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芥川从不认输》花又满楼

47、第一章

　　我有一友人，名为柳川隆之介。我们虽聚少离多，却时常保持着通信。
　　我们相识时，他还只是个大约十六七岁的瘦弱少年，面对着死亡的威胁，引颈受戮的他让我觉得他几乎要流泪了。当然了，柳生自己是绝对不会承认的。
　　“阁下眼拙了”，我完全能想象到他表情冷淡地狠狠反驳回来的样子。
　　看到他，就像看到一个截然不同却又来自过去的我自己。
　　柳生出生在落着雪的某一天——他自己这样告诉我。实际上我们谁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一天。他姑且把这一天定为3月1日，并告诉我这是在月色与冷风中神明眷顾他的一天——尽管他后来反悔了，坚持认为这是悲剧与耻辱开始的一天，但他也并没有更改“生日”的日期。
　　我望着他的时候，常常会想，是否正是因为这令他感到寒冷的一天，他的发梢才永远坠着霜雪将融的灰白。

　　隆之介已经记不清自己的童年发生过什么，但是妹妹告诉他，童年时期的隆之介好像一个等待被投放灵魂的人偶。
　　没有计谋，没有人情，没有尊严，没有疼痛。
　　只会依从仿佛被预设好的程序——生存的本能——去抢夺食物。
　　后来又多了一项，保护妹妹。
　　隆之介原本的要求并不高，只要满足生存的最低要求，能够继续维持生命就可以了。能够存活，他就会缩在阴影里闭着眼休息，好像被人打怕了的野狗；但如果没能达到生存基准线，他就像发了疯，袭击每一个可能有食物或可能对他造成威胁的人。
　　妹妹为此感到非常担忧。
　　于是妹妹拉着隆之介加入了一个孩子们的小团体——这里的孩子们没有人不知道那个会使用奇怪能力的小怪物。他们怀着战栗的畏惧，却又无比地欢迎，隆之介的加入意味着他们可以争夺更多。
　　但即使是加入了小团体，隆之介也很少与其他人一起活动。更多的时候，他只是躲在一个固定的角落坐着，紧紧地抱着双腿，脸压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寂静无声。只有横滨贫民窟地面灰暗的污水会悄悄拉住他的衣角。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也许他在想天空好暗、房子好破、今天好饿，也许他什么都没有想，又也许他只是睡着了。
　　那他的梦里又是什么呢？
　　谁也不知道。
　　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

　　隆之介的记忆从十六岁开始变得逐渐清晰起来。独自运行的死板机器终于成为了AI——最起码隆之介的老师津岛是这样认为的。

　　津岛对隆之介的兴趣源于一段飘渺的传闻，“贫民窟的无心之犬”。也许只是三五小兽打斗之下的无聊产物吧，津岛这样想，这就好像告诉鲸鱼：“喂，你将要吞吃掉的那千百万条小鱼中，有一条非常厉害的！”
　　鲸鱼才不会在乎这种事呢。
　　但也可能会有那么一只鲸鱼，突发奇想，“让我来看看这只小鱼吧”。
　　一只极其瘦弱、摇摇欲坠着生命之火的小鱼。
　　他太小了，人们的眼里看不进他。
　　但是鲸鱼想，自己好无聊，想要个小跟班。
　　选跟班是有讲究的，要依从主人的喜好，要全心全意的忠诚和依赖。
　　任性的鲸鱼喜欢颓唐又不肯死去的美人，也喜欢那锋利无匹、由死亡织就的黑色布刃。
　　那么就是他好啦！
　　说来说去，鲸鱼也只是个住在集装箱的孩子。
　　他可以有、也确实有很多功利的考量，但我们为什么不能说，这件事是他想做的？
　　是因为他想、他愿意、他需要，他才会设计拎走这条小鱼。

　　津岛未尝不曾为隆之介能否逃出生天而忧心。
　　但他又想，如果连这种考验都无法通过的话，还是不要给自己当跟班比较好。
　　头脑的猛兽和肉\体的野兽总要占一样的。
　　想活下去总要占一样的。
　　津岛坐在月光下冰冷的树桩上慢慢想道，四周有痛苦的尸体张大了嘴无声地哀嚎。
　　他刻意放缓了思考的速度，为了缓解等待的无聊，也为了品味身体的疲累和疼痛。
　　我希望自己早日死去，却不希望别人一起。

　　当月亮慢慢爬上森林的顶端，津岛终于等到了他的小跟班。
　　隆之介染着血。有的浸在破烂衣服上，干透了，结成黑红色的硬块，细碎地随着人的呼吸和动作掉落；有的还在汨汨地流淌，把黑发粘在脸颊，把腿脚隐在血色之下。
　　冰冷又圣洁的月光照进了他满映着血的双眼。
　　津岛放下书，转过头来看他。
　　“妹……妹妹……”隆之介的声音好像从未说过话、从未饮过水一般干哑滞涩。
　　津岛挑挑眉，前期的观察里他从未听隆之介说过话。
　　“过来。”
　　隆之介好像没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他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抓住地面上杂乱的野草，他把额头抵在沾着仇敌的血的土地，喉咙里发出意味不明的声响，像是呜咽，像是嚎叫。
　　津岛慢慢走到他身前。
　　“跟着我吧。”
　　我会给你地位、力量、财富，你会拥有世人想要的一切。
　　你不再是无心之犬。
　　你只会是我的狗。
　　“什……么是……生命的……意义……”
　　这倒是出乎意料的问题。
　　你也迫不及待地想要死去吗？
　　我如果知道的话，怎么会渴求死亡呢？
　　“我会赋予你。”
　　津岛抓着隆之介的头发，强迫他完全地仰起头看着他，微笑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