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蛊丝 ...
-
江湖诡谲,浩大的平静海面之下,波涛暗涌,随时酝酿着巨大的阴谋,一朝翻覆,牵涉众多。即便上官沉星和新月还都只是孩子,也不免被卷入这浮沉的瀚海。
新月六岁那年,出事了,上官沉星重伤,于寒山寺无寂大师处疗养,一去六年,
那几年,千星宫上下,无论问谁,皆说不知,但新月记得清楚,她有一个哥哥,名叫上官沉星。
但是哥哥去了哪儿?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也想不起来。
记忆像融水之后的墨,融化后,到处都是,到处又都寻不见真实。
那几年,上官沉星不在家。
新月完全填补了并且较之上官沉星的顽劣,更甚之。
自她开始学习制毒,千星宫上上下下,几乎所有人都中过她的毒。
那几年,修颜几乎熟试百毒,从一个制毒高手,以汗血宝马日行千里的速度,进步成为一名医圣手,几乎每日都有中毒的属下来找她调配解药。
得,这两兄妹小时候,一个是不管什么毒先尝一口再说,一个是不管什么毒先毒个人再说。
为千星宫平添了许多啼笑皆非的故事。
其中就有一件,旁人不识,只有阮阮知道,由于当事人新月那时候年纪还太小,多年后,这桩趣事便只余她一人知晓。
制毒,用毒之人的最高境界就是制岀属于自己的傀儡。
傀蛊由傀主饲养,作为受控于傀主的信物,寄生在傀儡身上,傀蛊分三六九等,最简单的一种叫做蛊丝,于人手腕处种下,如游丝一般被傀儡吸收入血脉,流动在傀儡身体之中,一言一行皆受控制,行为不可逆行于傀主的心意,问必答,答必真。
这种傀儡并不高级,但却是最常用的一种,一旦傀主距离傀儡的距离远了,蛊丝便会于血脉中消亡。
人原本的意识也会逐渐恢复,脱离傀主的控制。
所以这并不能称作是傀儡,更像是人偶。
蛊丝便如同提线木偶上的偶线。
任人摆布,苏醒后不复记忆。
在新月心里,这哪是什么毒,这是自己给自己做的娃娃呀!
她自己还没有成功种出过蛊丝,所以她也没有自己的傀儡。
这天,她又在辛勤的种她的蛊丝。
蛊虫宝宝,你吃啊!多吃一点啊!吃了好给我结丝啊,蛊虫宝宝,加油!
简单的说她没有什么意念,也没有足够的内力来操纵蛊丝,难以与蛊虫心意相通,一般蛊虫只为内力强大,命途多舛之人驱使,他们用血肉饲养它,它便为他结丝,以完成其心愿,控制人心。
所以新月想让蛊虫宝宝为其结丝,很难。
小小年纪的新月,什么都没有,所以,蛊虫宝宝懒得和她玩。
蛊虫现在正一副,大哥我,吃饱了,让一让,你挡到我晒太阳了的模样。
吃完一大块新月挖来的当归,便潇洒入睡而去,任你默默念,就是不结丝。
新月蹲着拿根木棍戳它白白胖胖的身子“喂,醒醒,醒醒,你别睡啊!”
“你是不是蛊虫啊?”
那蛊虫仍旧不理他,撅着屁股对她,没听见,没听见。
新月灵眸一转,将手中的木棍儿一丢,抓起那白胖蛊虫,提着就往厨房走,边走边说,“看来啊,是我养错了,这不是蛊虫,这就是一只蚕宝宝,还不会吐丝,算了算了,拿去喂鸡,拿去喂鸡。”
边走边摇头,闭着眼不理会蛊虫的挣扎,那蛊虫一听,吓得蜷缩起身子,妈呀,这下性命不保了。算了,保命要紧,结点丝给她罢了。那蛊虫立马缩成一团,开始缓缓结丝,蛊丝洁白,飘在蛊虫周围。
新月戏演的足,眯着眼一瞧,果然,这蛊虫很上道嘛。
接着结,使劲结,多结点丝。
新月将它放在一旁树荫下的落叶上,等着它结丝。
白色的蛊丝,微微透明,带着点清亮的光,好漂亮啊。
本是灵物,奈何眨眼就变成害人的工具。
新月蹲着等蛊虫结完丝,捧着一把蛊丝,沓沓跑进药阁,蛊丝要以傀主身体的一部分作为信托,才可使傀儡受傀主控制。
新月拿着短刀,咬着嘴唇,狠狠心,咬咬牙,跺跺脚,豁出去了!
