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0、之四十三 扫晴娘(完) ...

  •   之四十三 扫晴娘
      雪下刚刚沐浴完也似的只身着寝衣。及肩乌发闲闲披散肩上、胸口的肌肤和锁骨一道裸露在外,于是周身散发的香气之浓烈更甚于平时,而微勾的唇边却又一抹浅笑如故。那种好象丝毫也不讶异我会出现在此的态度,换了别人的话,几乎要如他所愿的被成功撩拨到沉不住气、恼火万分。可是,雪下,你知道我是谁,所以必须说实话。
      “真是瞒不了你多久……不要迁怒正澄哟,他只是依照我的命令去做而已。”
      “你本来就不该隐瞒我。”我手指蜻蜓点水般轻抚向他颈上的勾玉,淡淡答道:“我不在乎那个男人是生是死,可是很在意你为什么要亲自动手。”
      “还有呢?”他笑。
      “为什么要废黜东宫殿下?不要拿你说给女院夫人的理由来搪塞我。”
      “陛下的御体如何——想必你比我更加清楚。”雪下像仅仅是陈述般道:“东宫只是个弱冠少年。一旦陛下万一,他即位后会是谁把持朝政。从来没有想过吗?”
      那却是我的痛处。
      “不……主上决不会有什么万一……那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我没有必要去想。”
      “你清醒一点!”
      我一愣。
      “清醒一点,陛下没有办法保护你一生一世了。而终有一天,你将再也没有什么地方好去逃避,知道吗?不要以为只要除掉了太政就风平浪静。这个宫廷不是只凭儿女情长就可以的逢凶化吉的地方,走错一步就再难转圜。别被恋心磨钝了心中那柄悬挂着的刀,为着你自己,坚强起来然后……自己去保护自己!”
      “可我也有我要去保护的人!”泪水不禁滴下,我不甘心的说。
      “如果东宫现在即位只会被右大臣完全控制,而你我也将又一次面对与原来一模一样的状况。”
      反驳不了他了……可如果要我剥夺掉殿下的地位以自己名下的皇子取而代之,又怎么可以!
      “我们两个一起走了吧。”雪下突然的、半开玩笑也不知是不是当真的说。
      我紧紧抓住他眼中稍纵即逝的认真慑人,学语般重复道:“走?”
      “是啊……”可他的笑容转瞬间又变回了轻狂形状:“不想因为政见不同而和我最尊贵美丽的皇后反目,所以只有在这天到来之前掠走你,两个人抛弃一切世俗纷扰浪迹天涯。”
      为着他只是戏谑般的言语,我心中居然莫名的无味杂陈起来。
      “叶叶相对,接骨之木。君别日久,情难自抑待君前……休要再轻易说出这样的话。”
      是我傻么?把不经心的话太容易当真了?
      还是……血液中难以屏除的禀性。
      自己都觉得自己太软弱了。曾经把自己看做权力的牺牲品,曾经为了自己的无力而哭泣,但自从拥有那种力量的开始,自己就变成了悲剧最新的制造者。身处高位的寒冷与战战兢兢决不只是虚幻,因为到了这一步我已无路可退——不是取胜就是死。太过于疲惫的心,永远不能停歇下动用全副心力蓄势待发的智慧,谁知道在黑暗中还潜伏着多少窥伺的眼睛。再也停不下来了,欲壑难平……所以真不如死了好些。
      “衣通姬和轻太子的赠回歌。一直以为,它讲述的是关于憎恶与悔恨的故事。”他说着,眼睛里却充斥了寒冷如水的……漠然。
      我苦笑。
      又开始了,对么?雪下啊雪下,为什么每当我渐渐接触到你的真实时,就那么快封闭起谁也难以进入的内心呢?总是巧妙的游历在众人之间,保持着自己独有的安全距离。没有人可以触摸你的心灵。谁都不行,当然也包括我在内。永远不会失控的你,和永远被自我控制住的情感……我是该说你老练成熟么,还是寂寞。
      一室之内陷入死寂中。
      我望着这个男人纤秾合度的动人背影,和笼罩周身的排他气息。几次想开口,却又不知如何说起。
      木梨之轻太子和衣通姬是古时允恭天皇与忍坂大中津比买命膝下的一双儿女,身为兄长的轻太子恋慕同胞妹子衣通姬。两人悖伦的相爱导致天下离心离德,轻太子失去皇位后被弟弟穴穗王流放到荒凉的伊余之汤。衣通王难以忘情,追随兄长来到伊余,最后双双殉死。端的是……情到浓时苦亦乐。而轻太子辞世时虽死不悔的一首读歌更是流传后世……
      “初濑川,众山围绕。君如白玉,君如明镜,今日此时长相依,也无归处也无乡。”
      水晶撞击般的声音流丽念道,用着什么都无所谓一样的态度。
      然而我却看不清凌乱刘海掩藏着的瞳仁里,深深锁了怎样让人……心痛的凄楚。
      “它的意思就是,如果这个世界无法成全我们,那就到容得下这段禁忌之恋的另一个世界去。别怕,爱本是无罪。”雪下低低笑了,在下一个瞬间却靠在了我的背上。
      很虚弱的感觉……好象只是个孩子。
      “别回头看我。”他说:“只要这一会儿就好了,别回头。”

      “公子最近又都和什么人来往了呢?”
