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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之四十二 二重螺旋(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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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四十二 二重螺旋
时节正好是该撤下寝殿薪笼的时候了,登华殿前御衣黄室樱在廊前灿烂洋洒盛放着。这样的颜色,恰与女院夫人身边上葛女官们所穿的山吹套色衫子相映成趣,真是连自己都觉得秀丽飘逸无比。中将君与这里的姐姐源内侍分别供职两处,难得见面时就不免抛除了当差的忌讳,欢喜万分的闲话起来。相比之下,女院身着轮无唐草的朽叶色五重衣,带着恹恹病态倚坐在御帐台上……确是感觉出比上次拜见时显出忧虑之色多了些。
忽然想起了当日在紫宸殿议论废黜中宫时,女院面对太政大臣那种怯懦畏惧的神情来了……心里揣测一二,暂且约略有了个底,于是并拢二指恭敬的俯下身去见礼,带着温婉微笑见礼道:
“母后安好。”
女院轻轻点头唤我坐近些,刚想说什么,却又像暗自思忖般蹙眉欲言又止……然后向着我身侧的雪下,可以看得出神色勉强笑道:“很久没见,左大将终于想的起来看望这老朽之身了。”
我挑挑眉,几乎没是讶异的望向这看上去……不敬一些说……心怀鬼胎的二人。雪下脸上挂着我难以理解的莫测高深,勾起唇角像是讽笑般道:“是臣不敢擅闯,怕惊扰了夫人的清静闲适之情呢。”
一来二去,气氛陡然转变到了奇异的方向。
雪下哪雪下,你真是个狡猾的男人。在你策划好的棋局上,一定是对我隐瞒了什么对么……一个我并不知道的、闻所未闻的巨大黑暗。不过所有的事都会走到它该走的地方,正如再锋利的礁石总是会浮出海面。不用心有不甘的焦灼着急,也不用追问你,等着它总归在未知的某天完全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所以我什么话都没说,静静坐在边上……带着像看戏一样的表情。
余光一扫旁边的女房堆里,旦见长年侍奉在女院的赞歧内侍神色游移、捏着蝙蝠扇子的手指微微发抖。那脸色几番变化,终于故作轻松的插话笑道:
“平大将可是备受陛下倚重,当然不得空闲了呢……娘娘也是这么想的吧?”
我展开系了五彩丝线的桧扇把玩,淡淡笑着看向雪下。他知道我不想插手的意思,却又好象是不肯就此饶我一个置身事外一样说道:
“女院夫人,臣正是为了陛下之事而来的。”
雪下平铺直叙般说道。
听这话出口的蹊跷,不单是女院本人,连我也如坠云里雾里。
“陛下已经就让位一事与臣商量过了,不知夫人御意如何?”
“让位?中宫,这是从何说起的事情……”
为了让主上免于劳烦从而能够静心养病,让位和召还东宫是我和他夫妻二人共同做出的决定。是呢……仇恨已经走入终结,从此以后我的全部生命就只有他了。抛弃一切世俗的冗杂与纷扰,我只愿在余生里与他相依相伴……在上天允许、能够一起度过的每一天。虽然不知道为何雪下偏偏挑在此时向女院说明主上这个决定,我解释说道:“主上的病体已经不堪负荷繁重的国事,而臣妾代为协理政务亦并非长久之道。当然,这还得看母后的御意了……”
“陛下也是该多多将养身体。”女院颔首道:“东宫已经成人,若是就此让位再好不过。这样再立大皇子为新的皇太子,则国祚稳固、我死亦无憾了。”
“陛下正当盛年,大可不必太早考虑让位一事。而臣所真正要向女院夫人奏禀的……是关于东宫之位的问题。”雪下稳稳的说道:
“现今的东宫殿下乃陛下庶弟,因当年陛下无嗣故暂踞储君之位。殿下长居奥羽与山野莽夫为伍,出入随意无皇室清贵礼法可言,有失体面。况如今陛下已有亲生皇子,应当有所重新考量了。”
啪嗒一声,我的扇子失手掉在了铺席上。
他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让还是幼儿的敦平亲王取代东宫殿下即位——是之前提也没有向我提出过的……改立皇太子!
