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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夜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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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下的城墙巍峨耸立,车辙转动的声音在此处戛然而止。
“站住,你们是什么人,可有身份路引?”大概是由于在此方世界里,皇权之上,更有鬼神仙道之说,并不在夜间施行严格的宵禁制度。
但这并不意味着普通百姓夜间就可以随意走动,所谓瓜田李下,夜间随意随意出门被巡街衙役捉到了,是会被怀疑做贼的。
先抽二十脊杖,再发配去鬼薪十日,若是女子就要去舀米,不论怎么看都是辛苦费力,不脱层皮不会罢休的。
可所谓贵族和阶级,自然是有在任何时间都往来出入的特权。
“原来是内阁王家的车队,失敬失敬。”守在城门口的卫兵抱了一下拳,退步让开。
王家车队从三年前每隔半月就要入城运货,次次都选在夜半子时,开始时还有有心人探查缘由,可时间长了上下都打点到位,守卫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行。
这一次,丁一她们就要借王家车队秘密入城。
车辙声再次响起,嘎吱嘎吱,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去老远。没有人注意到,有一架双轨马车悄然离开了大部队,驶向完全不同的方向。
“停下吧,到这里就可以了。”车还在不急不缓的前进着,叶迦南突然开口说道。
急促的停顿让本来昏昏欲睡的丁一,清醒了过来。
什么情况,到地方了吗?她撩开帘子,向外望了一眼,本在驾车的王大公子,此时已经跳下马车整理衣袍。
他放下因驾车挽起的衣袖,把敞开的衣襟领口一一扣上,抚平蜷坐在狭窄车栏而产生的外袍褶皱,最后则是一振衣袖抬起手,恭谨且端正的,把一直放在随身的包袱中的缁布冠别上发顶。
这几日,王大公子除了必要的报备,一向少言寡语,与丁一印象中那个自命不凡的酸儒文士大相径庭。
马车驶入了城内偏僻的小院内,两间用木板临时搭建的货仓,一株干枯的枣树歪歪斜斜栽在门口。
丁一顺势跳下马车,转头却看见叶迦南端坐在那里动也不动,面无表情,低垂眼眸,丝毫没有要下车的意思。
“这次进城亏你拿出了家里的腰牌,多谢。”少见地道谢反而让场面更奇怪了。丁一此时再迟钝也察觉出了气氛不对。
王继业像是换了一个人,他收起了一贯轻薄讨好的笑脸,低头沉默的站在那里,衣冠端正,神态肃然,像是诀别。
“你该走了。”
既是命令又是判决,话语出口的一瞬间,丁一就看见王继业的身体突然细微而克制的抖动了一下,随后又归于平静,他身体缓缓伏下,将头叩在手背上,向着端坐在马车里的人慎重一礼,随后毫不犹豫地起身而走,没再回头看一眼。
回京的路上,三人倒是讨论了好多该怎么应付各方人马的方法,好像没有这一出吧。
丁一愣了一下,她下意识转头去看叶迦南,又突然想到到这不是该向别人求解释的场合。
长公主安静坐在马车里,没有动作,更没有下一步的指示,脸色沉静的可怕,半点解释都欠奉。
丁一酝酿半天话语,吐出来的却是一句:“我出去转转,一会回来。”说罢转身而去,留叶迦南一人独处整理心情。
小院里没有其他可以遮挡的物件,一时间丁一竟觉得这里逼仄的无法呆人,她满腔疑虑却不知道问谁,只能信步朝外走去,等出了院落,再转个几个弯,兜兜转转不自觉又回到刚刚走过的那条小道。
远远地看过去,街角阴影里似乎站了一个人,像是专门在等她。
