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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之四十四 如侬(完) ...

  •   之四十四 如侬
      既然还不知道该用何种表情较为合适,索性就沉郁的将唇角隐藏在重叠锦绣衣袂之下。菩萨前的线香、身上熏过了的味道、渐渐阴暗下的天流动着沉闷空气,让狭小空间里香气浓烈令人几欲作呕。选好的谈话地点自然还是这供奉梦违观音的涂笼,加上不完全是虚张声势的摒退左右——我压根无法预测会面对如何的事实真相。
      蜷川膝行过来拉上了门扉,留下我们两个各怀心事的宫廷女人。
      一击必杀、毫不迂回,是现在从精神到□□彻底打垮对方抵御意志的最直接战略。
      于是我什么都没多说,将搁在胁息扶手上的左手腕横在了自己面前……以近乎仪式化的动作,慢慢的、缓慢到像是扼杀一只云雀,让露出衣袖的半截藕臂充分沐浴在时雨前微弱残光里,幻紫色的光芒闪烁若星……在眼前的赞歧内侍看来想必是非常刺眼的星光吧?我在角落中将她脸上充斥着的戒备与动摇尽收眼底。
      “娘娘……这……”
      “您知道它吧?”我淡淡说着,在她紧盯我眼睛的情况下,视线丝毫也没有从手腕笼着的入草水精念珠上移开。似乎对她来说不啻于当头棒喝了……让她哑口无言,再步步胁迫甩出最初也是唯一的杀手锏:“我始终很介意呢,那位的……母亲。”
      既然无论如何想仲衡听漏的那个词也不可能是“齿”或“波”,那有没有可能是“母亲”呢?(注)
      这样仅凭猜测贸然提问所遭遇的最大可能结果就是被对方识破——我其实根本什么都没有掌握。但仍然愿意赌、只有赌。看到赞歧内侍颓然瘫倒在地时,我知道自己赌赢了但……即使是我,也绝对没有预料到她含着那几乎可以称之为潸然表情道出的下一句话!
      “请娘娘忘记已经知道的一切吧!参议大人……殿下并没有错……”
      手指猛烈一个抽搐。
      身为臣子,即使是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即使是出身皇族却被降为臣籍,也是……不能被称作殿下的。这个道理,连咿呀学语的黄口稚子都晓得。
      ……从前只听说过醍醐灌顶,我此刻倒突然觉得似乎同时有千万桶冰水在三五严寒里对着自己兜头浇下。在晦暗难辨的光线里,动员了全身的镇定全身的自我控制而勉强扯出一丝自若浅笑……不,与其说是笑容倒不如说是唇角在恶寒至极的痉挛。
      “你……说什么?”
      这样的表情看在赞歧内侍眼中又成了另外某种特定的涵义。
      “无论如何,殿下都是一直照拂娘娘的兄长啊!或许您觉得无法理解,但在我这个亲眼目睹一切的老朽之身看来,即使违背了天理伦常、不被世人所容,那两位仍旧是相恋至深的情人。”她禁不住老泪纵横,抬起衣袖擦拭着,道:“如果非要说谁有错,那只能怪命吧……是命运的阴差阳错,让香扆之宫和先帝今生只有姐弟的缘分。”
      说到这里,我真的已经全明白了。
      明白了他极端厌恶衣通姬和轻太子传说的理由;明白了为什么他一定要杀死太政大臣灭口,他为的是保守怎样一个秘密;明白了太政大臣又为何要用“肮脏罪孽”一词来形容我身边的……他。
      爱欲、权欲……每一代宫闱深处,都有着绝对不能见天日的私密隐事。帝国后宫如同捕捉优美猎物的乐园,充斥了数不清的男女私情和权力纷争,缩影了人类所有欲望赤裸裸的表达与追求满足。而我与他居然都由此诞生,再携手报复我们共同的出生之地——这罪孽孳生的温床。
      呵!多么讽刺的事实。
      “跟我说说那两位的事好么?参议大人的……生身父母。”
      我说道。

      记不得听谁说过:有一种爱,明明是真爱,却不能说出来;有一种爱,明明想放弃,却又无法释怀……有一种爱,明知是煎熬,却怎么也躲不开。
      春水盈满的四月天。
      不知是为尊者讳还是痛惜逝者使然,无论是在大纳言内侍或是赞歧内侍的口中,对于那位韶华早逝内亲王的描述都是尽善尽美、毫无指摘的……除了她那如花似玉的孱弱病体,以及深谷幽兰般脆弱而隐秘的名声——一位帝王曾经因为她的死而痛不欲生,几乎要削发出家。而赞歧作为当年服侍内亲王的少数女房其中之一,比大纳言内侍更加饱含感情、以近乎长姐回忆香销玉殒妹妹似的口气渐渐诉说起往事……
      赞歧说,公主的唇边永远挂着抹若有若无的温柔微笑……有多么美,娘娘您能想象么?
