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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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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一般怎么区分现实和梦境?
这件事情对于我来讲其实有一定的难度。
现实世界在天空和大地交汇的地方,变成了一条线。
一条简单的线里面凝聚了这世间的一切。人,物体,有形的、无形的。
天空中乌云密布,雨下个不停,夹杂着暴雨的狂风像海浪一样冲刷那总会汇成线的世间万物,一下又一下。
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注意到过,无论什么事物被雨和风拍打过之后都会变得不一样。就好像在水里的铅笔会呈现曲折的姿态一般,事物的外表总在不断的变化,无论拍打它的是风雨还是光线,或者是不同的空气密度,或者是水的折射率。
我说不出什么漂亮的话,所以很难用美妙的语言来描述这种变化。那样的语言大概你只能在诗歌中找到,而我能说的大概只有简单的举例。
一件衣服穿在你身上和我身上呈现的形状会有细微的不同,一张桌子在暖光和冷光下也有所差别,但人们却说这是同一件物品。
同一件物品。偶尔也会变得完全不一样。“同一”的概念,不过是方便认识的一种手段,“同一”终究是有期限的。
虽然这种变化可能是微不可见的,在时间的尺度中也只能窥得其中一角,但铅笔和桌子终究会腐烂,衣服终究会坏掉,就算是人,也很难把现在的自己和二十年前的自己看做完全一致。然而这一切——变化或不变,终究,也不过是一条细长的线。
我是这条长线中微不足道的一点。
我不知道我这样毫不起眼的人是怎么引起他的注意力的。
库洛洛·鲁西鲁。他的名字说起来有点拗口,并不是我经常接触到的人会有的名字,在我听起来稍微有些异域风情。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的人都不太与我交谈,但那天在那个阴雨绵绵的小镇,他却主动来找我说话。
我喜欢收集一些零碎的小东西。养成这个习惯,是为了把我多余的注意力从思考上面分散开来。因为医生说想太多对我不好。当时我注意到库洛洛手里拿着一本书,却特意没有去看书封。因为医生说,看书也对我不好。
库洛洛似乎是旅途路上有些无聊,想随便找个什么人聊聊天,不知道为什么就选上了我,我想大概不会是因为我看起来很友好。
他似乎说了很多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去。他在说话的时候似乎在笑又似乎没在笑,但我看他的眼睛,知道他其实没有在笑。
雨天的时候,雨水会渗透泥土,一些原本生活在地底的昆虫因为缺氧就会钻出来。但如果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太阳,雨停了土地却没有干,很多钻出来的虫子都难逃一死。
下雨他们会死,不下雨他们也会死,这个世界对昆虫不是那么的友好。
谁说人就不是这样呢。
库洛洛似乎对我的发言有些感兴趣,他看着钻出地面的蚯蚓,然后用他稍微有些潮湿的干净黑色皮鞋毫不留情地一脚踩下去,蚯蚓挣扎了一下,一命呜呼了。
“不过人可以决定他们的生死。”他饶有兴致地对我说,似乎想要表达这是人和昆虫的不同之处。
我心里觉得他的想法未免有些充满童真。
但我不准备告诉他,因为我不是一个会那样说的人。
路上的行人有些神色匆忙,打着伞,从路的这头走到那头,走过一座桥,然后又从视线可及的范围里消失不见。雨水不会对他们有什么致命性的影响,下雨的时候可以打伞,可以坐车,可以在家里不出门;不下雨的时候也能喝的到水,实在缺水的地区,也能从别处购买。
下雨人不会死,不下雨人也不会死。
但人和虫的区别却不在这里。
考古学家认为世界上第一只蟑螂大约出现在3.2亿年前。
现在已知的不同昆虫物种大约有90万种,占世界上已发现总物种数量约80%。其实际的数量,保守估计的话是2百万到3千万之间。但最近的研究表明,在任意时间段内存活的昆虫数量,大约是1千亿兆(10^19)只。
现代人类,也就是智人这个物种,普遍被认为是20万年前出现的。现在的人口基数,大约是60亿到70亿之间。
无论是种群的存活时长,还是数量,人都绝对性地不占优势。就算把其他哺乳动物放到天平这端也于事无补。
根据中性生态理论,灭亡概率相等的是个体而非种群,在未来,昆虫存活的可能性比人类要高出许多。
如此弱小的生物,你一脚就能将它踩死,但最终活下来的…
很可能并不是我们。
我坐在一家咖啡厅外面的遮阳伞下发了很久的呆。发了多长时间呆,库洛洛就在那里喋喋不休地说了多长时间的话。我虽然没有注意去听,但我知道他的话不是说给我听的。或者说,他也许只是需要一个「对着他人说话」的场景,至于那个人是不是真的在听,他应该也不是那么介怀。
我想也许他和我一样。
虽然我没有在听他说话的内容,但他讲话时的声音的确很动听,有点像小的时候听的那种讲故事的广播,有一点娓娓道来的意思。等他似乎说完了一大段话,我注意到他带着蓝色宝石的耳钉。即便是在阴雨天,也隐隐有微光流转其中,隐藏在黑色的碎发中,偶然现出几分光彩,十分好看。
“你的耳钉很好看。”我夸赞道,也是作为一种对他来主动找我说话的感谢。因为实在太久没有和其他的人有过这么长时间的面对面交流,我不确定我是否正确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他似乎不在意我这句话是否和他的上文有关,也诚恳地道了一声“谢谢”。
渐渐地雨停了,空气里面残留着雨水的湿气,阳光透过云层投向大地,在湿润光芒的照耀下,一时间熟悉的街景似乎陌生了起来。
“天晴了。”他忽地说了这么一句话。毫无预兆,毫无缘由,就好像只是偶然兴起,随意的感慨,但听在我耳中却像是有意为之的。
这时我才看到库洛洛手里拿着的那本书,黑色的封皮,上面有一只血红的手印。
他黑色的眼睛仿佛一潭幽深的湖水,无论多么明亮的光线都无法照进那双眼睛深处。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眼睛里面我的倒影。
他拉过我的手,把我的手放在了他那本书的封面上,和红色的手印重合在了一起。
过了一会儿,他看起来有些苦恼,把书抽走,翻开书页,不知道在找些什么。他的这些举动在我看来是那么的令人费解,但我早已习惯他人做出令人难以理解的事,我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翻书。
他叹了一声气,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鼓着腮帮子,显得有些孩子气:“果然不行吗。”
我仔细看他的样子,他其实长得很好看,虽然整个人有着某种沉静的气质,却又另一方面显得异乎寻常地生机勃勃。眉眼之间的那种神秘的力量会让人不自觉地沉醉其中,让人觉得他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其实我不确定这一切是不是一场梦,人生于我很多时候都像是梦一样。
大概是在十几岁的时候我曾经有一个很荒唐的想法。我当时想,如果能一直活在梦中就好了。那时我的梦大抵还是一切有趣的梦境,比现实要有趣得多,所以才能有这样一番想法,但如今我已经不会再这样想了,因为每逢入梦便头痛欲裂,以致我无法将自己的梦和现实很好地区分开来。
于是我醒了过来。
看着医院熟悉的天花板,白到发亮的墙壁,滴滴答答运行的仪器,空荡荡的病房,感受到如往日一般无法行动的身体,我发现,原来库洛洛只是我的一个梦。
一个久违的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