丁一刷的拔出刀来,初来乍到,能有谁会在这种地方等人呢。可等她走近了,熟悉的衣袍落入眼中,听见那人叹了口气道:“丁校尉,收起刀吧,我等你好久了。”
那人落下兜帽,不是别人,正是刚刚离开的王继业。
“怎么是你?”丁一仅仅是刀尖垂下,并没有完全收起,她的身体仍然紧绷着,蓄势待发。
王继业和叶迦南的斗争,隐藏在水面之下,她并不知晓,但鹤蚌相争,得利的怎么也轮不到她。
王继业并没有在意丁一的戒备,他主动往前走了两步,站定,让自己完全暴露在对方的刀势范围之内。“我找你,是想和人说说话。”
“有些话,和外面不知情的人不能说,在公主面前不能说,回王家更不能说。”他停了一下,又道“可我不说,又怕此生无人知我心意,白白出来一遭。”
“心意?”丁一敏锐的捕捉到这个词,心思半转,已然对这俩人的关系看透了半分,呵,又是什么自以为是,一往情深的戏码。
“人年少时,总会遇到一个与你无缘的人,过于渴求其垂怜,贪恋她的爱慕,只会让你心死的更快。我曾经认为,自己何其得上天所幸,生在号称文之国柱的内阁王家,一生衣食无忧前程似锦。可是……”他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可……我不姓尉迟。”
文以载道,汇则兴邦。但大梁所处危难存亡之际,需要的不是文人,而是武夫。
王继业脸上露出一抹自嘲之色,又开口道:“腰牌的事,王家恐怕已经得了消息。此番我离去归家,恐怕就不会再见了。哪怕最终公主大计所成,重登庙堂殿阁,大梁转危为安,我作为君主埋在当朝权贵家里的钉子,不仅活不到那一天,连后人记载她荣耀的史书里,也不会有我的名字。”
值得吗?为了一个女人,为了一段你得不到的爱恋,值得吗?
哼,真可笑。
“你不愿意,可以不做。”丁一脸上倒是没有什么讥讽的表情,只是一脸正色道:“不值得,你也可以不做。”
说出“天命在我”的叶迦南,何等轻狂骄傲的人物,你不愿意做,她难道还会逼你吗。
“你不明白,我可是王氏嫡子,背叛家族……你不会懂的。”说到此处,王继业一扫脸上的爱慕之色,语气也跟着阴沉起来,“文人所求,名声二字。丁一,你不懂。”
她不懂,她为什么不懂,你凭什么认为她不懂。
她懂,只是看不起你。
“所以呢?长公主许诺了你什么?你又在王家失去了什么。”
“这里面的曲折,我可能确实不懂,但王大公子,我劝你听我一言。”
“既然已经站队,就勿要惺惺作态!”
丁一大概能猜到叶迦南的布局,她是要借王氏软禁王继业之机,行刺探之实。
王继业的爱慕,一半是自我感动,一半是一厢情愿。叶迦南多半也不会在乎这些,棋子嘛,能用就行了。
要真是个情圣,倒高看你两眼。
丁一知道,历史上像这种朝代更替,两方权力倾轧,党争纷沓,向来是成王败寇,根本没有所谓正义的一方。
探究双方的动机,没有任何意义。
叶迦南未必是个明君,而王家把握下的朝堂,能扭转先帝留下的腐败臃肿构架也未可知。
百姓就像顽草,没有这些高高在上发号施令的人,也一样能活出个样子。无论天下兴亡,受苦的都是他们,但最具生命力的也是他们。
丁一不是那种为了别人口中的伟大志向,慷慨赴死的勇士;她像乱世中每个平凡又普通的人一样,懂得生命的珍贵和不可多求,无论如何,都要努力活下去。
她叹了口气,沉声道:“你我同僚半载有余。”丁一盯着这个相处得不错的上司的眼睛,“做个聪明人,不好么?”
丁一其实想说的是,“不要逼我现在动手。”
王继业离开了,他去完成内心的任务,可即便到最后,丁一都没有放下手中的长刀。
她很想斩草除根,留下此人,但是她不能。
丁一独自在街角站了一会,眼神闪烁半晌,终于长叹一声:“叶迦南到底在想什么?”
像叶迦南这等得世间钟爱的人间妖孽,好似红莲业火,万万沾染不得,一不留神可能就万劫不复。
而丁一,已经甩不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