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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其一·花开未迟夜寄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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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他,活得像条狗。”
“谁说不是啊,这饭菜都馊了,还能吃得这么香。”
这渝州城自古以来是软红十丈,八街九陌,一派繁华景象,而眼前这衣不蔽体,狼狈不堪的小孩儿却与这座城池显得这般格格不入,大相径庭。
小孩儿一边慌忙地啃着手中紧攥的青菜叶子,一边忙不迭地继续在泔水里扒拉着尚未完全腐烂的食物。突然,指尖被什么坚硬的物体刺了一下,定睛一看,竟然被他找到了一根还没啃完的鸡骨头,骨头上还附着着一片欲掉未掉的肉,这是他今天捞到的第三样好东西。把锋利的骨头尖掰断后,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袖中的口袋里,待舔干净嘴边的残渍后,捏进了袖口便往城门外跑去。
破庙里的枯草席上蜷缩着一个更加瘦削的小男孩,紧紧抱着覆在自己小身板儿上的外衫。
“阿漓,哥哥回来啦!”
“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小孩儿从袖中掏出今天的战利品,眼中焕发着异样的光采。
“有鸡腿、馒头…”
“还有…肉包子!”这是在街上遇到的一位小少爷不爱吃信手扔掉的。
“哇!好多好吃的!”小男孩咽了咽快到嘴边的口水,却也没急着接过食物。“哥哥,冷,加衣。”说罢将身上的外衫递给他,这是他清晨出门时替他盖上的。
“阿漓乖,哥哥刚跑了几圈儿,现下正热着呢,你快穿好了,吃饭吧。”小孩儿对着肉包子哈了几口热气,道:“来,先吃热乎乎的大肉包子。”
自从家族惨遭灭门,兄弟俩侥幸逃出来后就一直在这破庙中栖身,尽管日子窘迫不堪,但哥哥似乎每天都能找到肉给自己吃。
“哥哥,你也吃。”
“嗯,好。”和往常一样,他总是作势要吞掉大半个包子,但最后只嘬了一小口。
“好吃!真好吃!”
小男孩笑了笑,脸上嘟嘟的肉堆在了一起,可爱极了,也学着哥哥的样子在包子上哈了一口热气再吃。
见小孩儿嘴边沾着菜渍,小男孩用拇指轻轻拂去,满脸天真道:“阿漓长大后也会把哥哥放在手心上疼爱的,不让哥哥摔着磕着,要做全天下最幸福的人,有吃不完的菜肉包子!”
小孩儿展颜一笑,摸摸他的头,嗔道:“人小鬼大。”
夜里,一如平常,小孩儿轻哼着童谣哄得弟弟很快便进入了温暖的梦乡。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便又去城里找吃食了。
那是花迟第一次遇见苏寄北,与其说误了他一生,倒不如说成全了他一生。
或许是因为冬至吧,家家户户都在家中团聚,准备着晚上的全羊宴,街上的行人很少,街边的酒家、面馆大多也都闭着门户,今日,便是连泔水桶也没有了。
“又是这个小孩儿。”
“是啊,这大过节的怪可怜见儿的。”
说来也是,大过节的,这街上连个男人的影子都没几个,这两位姑娘又何故在街上晃悠?虽说这渝州城的姑娘不比其他地方的女孩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这儿的老娘们儿地位可比男人还高,姑娘更是一个赛一个的泼辣,但这两位总觉得有些许奇怪,至于到底怪在何处,一时间也说不上来。
“小孩儿,今天这些饭馆儿都不会开门了,你不如到前面那家大酒楼去碰碰运气,趁着今儿过节说不定能赏你口吃食。”其中一位姑娘俯下身子,指着远处一座气派的酒楼道。
“花迟谢谢姐姐!”小孩儿冲着两位毕恭毕敬地鞠了个躬。
“别客气,快去吧。”
“嗯!两位姐姐再见。”
刚看着那酒楼似乎就在眼前,但却绕了好几条街才绕到酒楼门口。
那位姑娘的确没骗他,酒楼的掌柜给了他好大一碗饭菜,还是新鲜的!