旋而一扭头,将短刀置于自己肩头,表情凌然,力拔山兮气盖世,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你听听这诗念的,项羽和荆轲的棺材板都盖不住了。
刀一抹,几缕头发落在地上,咣当一声刀掉在地上。
新月捡起头发,混进蛊丝之中,蛊丝瞬间着火,火光炽烈,待那火渐渐熄灭,那浴火之后的蛊丝变得艳红。
这是成了?
新月第一次种出蛊丝,兴奋的不得了。
赶紧拿着蛊丝去跟上官南阙炫耀。
沓沓沓沓沓,上官南阙卧在床榻之上小憩,嘴角微微一笑,今天这是又跑去给谁下毒去了?
他闭着眼等着小娃娃来缠他,像往日一样拉着袖子求他:“爹爹,爹爹,快去看看吧,郑叔叔要死了。”
小脸欲哭无泪。
真是个表里不一的小魔头。
他听着脚步声,踏进寝殿来,沓沓沓跑到他跟前了。
新月在上官南阙跟前跪下,看着上官南阙睡着的样子。
“哇,爹爹长得真漂亮。”她小声嘀咕。
却被上官南阙听见了,这什么形容词?爹爹生的真漂亮 ?
形容男子漂亮?
但依旧是开心的,他接着装睡。
要是把爹爹做成娃娃玩,不行不行,月儿舍不得。
可是爹爹是千星宫最好看的人了。
千星宫最好看的人?
千星宫最好看的娃娃?
爹爹,娃娃?
爹爹,娃娃,娃娃......
要是有朵花就好了,她就能摘一摘花瓣,来做个选择了。
怎么办,算了算了,她还是先告诉爹爹她种出蛊丝了。
“爹爹,爹爹。”新月腾出一只手拉他的衣裳。
上官南阙依然装睡,闷哼一声:“嗯。”
“爹爹,爹爹,我种出蛊丝啦。”新月满脸骄傲,等着上官南阙睁开眼先大惊失色,看看她的蛊丝,然后夸她。
上官南阙只笑,你一个小娃娃,才学了半年的制毒,就琢磨着制蛊,你确定你种出来的是蛊丝,不是蚕宝宝吐的蚕丝?
他才不信新月种出蛊丝的“鬼话”,手臂顺着新月的拉扯垂在床边,预谋着出其不意时挠新月的痒痒肉,待他找准时机向新月胳肢窝伸手,手腕不偏不倚穿过新月护在胸口的蛊丝,蛊丝感受到活人的血气,红色的蛊丝一根根飘起,瞬间飞进了上官南阙手臂,流动在他的血液之中。
上官南阙感受到异样,想要睁开眼,意识却陷入深深的昏迷之中。
完了,完了,新月看着上官南阙昏睡过去,悔不得已,她只是想想,她也不想把爹爹做成傀儡啊。
这叫什么?新月一拍脑门!
襄王有意,神女无梦!
你听听这话说的,多有文化。
可现在咋整,新月试着推上官南阙的身子,“爹爹?”
“爹爹?”
“爹爹!”下一秒就泪如泉涌的新月奋力喊出一声爹爹,眼泪已经蓄势待发,看着,真是闪闪亮亮惹人爱。
这一声倒是管用,上官南阙醒了。
他忽然睁开眼,把新月吓了一跳,眼神虚渺的看着她。
一动不动,就看着她。
“啊呜,爹爹你这样好吓人啊。”
新月那蓄势待发的眼泪立马滚落,两只葡萄一般的眼睛,泡在水里,眼泪左右各一大颗的挂在脸颊上。
她伸手用袖子将眼泪擦干,再睁眼就看见上官南阙笑着,看着她,不是笑不露齿的皮笑肉不笑,或者冷艳的嘴角微微上扬,是露出八颗牙的标准微笑。
新月哭的更厉害了,“爹爹,你好吓人。”
“呜呜呜呜呜.......”
怎么办?找娘亲帮忙吧?蛊丝的作用有局限,如果自己离开了爹爹,蛊丝就会消亡。
现在去吗?内心的顽劣却作祟。
转念一想,
爹爹被我做成了“娃娃”,我还没有玩?
很久以前新月就在想,
爹爹那么漂亮的人儿!怎么总是一头白发,一根白玉簪子呢?