      我当然可以,当然。甚至一闭上眼睛就可以清晰的回忆出,那与他一模一样的动人笑容,连唇角上扬的弧度都那么相象……
      她出生在九重宫阙中,却自小远离了椒房之间的算计尘嚣;她在寂寞祥和的山水中渐渐长大,好像是朵夕颜花安静的开放着,无人记得、无人知晓。直到那一天,一个不期然的身影闯入了她平静无波的生活和……原本同样平静无波的心。
      那位狩猎者打扮的贵族少年误闯进了她所居住的庄园。年轻英俊又带着几分霸气的男子,没有如愿以偿捕捉到逃脱的猎物,却在一片紫烟般的夕颜花丛中邂逅了梦寐以求的佳人。故事的开端一如所有美丽爱情的起始,带着几分只属于年少的单纯旖旎。
      是命运之神、还是邪魔的旨意?驱使他的马蹄悄悄挨近了她,她正痴痴望着与己一样纤弱娇柔的花儿。远远服侍着的贴身侍女见有生人闯进,奋力疾呼着让她尽快闪躲;他的侍从们纵马跟随声渐行渐近,也即将追了上来。而他,又怎能容许一见钟情的佳人就这样转瞬即逝、难再寻觅?于是不顾她令人不忍的惊惶与失措,将随身携带的一串紫水精念珠笼上了她的皓腕。
      这是信物,也是他日的凭记。
      “等我来接你,我的夕颜之君。”
      他丢下一个笑容,调转马头离去。那笑容就像是清风,吹皱了一池春水。
      “总觉得,是在哪里见过。”
      面对着惊慌失措的女房们,从来误见了生人便会惊吓晕厥的她,竟只低低说了这么句话。
      从此,日子还是照样在过,仿佛那一天的莽撞旅人仅仅是个不切实际的幻影。但她最贴心的侍女还是发现了……发现了自己主人总是会在夕颜花边拂弄着手腕独自出神。
      可是不知为什么,音羽瀑布边的花野中,再也没有等来与那天一样的马蹄声。再后来,一次普通的政权交迭,她的身份从隐居的一品内亲王变成了即将赴伊势修行的新皇斋宫。
      或许一切真的只是场梦吧。她轻叹了口气,暗暗将紫水精念珠收了起来。
      只有那名贴身女房知道,她曾经说过:紫色就仿佛是等待的颜色。等待着的那个人,等待着的爱情。
      没有想到会再见到他,更没有想到……再见他,竟是在重回到那久违了的皇宫、向自己初登大宝的弟弟辞行的时候……
      不,她又怎能接受……原来,一直等待着的人,居然就是那位前皇太子、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而看着被盛装点缀的她——虽然清丽转为妩媚……他仍能痛苦的认出,现在正亲手插上梳子的,居然会是自己心爱的女孩儿。
      无法提前预料到的兄长退位,繁冗琐事绊住了他的脚步。就在明日,明日他就要去寻访那位乡野之中气质高华的佳人,将她带到自己身边长相厮守。而此刻,在这可笑的境遇下,那原本以为即将到来的幸福也只能是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了。至尊的身份固然可以破除一切世俗阻碍,却难以斩断道德与伦理森严的桎梏。
      一切原本就可以在这个真相大白中永远打住,然后各自都到本来的人生轨道上。作为斋宫的她离开生长于斯的都城,直到弟弟退位否则不能回京;作为新皇的他应黯然转身,在后宫衣香鬓影中永远永远忘记那片夕颜花海。可现实再残酷,也无法规定人心的方向……思念,像长疯了的野草不服束缚,像燃烧旷野的烈火摧枯拉朽。日日枯对伊势五十铃川的流水,色彩斑斓的鲤鱼和雅罗鱼不能博得她开颜一笑;遥望着镇守之森郁郁苍苍,凤蝶双双流连的杜鹃花和竹柏兰让她更加心伤。甚至连侍女们都为着美丽的主人不约而同的暗暗嗟怨着既本无缘、为何相逢?错在惊艳一瞥,他甚至再无法对年少结发的高贵妻子露出怜爱之情,余下的只有帝王对中宫的敬重。爱的痛苦,是不能去爱其所爱……而不在你心上的人却朝夕相伴。
      “然后呢?”我问。
      赞歧苦笑了起来,如同所有的所有只仿佛发生在昨天,她道:
      “所以当先帝出现在公主面前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惊呆了。那是一个刮着凛冽寒风的冬日呢,十善万乘之尊竟然就冒了那么大的雪伫立在廊下!女房们全瘫倒在地上了。我好容易去找到公主,说主上驾临了……公主先是不可置信的望着我、望着我,接着眼泪就掉了下来。然后先帝走进来,他说,如果有什么罪的话,就归于我一个人吧。”