但雪下我还是明白的:既然他今日将废立之事说出口了,就绝对不会是一时的心血来潮。所以必须在女院表明态度之前截下他的话。
“兄长先不要说笑了。”拾起扇子的动作不留痕迹,我一个微笑而后主动开口道:“母后宣召,一定是有要事嘱咐吧?”这样说着,看也不看雪下一眼。
女院信疑参半的将眼神从他身上挪开,缓缓说道:“原也不是什么要事……听闻你即将被立为皇后,我和你父亲感到甚为欣慰。加上你膝下又有了大皇子和东宫的女御,此番一来,我们堀川二条家的荣华已是显赫到无人可比……”
她究竟想说什么呢?我沉吟着,倒并不搭茬。
“既然大势已定、不容质疑,那何妨酌情减免罪臣橘氏一门的严刑呢?那罪臣虽大逆不道,但总算辅弼主上二十年来并无其他过错……”女院几番踌躇,终于开口道。
原来是这样。
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前太政大臣把持朝政多年,会有人为他求情,本来就在意料之中。但我绝没有想到,这次站在他那一边的居然是一向不过问政事的女院夫人——主上的母后、我“父亲”左大臣的亲姐姐。没有任何理由的……她本不该有任何理由罔故身份尊贵,为已定罪之人特意遣了女房请我过来“叙话”。
“母后,臣妾只是依照主上的旨意而为。即使事体如此,实在未敢擅专。”
“此事我亦明白。”女院急迫的倾出身子,示意一边赞歧内侍将个蜜蜡封的丸子给我,道:“这是他从软禁之处递来的信件,边说着‘请务必亲手交付给中宫夫人’边托给我的。你看看吧……”
太政带给我的密信……这个老狐狸又在玩什么诡计把戏?为了苟且偷生而向我示好吗?不,那决不是他的作风。
究竟是怎么回事——带着这样的疑问,我拆开了蜡丸:
“‘夫人,您的身侧隐藏着天下间最肮脏罪孽的秘密。如果想知道前因后果的话,请来见微臣吧。’”走到末路,又是想咬谁一口呢?我笑,所以没有注意到那个人闪烁不定的冷笑眼神。
但事实证明,这样想的我自己才实在是幼稚的好笑。
本该不难意料的,下面的事情就发生在册封皇后之后和准备破格召见被软禁在家的太政大臣之前间短短的时间差里——是我的疏忽与大意,结果第一次被人占尽先机了!
“你说什么?”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声色俱厉的大声追问道,几乎没把中务惊骇到浑身颤抖瘫倒在地。
“回禀娘娘……罪臣已经伏罪自裁了。”
“怎么死的?”
“服毒……”
“什么时候?”
“今早由近卫府看守的舍人发现的。毒药似乎用的非常猛烈,导致尸体……详细的时间已经难以判断了。娘娘……”
从她惊恐的眼睛里我可以看见自己,迅速思考时那寒冷彻骨的肃杀神情。
刷的一扫裙裾衣摆,转过身去拧紧了眉细细回溯……
一个费尽最后心机撒下诱饵等我上钩的老枭会如此轻易的放弃生命吗?怎么可能!在这阴谋林立的诡谲宫廷里发生的所谓自杀种种,连猜都不用猜一定是被什么人抢先一步灭了口。是什么人,究竟是什么人赶在我审问太政大臣之前毒杀了他灭口?隐约之中、在我所不知道的空洞未知里,他还曾经得罪过谁?
抑或是说……他的存在又威胁到了谁?
但我有预感,那或许是个远远难以想象的庞大黑暗之所在。
会是女院吗?首先怀疑的就是她了……明显有什么把柄或是秘密握在太政手里的样子……但不是,我清清楚楚的知道不是——那种比我更加狠毒千倍、大胆万倍的行事方式,以及为了达到目的完全不计手段的辣手强势,除了那个人还有谁?
被一手培植出来,一模一样的风格和手段……
所以我要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他。
“平雪下……”口中喃喃自语道。
雪下,对你,现在我真说不清是迷惘,还是想“终于到这一步”了……希望册立敦平亲王为皇太子的理由并不难理解:如果有朝一日敦平亲王承继大统,那么雪下将会有机会以舅父外家的身份统揽朝权,成为第二个太政大臣。但非要在我召见之前杀死太政的原因呢,原因是什么?太政的罪责早已定下是必死无疑。如果说连我这个跟他仇恨刻骨的人都没有急着下手,雪下又有什么理由容不下他再多活一日?
该死的!
十指忍不住收拢成拳,狠狠往胁息扶手上砸下。
现在想想,雪下对我是那么了如指掌……凭借高明到可怕的手腕让我的一切一切全在他的棋局之中,步步走的分毫不差。可我怎能就一心沉溺在自我的世界里,几乎从来没有算计过雪下意图为何呢?他的目的、他这么多年来的处心积虑……
“娘娘?”是大纳言内侍的声音。
神思这才被拉了回来。我立刻换上平和淡然的表情,问道:“怎么了?”
大概是同样觉得春日里事态丛生的缘故吧,大纳言内侍温和的笑笑,躬身说道:“是陛下今日醒的早,似乎御体大好很多呢……皇后娘娘是否要移驾清凉殿?”
我点点头让小宰相吩咐下去整理衣装和妆容,然后在这个空当絮絮问了她些旁人看来琐碎万分的话题:主上晨起用过膳食了没、进了多少、有没有咳嗽、手脚出汗了没有;哪些需要再仔细着些,哪里要笔笔向我回禀……不经意间声音就真的放柔了下来。哪怕是再小的小事,他的点点滴滴都装在我眼里心上。感觉沉甸甸的,却一点也不累。
末了道:“上御局收拾停当了没有?”