应该把娘亲那些好看的珠钗都戴在爹爹头上。
对!月儿今天要给爹爹梳妆!
然后把漂亮的爹爹送给娘亲,娘亲一看那么好看的娃娃,会不会开心?
你听听这逻辑,多感人。
新月趴在寝宫床头,对上官南阙悄悄的说:”爹爹,你快起来。”
悄悄的说,不知道是怕谁听见。
“爹爹,坐好。”新月拍拍梳妆台前的圆凳子,上官南阙便飘飘而去,坐好。
铜镜中,美人照面。
这支好看,这支也好看,哎呀!怎么全都好看呀。
这根插上,还有这根。
玉镯子戴上,耳环?算了,算了,爹爹没有耳洞。
金镯子,也戴上,璎珞,戴上,戴上。
呀!这是啥?新月翻到一个盒子,打开,是娘亲的簪花!这个蓝的好看,粉的也好看,这个玉的,爹爹喜欢玉。
不到半刻的功夫,上官南阙宛如一个唱大戏的,额头上一圈花花绿绿的簪花,原本梳起的一小缕头发上生动形象的站着一排千手观音。
宛如一只雄孔雀在上官南阙头上开了屏。
新月是个很有书画”天赋“的孩子,她觉得应该在爹爹额间画朵花,该是多么好看啊!
只是她想象中的花和她笔下的鬼画符,充满了“襄王有意,神女无梦。”的崎岖感。
那眉间的一点红在新月笔下,“哎呦哎呦,完了,手滑了,花瓣儿画歪了,不行,右边的好像有点小,我描一描,右边怎么又大了,我再描......”
几笔之后,上官南阙已经可以跨马登台,演一出红脸的关公战长沙。
新月收笔,定睛一看,虽然画的有点大了,就这样吧。
半张脸被红色颜料覆盖的上官南阙,本应是眉间一点花钿,成品却是半张脸的诡异牡丹。
怪不得日后的新月于江湖上的名号是一鬼面圣手。
这名字不无渊源。
新月将毛笔扔进一边的水盆里,瞬间染红一盆清水。
好了,就这样吧,古人有言嘛,“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适宜。”
美人嘛,就是要天然去雕饰。
你听听这话说的,活像个浪荡登徒子。
西湖是一个地名,说的不是人,天然去雕饰,就是给人画一脸的红花,一头的孔雀开屏?
新月端着下巴打量自己给上官南阙梳的妆。
半晌眉头紧锁,继而笑了,她觉得很满意。
真是个漂亮的爹爹,漂亮的娃娃。
她盯着上官南阙傻乐。
等反应过来有脚步声时,她已经来不及把上官南阙藏起来了。
阮阮抱着一沓浣洗干净的衣服走进来,一抬头看见正对着她的上官南阙。
“啊啊啊!!!!”三魂吓走七魄。
“阮新月,你做了什么?!!!”
嗯?娘亲居然不喜欢?这是爹爹啊。
她呆愣着看着阮阮,这结局是新月没有想到的,
她觉得娘亲盯着她的眼神很刺人,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
古人还有言:三,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娘,娘亲,我把爹爹做成人偶了,嘿嘿,嘿嘿。”
“他现在可听话了,送,送给你玩。”
新月一边心虚的交代,一边顺着墙边往门外挪。
阮阮扶额头痛。
“怎么解毒?”她的声音从牙缝中挤出来。
“过,过一会儿就好了?”
“一会儿是多久?”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啊啊啊,我也不知道啊,娘亲,我去给你找修颜姑姑。”新月说完,拔腿就跑。
开溜的速度也是汗血宝马,日行千里的。
阮阮扶额,找什么修颜,修颜下山了。
她抬头看看上官南阙的样子,忍不住噗嗤一声,一代魔教至尊,被自己的女儿折腾成人偶,打扮成这个样子。
阮阮气不打一处来。
便走过去问他:“你中的什么毒呀?”
“蛊丝。”
居然真的回答她了,但她又不是新月,不是说傀儡只听主人的话吗?她环顾四周,新月早就跑没影了,她不解,也顾不了许多了。
“此毒何解?”