      我笑望着仲衡仍旧是粗鲁掸去身上落花的动作,问道。
      “小犬这次来得又晚了,莽莽撞撞没有规矩。我真是不懂之前娘娘为何把他放在大将身边……”小宰相很不屑的瞟他一眼,在我耳边低语道。她年纪既长后倒有几分相似当年的中务乳母,总还是看不惯仲衡做派的嗤声,反手扣上涂笼的门扉就端着高傲的架子一甩裙裾告退。
      仲衡也不理睬她,回头扮了个鬼脸。然后才老老实实的开始例行禀明:“除了之前臣下说的那些人之外,值得注意的就是新近女院身边赞歧内侍了。她几次来拜访公子,公子都借故支开所有仆役。臣下觉得甚为可疑。”
      果然没错——和登华殿密报完全相吻合:
      近日来,女院经常屏退左右女房只留赞歧内侍密谈,而每次密谈之后赞歧内侍都会出宫。看来我从起始怀疑就找人盯着那边没有白费。
      “他们在谈论什么……你一点都没有听到么?”
      “任何人都无法近身,公子的谨慎滴水不漏毫无破绽。”
      还真是难得呢,居然有连作为心腹侍从的仲衡都不能知道的秘密——此来还是第一次这孩子无法向我回明的左大臣府邸谈话。还是他已经感觉……不会吧,都已经这么多年了。雪下不可能如此巧合的在这时才洞察到……仲衡从一开始就是我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
      小宰相虽然那样牢骚着,但其实想必是明白的吧——我挑中仲衡的原因。从孩提时代就跟随自己的侍从,谁会怀疑他效忠的方向?
      “那么两个人谈话时的态度呢?”哪怕丝毫的线索也不能遗漏。
      启发式的问话立刻提醒到了仲衡。
      “虽然什么都难以听清,可还是很清楚的是赞歧内侍与公子争执起来了。”
      “雪下发怒了?”
      “不,也不是那样的……是公子先用嘲讽般的口气说了什么话,而内侍伏倒在地啜泣不已。谁知道她突然腾身而起上前攥住公子的手腕,脸色煞白到几乎晕倒。相较之下公子有礼多了,只是笑着拨去她手走了开去。”仲衡尽全力回忆道。
      那种笑,眼里淬着世上最寒冷毒药的笑容……历历眼前。
      不过能让因循守礼的赞歧内侍激动愤恨难忍的话题,是什么?
      “之前在宫里时我还把她看作是沉稳的长者呢,谁料到居然如此无事生非。”像是把正事说完又恢复成天真少年似的,仲衡挠头不解道:“什么珠子也好、玉钏也好,在府里看来有什么贵重的?竟为着这样的事情仪态尽失……”
      “珠子?”
      一鳞半爪的锐利光芒闪过,我立刻追问。
      他仍旧懵懂:“说什么丢了水精珠子……还有依稀是牙齿还是波的……”
      紫入草水精念珠!