“谢谢叔叔!今日一饭之恩,来日定当结草衔环相报!”小孩儿跪地行了一礼。
“这孩子,行这么大礼做什么,快快起来。”
在这浮华功利的世道下,哪还有人为了碗饭像这样给人家磕头行礼,还念叨着要报恩的,更何况眼前这还仅仅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这掌柜心下也着实起了丝毫涟漪。
“好孩子,这外面天寒地冻的,你看你这只穿了这么一件里衣可怎么行啊,冻坏了家里人可是要心疼的,快回家吧,好好和家人过个节。”
流浪以来,这是第一个关切自己的陌生人,小孩儿记住了他的模样,两步一回头地离开了。
风起,叶落。
肃清的街道闯入一抹白色。
不着加饰,不染纤尘,朗朗如日月之入怀,温润若玉簪之将开,皎皎明月,濯濯其光。
小孩儿不自觉离眼前这位白衣公子远了些
——他身上实在是太脏了,可不好弄脏了他的衣服。
只是,这人生得可真是好看,他远远地多望了两眼,又望了两眼…直到那人的身影消失在了酒楼。
“该回去了,阿漓还等着我呢。”
眼前是繁华长街,庙里是饥寒孤弟,今后又该何去何从……
正想着,右脚却被什么东西磕绊了一下。
小孩儿弯腰将它捡起来,是一块做工精致的白玉禁步,垂挂着许多条细长的,穿着银的火红朱穗,玉上刻着一个“北”字。
刚才来的时候没看见这块禁步,难道,是刚才那位白衣哥哥遗落的?小孩儿心道,便又折回了那家酒楼。
刚在外面瞧着只觉得豪华气派,没想到内堂的布置竟是这般雅致清幽,与其说这儿是城中大酒楼,倒不如说是世外桃源里的小酒馆。
顺着店小二的指引,小孩儿来到了二楼。
渝州多江河,此处也是傍着嘉陵江而建,二楼临江面只修了一排矮栏,供八方来客临江观景,饮酒谈心。
“何人?”一名剑侍守在楼梯口将小孩儿拦了下来。
“林栖,不可无礼。”
“诺。”剑侍微微欠身,让出了一条路。
“公子,您掉了东西,我是来将此物还与您的。”小孩儿一手捧着饭,一手托着禁步,略有些怯生生地道。
苏寄北放下手中的青花茶盏,微微偏了偏头,噙着笑缓缓道:“来,走近些,你站这样远,我瞧不清你呢。”
像四月的风,暖暖的,眼前这人没有凛凛不可犯之色,危危不容近之势,神色可亲,嗓音也如同哄婴孩那般温柔,让人丝毫没有抵抗能力。
小孩儿朝他走近了几步,将禁步托在手上,问道:“公子,这可是您遗失的?”
苏寄北低头看了看腰间,“哦,的确是我的,想来是没有系紧才会掉落,真真是失礼了。”从小孩儿手上接过禁步,白皙的面上微微透着点粉色,“今日多谢小公子拾遗之恩,来日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来南桥苏府找我。”
小孩儿稍稍退了一步,道:“公子客气了,东西已经还了,那我先走了。”
“诶,请等一等。”苏寄北起身解下雪白的狐毛大氅,缓步向小孩儿走去,将大氅轻轻披在小孩儿肩上。
苏寄北已过弱冠之年,而小孩儿不过七八岁的光景,大氅讲他小小的身子整个儿包裹住,可把他压坏了,但温暖是真的。
“公子,这……”
“诶,小公子别脱,天气凉了,是该多穿些衣服,莫要再把耳朵冻红了。”
小孩儿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耳朵已经冻得没有知觉了。
“喝过茶,我也该回府了,就先告辞了。”苏寄北作了一揖,便朝楼下走去,临走前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回过身来,“哦,对了,在下苏寄北。”说罢莞尔,便带着剑侍离开了。
再回到庙里,眼前的一切让小孩儿彻底崩溃了。
这儿哪还是什么城隍庙!所有的一切都在熊熊大火中面目全非!
“阿漓!”
叫了一遍,
两遍,
三遍,
不会有人答应了。
那碗一路捧回来的饭菜碎落一地。
现在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半个人来帮忙,小孩儿从庙旁的井里一桶一桶地抬着水发了疯般扑向烈焰之中,直到从井里再打不出一滴水来。
火渐渐被扑灭了,愧疚地露出身下的一片废墟。
小孩儿将眼前的残骸翻了个遍,目所能及,除了灰烬,还是灰烬。
南桥,
苏府。
门侍来传,“公子,有人求见。”
苏寄北敛了敛神色,嘴边勾起一抹似有还无的弧度,“传。”
“诺。”
小孩儿一路被领着进了苏府。
苏府乃是天下第一府,占地两百余亩,建有三十三个庭院,五十三座楼,七十三孔窟洞和一千三百多间房,依山傍水,错落有致,是名副其实的豪门大院。
小孩儿单膝跪地,抱拳道:“见过公子。”
苏寄北欣然一笑,道:“是你啊,为何行这么大礼,快快请起。”说罢欲扶,小孩儿却仍跪着,岿然不动。
“我孤身一人,无亲无故,无门无派,前来投奔公子,今生今世,唯君马首是瞻,至死方休。”
家族灭亡,亲弟是生是死,只靠他一人是无法调查清楚的,而今之计,只得栖身他所,凭借眼前之人、之力助他昭雪。
“从今往后,我便是公子的人,粉身碎骨,万死不辞。”说罢又跪下一膝,俯首重重点地。
这一拜,便在这里扎了根,付了心,忘了身,献了魂。
苏寄北弯腰扶他,依旧是今晨那般温柔嗓音,“好,我明白了,今后苏府便是你的家,你不再是孤身一人,”他顿了顿,又道:“你有我。”
这句话,花迟记了一辈子,苏寄北也记了一辈子。
“对了,都忘记问了,你叫什么名字?”
“花迟。”
苏寄北替他打点好了一切,在自己的皎然院里安排了一座阁楼给他,让林栖带着他下去安顿。
一名年迈的园侍慌慌张张地抱着一盆花跑了过来,“公子,这玉兰都快开了,是老奴误了时辰,耽误了花期,见公子方才与人谈话,未能及时告知,请公子责罚。”
“姚伯,无须自责。”
看着眼前含苞欲放的玉兰,苏寄北目光流转,尽是温柔神色。
“花看半开,酒饮微醺,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