“远离傀主即可。”
得了,今晚,新月可以送去松山暮云轩思过了。
她一根一根将上官南阙头上的簪子取下来,那一圈花花绿绿的簪花也取下来,头发如此一折腾都乱了。
但人却一动不动的任她侍弄。
春花换来一盆清水,轻柔的把他脸上的油彩擦干净,将那张好看的脸从鬼画符中拯救出来。
头发被打湿了,贴在脸上。
这人,乖的异常。
即使中毒了,也是端坐着,风度依旧,白发凌乱也不失神采。
鬓边被染上了几丝红色的油彩,阮阮伸手去摸。
现在的上官南阙,简直与三岁的孩童无异。
莫思量,思量牵扯人心肠。
阮阮手上动作僵住,三岁......
许多年以前的上官南阙,小小的,约莫只有三四岁,一个人被困在冰塔那个漆黑冰冷的地方。
没有人为他擦拭脸上的污泥,没有为他准备温热的饭食,那寂寞可怕的冰塔,将他锁住十六年。
从始至终,他身边到处都是阴谋。
这些年在他身边,看他屡屡遭人陷害,阮阮早已明白,当年他为什么说自己也在背后为她做了很多,他做的很多事,都习惯了不为人知,天大的事都付之笑谈中。
这些年来的很多恩怨,皆因白道诸门派间利益纷争而起,却染指千星宫。
她知道这些年,他杀气淡了好些。
她不禁俯身将他从背后抱住。
脸庞埋在他的白发间。
她忽而有很多种情绪,在他失去意识的时候,她才敢任由自己坠落,任由自己试着去领会他受过的悲苦,为了救她,为了救星儿,为了自救。
他不是别人口中没有七情的幽冥,他是生生的血肉。
他动辄左右江湖,也安守一隅庭院。
他说跟着他受苦了,她从来不觉得自己受苦了,为她挡着这世界的凉,一直以来,这人是他。
怀中的人,微微有了一点动静。
阮阮抬头,对上铜镜中一双清澈含柔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她看得见渺小的自己。
垂于胸前的手被上官南阙攥住,“怎么了?你担心星儿?”
多日以来,他唯恐阮阮担心,几乎日日往寒山跑。
他以为自己担心的,是远在寒山的孩子。
不,她心疼的是他。
她也知道,这些天他有些怪自己。
她笑了,摇摇头。
“明日我再去一趟寒山寺,你放心,星儿已经没事了,真气也会恢复。”他轻轻拍拍阮阮的手,哄着她。
“别去,别去了。”阮阮将他抱的更紧,脸庞又埋进他发间。
寒山路远,他已经是日日不歇的往那儿跑,披星而去,戴月才归。她知道上官沉星已然无事,无事,便好。
“阿阮,舍不得哥哥吗?”
“怕你辛苦。”
“我更怕你担忧。”
“好好休息几日,我与你同去。”
“好。”星儿重伤,他心中难免介怀。
他也忍不住想,倘若这孩子不姓上官,今时便不会遭遇此等变故。
阮阮从他脖颈处抬头。
“刚刚月儿调皮,将油彩弄你头发上了,要我帮你洗吗?”
他家这两个孩子,倒是反过来了,上官沉星庄重稳妥的不似少年,新月调皮顽劣的像男娃娃。
他笑着回答:“好啊,有劳夫人了。”
他起身将红着脸的阮阮抱去汤池,阮阮从他怀中探出脑袋问他。
“哥哥,月儿心心念念的那蛊丝到底是什么毒?”
“将人做成傀儡,迷人心智之毒,也是最低级的傀儡。”
最低级的傀儡便可让人心智全失,任人摆布。
看来这制毒不比修炼一门绝世武功来的差。
“可有解法?”
“远离下蛊的傀主,不消一时三刻,蛊丝便可融消。”
”傀儡只会听傀主的话吗?”
“除了傀主还有一人。”
“谁?”
“此生最为牵绊之人。”
那一刹,光铃摇晃,几声轻敲落在阮阮心上,砸出些发软的酸,酸后又是无尽的柔。
她躲在上官南阙怀里,再不吭声。
心下挤满了泯灭的衷肠,拥挤的一塌糊涂。
任由他将自己抱进水中,任由亲吻,任由拥抱。
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心下却激荡起千层冰雪,朵朵都是他。
“阿阮,为何那么好奇蛊丝?”
在亲吻的间隙,他问她
“哥哥。”
“嗯。”
“如果我被做成傀儡,我一定也会听你的话。”
“什么意思?”她腰上的力道渐渐加重。
“哪怕山穷水尽,我也不会忘了你。”
上官南阙捧住她湿漉漉的脸庞,吻上她,轻柔,珍贵的不忍残酷对待。
轻轻,缓缓的用吻回答她
这话,他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