      那原本在雪下是手腕上的东西。
      ……我想自己或许已经找到了这个螺旋迷宫的入口……
      “枕流姐姐。”
      “怎么?”即使是过去在土佐,他也很少喊过我姐姐。但每当仲衡这么喊我而不是喊娘娘的时候,就代表着这个少年有什么难以理解的困惑了。即使如此我仍很高兴,沉浸在其他的思索里于是就顺口应答道。
      “为什么要我一直监视着公子呢,从很久之前开始。”是年少率真吧……仲衡直截了当的脱口而出:“你不信任他吗?所以总留着一手提防。”
      我笑,像当年阿枫那样抚摩着他的额头,答道:
      “我不再相信任何人。”

      如果我还是七八年前那个踌躇满志的宠妃、斗志昂扬的女孩儿的话,或许可以毫不犹豫的向他坦诚自己的内心吧……用最热切激烈的语言诉说。而如今,我已经变成一个将冷峻政治式考量视为优先的女人。抑或是说,在女人身份与相应的心境之前,我首先是一个执政者。也许对于我和雪下来说,爱还是不爱——这从来就不是摆在我们之间的问题。我们身处在现在这样的位置上,不爱如何?爱,又能怎样?没有什么区别。
      那隐秘的、心照不宣的感情,与其说是男人与女人,倒更像是两匹同样伫立在雪地悬崖上的狼。可以结为伴侣,也可以为了争夺惟我独尊的地位缠斗不休。永恒且唯一的对手、盟友、敌人,心灵相通却又相互猜忌。雪下太强了,某种程度我爱他,怕他,防着他……就过了这么多年。
      更可悲的是,我们一早就清晰的知道这点。
      容颜未衰心已老去。
      帘外柳绿莺红。无论是谁在主导着这个天下,后宫总还是浮华绚烂的如烟仙境,好象什么都没有改变。在淡淡自嘲般一笑中,我手上彤管回笔收势,将纸条揉成小团封进蜡丸。纸上密密麻麻蝇尺小字,末了赫然一行字:
      “速速回京,迟恐生变。”
      ——这就是我的选择。
      很久之后的修史人和后世钻研宫廷权术者将这归结为我身为妇人最终意义上难以避免的不理智与感情用事,以及我在政治上全面失败的转折点。
      可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在最后一刻都没有为这个选择而后悔。
      将腊丸交给了小荻。
      “你对宫外比他人更为熟悉,这个要确实送到东宫殿下手中。”
      蜷川虽然什么都没说,但目光里隐忍着的奇异与不安倒瞒不了我。论起从事隐秘工作的谨慎顺手,她要远胜于我身边任何一位心腹女官,遑论从来只是照料皇子的小荻了。示意小荻可以先退下,我不吝于解释没有遣她去办的原因:“前些日子劳累了。奥羽路程遥远需要长途跋涉,小荻比你适合。”
      “娘娘,”蜷川先是没有说话,继而用平缓而稳定的语调,似乎早已下定决心般道:“前太政大臣不是我父亲,废后藤壶也不是我的姐姐。蒙娘娘能够在颂经法会赐告真相,其中感激之情难以尽述。然而我既已完全出于己愿服侍娘娘,就已置难以选择之出身于度外,决无贰心!我……”
      “你想太多了。”我笑,信手合上砚盒,道:“递密函至奥羽关乎重大,而你我皆知斯事该隐瞒与何人。以他谋算之深,又岂会不最先一个密切关注你的行踪?而换做是小荻……”言意点到这里,就见蜷川立刻恍然大悟:
      “诚然也——她的确是再适合不过的人选。”
      此时余光已扫向渡廊方向,小宰相引着个年长女官一路分花拂柳款款行来。只见那女官虽步态稳重典雅却表情困惑不明所以,正是……
      “登华殿的赞歧内侍?”蜷川疑问般自言自语道。
      我收敛了笑容,什么也没有说。
      或许我真的是个卑鄙的人吧……接下来要做的事和连自己都不屑的小小诡计。
      像旋涡般的脚步渐渐迫近了,而我忽然闭上了眼睛,听着风吹动檐下金铃,洋洋洒洒一连串儿清脆悠扬的空灵曲调……还有那遥远的晴空万里,隐隐约约间又一场山雨欲来。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