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刀》三千空明

10、獬豸

　　“你不认得么？”

　　“镇上的人都在传你爱刀如命，天赋异禀，一夜之间，学会了一门绝世刀法。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你也是说我腰间缺一把刀。可这样的人，不会把自己用过的刀随意丢弃。”

　　“更别说你都认不出来。”公主殿下笑得像个偷到鸡的小狐狸。

　　人们多关注丁一用刀如神，很少在意其他，自然忽略了很多细节。包括王继业在内，他来铜罗镇一年多，报上去的消息，也多半和丁一的刀有关。

　　可一个人善于断案，不是她刀法好就可以解释的。

　　叶迦南看透了这一点，她仔细检查过丁一的手掌，细皮嫩肉的，白净又修长，没有一点拿刀拿剑的茧子；骨节分明却不突出，也看不出有练外家功夫的迹象；又听呼吸声脚步声，稳重有余灵动不足，没有高级内功心法底子。

　　不是练武之人，难道是修真方士？可说起仙门道法，丁一的茫然和无知又不是假的。

　　她在到达铜罗镇后，曾自己秘密探寻了三天，这一点叶迦南甚至都没和王继业说。

　　“我听镇上的人说，你有一双阴阳眼。”叶长公主收敛笑容。她原本半靠在床头上，此时俯下身去，挑衅似的在丁一脸上吹了口气，拉进了与对面的距离。

　　早先用来砸丁一的烛台，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夜色慢慢的笼罩过来，像一层黑纱，隔膜却撩拨。

　　这时候的叶迦南，美的惊心动魄。

　　她恋床，平日里的被褥都是宫里面带出来的上等真丝，但在此刻，公主大人似乎觉得这面料太粗糙，要划伤了皮肤。

　　香炉里的烟气，散在她因为伏身而漏出的小半截雪白的腰背上，头发草草用发簪束住，带着水珠的发丝垂在脸庞，竟让这冷冽的脸庞显出几分妩媚来。

　　空气中好似有什么东西被点燃。

　　丁一不敢抬眼，她听见了“噼里啪啦”的轻响，那是世界在眼前碎开又迅速重塑的声音。

　　匹夫无罪，怀璧有罪。

　　“通幽。”随着丁一的话语落下

　　眼前的景象彷如轻薄的幕布被火燎开，露出被幕布遮掩住的世界。还是那个富丽堂皇的客栈屋舍，但被火焰燎开那一部分却仿佛失去了颜色，惨白，灰暗，到处是游荡而扭曲的阴影，整个屋子好像就被一分为二，半是人间半是幽冥。

　　直到地上落下一层灰烬，叶迦南才像是突然能喘过气一样，愣愣回神。

　　“公主殿下，我的眼睛，名叫通幽。”

　　丁一又补充了一下，想让对方了解的更详细：“简单来讲，算是阴阳眼的升级版本。”

　　阴阳眼并不是什么非常稀有的天赋，志怪话本里，宁采臣把老黄牛的泪水用柳树叶抹在眼皮上，也能看清聂小倩的原身；甚至有传言，有些八字弱的孩童养的清静，七八岁了眉心间的天眼还没关，能见鬼怪。

　　“我这个和那些不太一样，你知道技能吗？它更像是一种技能，只有我在想杀一个人，或者想惩戒的时候，才会自动发动。”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似乎在思索怎么形容更合适。

　　“就像是世界在你面前突然拉开了帘子？”叶迦南很快反应过来停顿的意义，“也就是说，有时候你自己也控制不了【通幽】。”

　　“那边的世界是怎么样的？【通幽】是光能看到吗？能说话吗？”叶迦南身子前倾，她急于知道这个答案，“所有逝去的人都可以对话吗，不能对话也不要紧，让我看一眼也好？”

　　“起码让我再见一见母后，她许久没来我的梦里，请叫她勿要再担忧女儿！”公主殿下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她有点想妈妈了。

　　丁一眼神暗了暗，叶迦南的母后若在，以她受宠的程度，段不会有后来的那些曲折是非。

　　鬼魂，她曾经试着触摸过，用手去触碰对方飘渺虚幻的身体，没有太多凝实的感觉，有的像握着一缕烟，有的像一捧单薄的水流，稍微用力就可以穿透。

　　“谢谢。”平静了一下心态，叶迦南盯着对面人的眸子，苦涩道：“你每天经过衙门口，可知那两头石狮子叫什么？”

　　“你这个人，莫不是獬豸变得吧？”话题突然变得滑稽。

　　那晚，长公主一直思念母后，丁一看她困倦，倒也没有再讨论些朝堂，鬼怪之类的，盯着人睡去才悄悄离开。

　　不过这几日，叶迦南倒是把前几天看过的《蜀国志怪》，又拿出来翻看。

　　獬豸，最开始在《说文解字》释为“灋（fǎ），解廌兽也，似牛，一角，古者决讼，令触不直者”。

　　而叶迦南所说的獬豸则是《异物志》中那个其形似麒麟，青毛独角，体态刚健，极有灵性的神兽。

　　“相传獬豸能够‘性别曲直。见人斗，触不直者。闻人争，咋不正者’，最是能看破人心虚妄，断公平是非。还有人说此兽能通鬼神，辩阴阳，看过去未来，明是非因果。”说到这里，她目光在丁一脸上停留些许，又再集中到手中的书册上来。