“已堪使用。”
她笑着回答。
主上病体孱弱,我政务繁多宵旰难眠,如果日日留宿衾侧则不免影响他安寝静养。而弘徽殿虽离主上歇息的清凉殿夜御殿咫尺之遥,可如果夜里出什么状况的话这段距离仍嫌太远了些。所以让内侍和主殿司的女孺们将紧挨夜御殿的局打通,准备自己暂且移居在那里,两边也得以兼顾了。
山峦迭起的鎏金银竹节铜熏炉云雾缭绕着,中将君用乌木勺子将炭火送进去补充了,让“梅花”的香气一直吹散到伏笼上熏染的衣裳里。小宰相调理好伊势贝壳粉和红花胭脂、眉墨,再从唐柜里取出今年新菜时才裁剪出的飞鸟折枝薄色五重打衣为我换上,淡雅细致的花纹配色令人心旷神怡。大纳言内侍亲手取过女房手里螺钿梳子,将垂发与鬓削打理的顾盼生辉,不知有几分恭维几分认真的说:
“娘娘的容貌这些年来似乎都没怎么改变,就和老身当初有幸逢迎入宫拜见时一样。”
我心念一动,道:“夫人供职在宫中已经有些岁月的了吧?”内侍的年庚似乎较于女院更要年长些,应该历经前院、先帝、主上三朝了。看过许多次的物是人非……兄弟、父子,说不定还有……
“经娘娘这么一提……真是呢。”她长长叹了口气,似乎连语气里都充满了对年华流逝的哀挽:“年年的春夏秋冬掐指过着四季,浑然不觉已经三十年了吧。当初接替家母入宫侍奉的时候,看着前院大人迎立中宫的盛仪,现在连小皇子殿下都眼见日日长大了。”
前院,是先帝的兄长。
“那么……”我顿顿,然后貌似不经心的问道:“夫人记不记得有一个更衣……是山井中纳言家的第二姬君……”
山井中纳言家的更衣,就是我的亲生母亲。
入宫多年了,不知怎么的……现在才突然有想问往事的冲动。但大纳言内侍出神的回想着、回想着,最后却一无所获般摇了摇头,笑了。怎么会?姨母说她是那样的美……我有些黯然失望,失望的轻道:“据说是个美人呢……”也只能这样说了。
“娘娘说的那位更衣夫人是前院的后宫吧?老身供职在梨壶侍奉还是东宫的先帝来着,后宫的娘娘们真是知之甚少。”继而,她笑道:“不过要说美人的话,倒是知道有一位冰雪般清丽绝伦的美人儿。娘娘莫要着恼——那位的美貌之盛、身份之尊贵,恐怕都不下于您呢。”
太政大臣的暴死对我来说本无所谓,但雪下为何要插手其中——心不在焉想着这个,几乎是敷衍,我浅笑道:“是赫映姬,还是小野小町?”
大纳言内侍想了片刻,以与年龄不符的戏谑口吻道:
“如果用光来做比喻的话……娘娘是绚烂耀目的日光妃子,而那位贵人……斋宫殿下就是清泠的月下美人了。”
“纪子内亲王么?”前院时代的斋宫,指的应该是左京命妇那位年高德劭的女主人。
“被称作‘香扆之宫’的幸子殿下……”她边回忆着边缓缓言说:“此位内亲王,娘娘未曾听说也是应当的。毕竟她还是先帝朝的斋宫了——况又那般薄寿。殿下生来是与前院、先帝一母所出的同胞兄妹,前朝皇后膝下最为宠爱的一品宫。且眉目如画、美貌如仙,天然有一股异香透衣而出,因而被起了个绰号就是‘香扆之宫’。”
小宰相听到这里不由得插话:“真便是如此天仙化人,怎生我等就从未听闻过?况且公主位尊,相貌其美若何,约莫也只是旁人无缘得见、妄自揣测的罢了。”她刚说完,才发觉自己话中多有顶撞。正悔不迭想修正圆滑呢,大纳言内侍却毫不介意般“嗳”了一声,言语中感慨万千:
“道听途说者,大抵如此也。只不过当时之事转瞬间年华逝去则尽付笑谈,让人不禁唏嘘。殿下从小离群索居在音羽之泷的宫舍里——据说是因为身体孱弱的原因,即使是父母兄弟亦极少见面。而老身进宫后不久前院就退了位先帝践祚,殿下以斋宫身份赴伊势修行,自然就无缘得见了。可是谁料不久殿下竟崩卒在了那里。像幸子殿下那样的贵人难以享有古时建内宿祢般的长寿,而老身坎坷形状却仍残喘世间,真是人生无常呢……”
“情深不寿,天妒红颜……吧……”
这么说着,我心下却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好象谶语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