?你叫他出来领死!”
      萧旭温和地笑笑,在那张看起来并不温和的脸上,出现这样温和的笑,其实是一种最大的讽刺。他慢条斯理地道:“戚大侠此言差矣,当日顾左使与你不过各为其主,他是奉了命前去杀你,何谈背信弃义之说?况且你若引颈就戮,后来哪至于就死了你那么多兄弟?身而为兄弟,即不能护得兄弟周全,又杀不了自己的仇敌,到头来引得兄弟一个个为你去死,一样是人生父母养,戚大侠的命果然就比别人的命值钱么?顾左使让你的兄弟们一个个死得其所,赢一世英名,也不算亏待了人家。他是你的仇人,你当然说不出好话来,不过这几年你与诸葛正我交好,做起了朝廷鹰犬,天下人可都是看在眼里。如今赵家天下岌岌可危,倾巢之下,焉有完卵?届时金人攻入开封府时,风雨楼是为了宋庭负隅顽抗,还是甘当亡国之奴,上上下下无数仰赖风雨楼保护的人出路何在,戚楼主不妨回去好好想一想。若风雨楼归入我教门下,顾左使有言在先,定当不计前嫌,拜戚大侠……”
      戚少商越听越火大,过去一桩桩一件件,如在眼前,竟被歪曲到这种程度,待听得后面那几句,再也吃不消,“一剑穿心”,“一发千均”,“一泻千里”,刷刷刷连着三剑一起招呼上去。
      萧旭提剑“一拍两散”挡开第一剑,接着“一马平川”欺身上前,最后“一夫当关”将最后那剑“一泻千里”封得死死的。下一刻他招势变化层出不穷,一招化三剑,每剑出三式,剑峰呼啸,内力却是比顾惜朝高出不少,戚少商连挡数下,竟觉略有不支。
      他这些年于武艺上从未疏懒,可谓痴迷,自己又是个天赋异禀之人,实战对打,只要看过一次别人的剑法,下一刻自己已经能用相应的招势去克制。然而眼前之人,这一招三剑九式施展出来,凭寻常人的内力只可虚晃,绝不能剑剑落到实处,他却能!
      戚少商顿时有种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之感,心下对他的剑法佩服之余,又心痛这样武艺朝群之人,怎么就和顾惜朝站到了一个阵营里去。既然如此,出招就绝对不可手软了。
      “痴”剑铮鸣,携着九现神龙十成十的内力和速度直刺过去,“当”地一声两剑相格之下,各自被内力震出三丈之远。戚少商借着铁索的反弹之力,长啸一声,凌空跃起,“一飞冲天”,白刃劈下,斩开日月星辰,分开雾霭重重。
      这一招透着千均之力,若是平地上便避无可避,萧旭并不硬顶,而是一个“潜龙入海”,人飞到索桥下方,手一带,“龙腾九霄”绕过桥下又飞身跃起。
      “当”地一声剑风落在桥面上,铮铮之声乍响,紧跟着“哗啦啦”数声,铁索尽数断裂。刚刚跃起的萧旭尚未落到桥面上,一看情势不妙,立时后仰,抓住了断裂的另一头铁链。
      戚少商飞身前扑,也抓住了一根铁链。两人下落之时,腾出来握剑的手丝毫没闲住,“叮当”之声不绝于耳。
      “果然好剑,萧某毕生所学,终于棋逢对手!”
      “啪”地一声,两人足尖点在悬崖峭壁上,借着回弹之力竞相上攀,谁先爬到崖顶,谁就获了先机。
      迷雾之中,戚少商看不清崖顶在何处,但是一个身影仿佛云开雾散后的嫡仙站在高处,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身影越来越清晰,悬崖上的风很大,吹得那人衣袂翻飞,青丝乱舞,也吹散了仿佛千年不化的浓雾,流云入谷,千万道光芒刺入眼中,最后一刻,他看清的只有一抹青色。
      一股逼人的寒气迎面而来,不知道是风,还是那人的内力所致,戚少商胸口一紧,青色的剑峰在崖顶的阳光中划出一个绝望的弧,“当”地一声,手中顿时吃不上一分力气,铁链应声而断。
      坠落之时,他似乎看见那人俯下身去,手拉住了萧旭,但是看不真切,因为浓雾迅速卷裹戚少商的周身,将他彻底吞噬。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2、逃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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