      罪……
      一再听到这个字眼,我拧起了眉。
      世上本已太多虚伪,谁又能说自己绝对洁白清皓?只要是爱只要是今生无悔,就没有对与错的区别。什么是肮脏,什么是不洁与罪孽?人们凭着什么这样指责为了爱任意而为的情人?是我离经叛道吗,还是那所谓的人间规则在强大的爱面前根本苍白到无力?我固执的觉得这样结合在一起的两个人,远远要比没有爱却彼此拥抱的人要纯净无垢许多。
      原来这就是属于紫水精念珠的故事。
      ——只有无法成全的爱,才会海枯石烂。
      “第二年开春,我暂时从公主身边告退跟随夫君去了国守的任地。在那个时候,公主身上已经不寻常了。再后来,就有了娘娘所知道的一切。”
      赞歧的回忆言尽于此。
      感觉我就像是一个误闯进禁忌花园的顽童,不晓得该如何继续走下一步。我甚至这样质问自己:为何非要知道这些不可?我又能为他负担什么?怎么可以做出这样不负责任的事,撕开别人深掩的伤痕!再也问不下去……这事实本身带给我的震撼已经太大,大到我几乎反应不过来了。雪下的秘密、雪下的……绝望……那一天他无力靠在我背上时清楚传递来的那深沁骨髓的绝望!
      亵渎神灵的孩子、不被期望诞生的孩子……罪孽之子。
      雪下,你会这么想自己么?
      你可以告诉我你不在乎,只是不要……装作你不在乎。因为我真的不想再看到你眼里那比任何人都要冰冷的光芒了。
      我也曾有过,所以深深了解。一如当年,你一眼看穿了我的存在……我想要什么,我渴求什么,我会为了一句怎样的话而崩溃——你了若指掌。现在才知道为什么——
      因为曾几何时,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事情远远不会有这么简单。宫廷中的情事,天生了的宿命就是无法逃脱权力问候;一个真相浮出水面后,牵动了一连串螺旋无尽:香扆之宫为何会韶华殒命?太政大臣又是如何得知雪下的身世?雪下如何成为左大臣家的公子?又为什么对女院夫人充满敌意?
      什么是这世上最利害的权术——借刀杀人。杀人于无形、刀尖不沾血,我们从一开始便在相互利用:他步步引导着我,我就是他伸向深宫的那柄狂刀;借着他的帮助、扶着他的手,我报复了自己的仇人也除掉了我们共同的敌人。在于我,仇恨是永远无法泯灭的,只有鲜血才能洗刷……不管那有多难。可在于雪下,他又何必和我同舟共济冒这个险?
      即使没有光明正大享有皇子的荣耀,他依旧是名门嫡子,且毫无意外终有一天会接下天下权柄——红梅殿再强大也难享永年,而他唯一的儿子齐信又不是自己对手。除了那个至尊的名分,一切的一切,雪下都能得的到。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血统之高,甚至比主上更具资格承袭皇位。
      会是那样吗?雪下的目的是从名义和事实上取回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所以他才会进言除去将要成年的东宫殿下皇太子之位,以稚龄幼儿取而代之,而这仅仅只是第一步而已?雪下用我来名正言顺从控制新皇太子开始控制朝政,一切全在他早就指定好的计划当中……似乎是这样推理没有错了。
      但又有什么地方开始对不上了……那就是……我这个灵魂的附着,我会取代温柔善良的常夏小姐,这原本就该是在意料之外的事。怎么会?
      当冷静下来后,一股莫名的、不祥的感觉陡然升腾起来。
      对……对……那真正让我不寒而栗的,或许根本就不是身世的秘密!

      注:在日语里,这三个词都读作hah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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