　　对话到这里突然中断了，在安静的车厢中，嘎吱嘎吱的轱辘声一直从外间不断传来。

　　这两个人，都在等对方先开口。

　　“丁一，我们结盟吧。”

　　“我承认，之前的我很蠢。但现在，我需要你的力量。”叶迦南丝毫不在意，用她这张可爱精致的脸，一本正经地道歉，会给对面的人带来多大的心理压力。

　　只有强者才有平起平坐的资格，这世道就这么现实。以前的丁一是大梁长公主的近侍，是属臣，是武艺无双的丁校尉，但现在，她是丁一。

　　“丁姐姐，我只想让你来帮我。”

　　有些人，如果能用一个笑容来俘获猎物，那她就绝不会选择更麻烦的沟通方式。

　　美貌一直是她的武器，只是叶迦南很少对人出这种杀招。

　　“不是，你先等一下。”丁一撑开手，下意识地身体后仰，试图躲避那铺面而来的颜值压制。这画风不对啊，你堂堂镇国长公主不是君心似海，手握重兵，掌控朝堂，机关算尽的嘛，为什么会……张口就叫人“姐姐”！

　　这世上，居然还能有人拒绝美少女叫你姐姐吗？

　　而且，联盟就联盟，谈条件就谈条件，一上来就使用攻心计将军，还没说具体待遇问题呢，框框画饼，万一你将来反悔了怎么办？

　　丁一很有骨气地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所以，公主殿下，到底为什么选择我呢？我相信有神宵宗作靠山，大梁不过是你叶迦南的掌中之物。”

　　“可那天晚上，公主并没有回答完我的问题。现在我想要知道。”

　　什么听说自己刀法好，就想拉拢的鬼话，也就骗骗那些自命不凡的。叶迦南可是大梁镇国长公主，亲自来铜罗县请她，刘皇叔三顾茅庐也不过如此了。

　　叶迦南听得面上神色变幻，她先是震惊于丁一的拒绝，随后又若有所思地低下头，“所以，一直以来，我在你心里，就是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利用你哄骗你的人？”

　　“可若是你早就认定我是奸诈之人，那你之前为我端茶送饭无微不至，又是为了什么？”

　　呵，笑死，我其实也没有很想和你结盟，不行的话就算了，还有你真的很装。

　　说这话的时候，叶迦南那漂亮的丹凤眼里已经蓄满泪水，甚至一不小心就会滴落破碎开来，她鼓着小脸去偷偷拉丁一的手，半是撒娇半是哀怨地抱怨丁一不解风情，不懂女儿家的愁绪巧思。

　　“莫非你跟我回京，并非是心悦于我，把我当作主公，而是另有图谋？我可是一心把你当作身边人的。”

　　什么呀，这位妹妹，戏太多了。

　　丁一被叶迦南一套花拳绣腿垂泪美人舞得瞠目结舌。真不愧是大梁第一公关大师，一套接一套啊，是个人都顶不住。

　　“其实……”丁一心理建设三年，垮塌只需要三秒钟。
　　结果还没等她开口，就被叶迦南用手捂住了嘴。女人突然从之前的所有情绪中挣脱而出，平静正色道：“算了，我不想勉强。”

　　这一次，丁一从她脸上看不出半点矫揉斧凿的痕迹，好像刚刚那真情流露的一幕只是她无聊时的消遣，而自己不过是误入这场戏剧的有缘人。

　　她又变成了那个丁一印象中的大梁长公主。

　　“现在朝堂之中风云交际，国力薄弱，外忧内患，我需要一个帮手，助我重启大梁生机。”

　　“丁一，我知道你的抱负。相信我，同为女人，只有我能成就你的野心！”

　　又或者，叶迦南从来都是那个大梁的长公主。

　　世人只能看到神像金身面上的华光，而丁一却有幸见到她本身。

　　“你不要着急，我们的时代就要来了。”

　　人美而自知，不外如是。

　　丁一听着叶迦南那似乎是过于自信以至于好笑的话语，有些怔怔。她思绪飞到了远方，在另一个世界也有那么多狂妄的人，煮酒论英雄。

　　她看着女子神采飞扬的侧脸暗自出神，那一刻她突然明白；有些人，即便是失去高贵的身份，被发配他国为质，也能从万千琐碎烦扰中脱颖而出，亭亭玉立，濯清涟而不妖，这个女人注定是站在众生之巅，挥斥方遒。

　　过了好一会，丁一才回过神来，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他人真挚待我，我亦报之以诚。她收起了嬉闹的神色，坚定而慎重地回答道：“好，一言为定。”

　　落字如金，掷地有声。

　　马车外面有乌鸦在嘎嘎的叫，叶迦南撩起车窗的帘子，向外望了一眼，此时正好有落日余晖洒满车厢蒲团，红颜昭昭，黑发如瀑，连日赶路的疲惫都似乎在她等到这个承诺后轻了一些。

　　很多时候人们回顾自己一生才会明白，也许在某个时间段里的某一刻，只是做了一个小小的自认无关紧要决定，但在多少年后就会明白，那一瞬间她就站在命运巨变的岔路口。

　　草木无情，山水孤寂，生死往来如浮萍。

　　人总是不能预测自己的未来，向左向右不过是一念之差而已，但只要踏上了前进的道路，就要义无反顾奔向那茫然而未知的将来。

　　而在叶迦南望向车窗外的那一刻，眼里是即将落下的夕阳，她还以为这个承诺，如往常千万次得到过的答案一样，而那一天，她还以为是生命中很普通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