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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约晦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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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家的第一年,魏楚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是游子的秋思。
以前是在本乡的书塾里念书,和家里闹矛盾,中秋赌气不回去吧,倒也是在自己家乡,家里还是要往这儿送点东西,还冒着热气的月饼,或者是母亲新做的布包,怕不合身,从没做过衣服。
如今中原江南千里相隔,忽然觉得,想家了。
前几日因为辞令案,一头扎进争斗里,抬起头来,中秋近在眼前了,除了城防营和禁军以及宫中侍卫,中秋夜里朝中臣子悉数要放假回去,由于父亲经商的需要,再者这几年和家里关系微妙,魏楚没有举家牵至京城,实在不知道去哪儿。
尚文院里的这些事,有一部分魏楚是利用江照生的。
在他面前似无意的提起贵族子弟的一些过往劣迹,与薛涛笺等人的行为混淆视听,再跟他念叨薛家人的一些事情,无论薛涛笺是个怎样人傻钱多,江照生都会不自觉的将他与薛家败类联系到一起。
因为你这个身份的人有人干坏事的,你的家族有人干坏事,所以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江照生人不笨,挺聪明,但他有着和薛涛笺互不顺眼的基础,阶/级问题上,任谁都会掉进这样的坑里。
魏楚甚至模仿他的字迹,写了一份针对贵族出身庶吉士的状子,夹入江照生等一干庶吉士每月底呈递给皇上的诸如学业心得的东西里。
尚文院里同为天子门生,渭宗又喜欢对他们的课业亲力亲为,非要抢点大学士的工作来做,每月底要求提交文书,择优录入册子,待考核时用,一个月的时间,便容易造假了。
这事不是魏楚吃了熊胆瞎掰的,是尚文院里的一个学士告诉魏楚的,那人是萧疏良早早安到尚文院里潜伏的耳目,为的是收集老贵族足够的证据,却不急着抖出来,现在到魏楚手上正有用处。
两年的证据,牵扯到的不仅是学生还有现已为官的人。
魏楚身份不便,就以江照生的笔调经历把尚文院现在的脏事儿递上去,果然是奏效了。
之后渭宗宣召江照生,魏楚虽料到此事却没有提前知会,江照生果然也没有当即傻在偏殿里,毕竟他更清楚作弊的事情,如实回答。
过了一天他便找到了魏楚,魏楚做的事虽然对他有利无害,但还是让江照生受不了。
“你明白我是个直肠子,魏楚,我宁愿你告诉我你要干什么,然后我明明白白去帮你干,我也不要你背着我,又借着我的刀去杀人,你把我当什么了?”
魏楚看了一眼渐渐丰盈的月,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中秋是真的只能自己一个人过了。
“今日的折子便送去尚书省吧,多给萧疏良那闲汉找点事做,快中秋了,多陪陪你母后,别让她瞎忙活,我吃什么御膳房自会打理——王顺。”
“小的在。”
梁庄让贴身太监王顺去传御膳房,送点羹汤过来,把奏章都放在一边,示意梁轩歇会儿。
梁轩拿了一本折子坐到对旁,仍是不肯放。
“虽然没有急事,儿臣以为凡事关民生,还是应尽早处理。儿臣早与母后说了,不必太过操劳,等儿臣回去了分担。不过御膳房再好,到底不如母后的心意。”
梁庄点点头:“是,你母后这些年没少替朕操过心,当年在边疆,战乱频生,朕不在时,连着你也跟着受苦,好几次,朕回来,是你们母子一起,带着下人给将军们做的宴席。朕今日与你同去看看她。王顺,叫御膳房,加一碗,一会儿一起送到皇后那里去。”
梁轩起身去扶梁庄,让王顺领着宫人掌灯。
梁轩:“今年中秋,父皇打算给母后送什么呢?”
梁庄侧了下身,笑道:“你想给她要点什么?”
“父皇难道不该给吗?刚还说母后辛苦。”
大概是因为梁轩是唯一的嫡子又是东宫,梁庄子嗣众多,占着个的不大不小的位子,边疆跟过来,最得梁庄喜欢,私下里说话就像寻常父子。
“去年来的西洋班子,母后很是喜欢,因此儿臣上月就去打探了,找到京师来,想问问父皇的意思,要不要家宴再请过来?”
“嗯,”梁庄摸了下下巴,“她喜欢,就请过来吧,去年我看小九也挺喜欢的,宫里人,这些见得少,公主们小时候也见见世面,长大了就关在夫家了。”
“大姐姐和三姐姐如今在外都好,大秦不过中秋,二妹妹本是要与国君来看看,路远,我擅自让她不要来了。”
“你做得对,大秦领土广袤,怎好为皇后回家家宴,连着国君一起跋山涉水。这和亲的女儿……”
梁轩知道戳到他痛处了,便岔开话题,拉着他往皇后那儿走。
外人看来,渭宗为了拉拢人心和外国,是毫不吝惜女儿的,前几年,适龄公主大多同龄,扎堆的嫁出去,长安城的小儿都唱,说“琼楼金,华池银,公主娘娘好薄命,投个慈父赏玉钗,一嫁嫁到天涯斋”。天涯斋是民间传的江湖密宗,没人知道在哪儿,就用来说遥远空无的地方。
渭宗表面铁血,好像从不在意,总是平平淡淡大摆仪式把女儿托付给使臣,自己稍微交代几句场面话。其实私下里,和亲公主走后,每次都是一个人躲在宫殿里熬一晚上。
恨我吗?
渭宗问自己。
萧疏良看了看院子里张罗的,灯挂上了,角角落落也都清扫干净了,便让下人都各自散了。
左丘瑕把最后一口酒喝完,也起身准备回自己院里。
“等等。”
左丘瑕回过头,不耐烦的挑了下眉毛。
“魏良公一个人,要不中秋夜里叫他过来吧。”
左丘瑕喜欢热闹,一挥手:“来呗,人多了好,他家里人反正不在京城,一个人怪冷清的,来,都来,问我干什么,我只要一口酒喝。”
“嗯,那我明日里去问问他。”萧疏良低着头笑了笑。
年轻的宰相褪去朝服,一身皂色银纹锦衣,眼眸中映着清冷的月色,银辉之下,眉目如画。
左丘瑕一直觉得他像修竹,明里笑他空心,其实是觉得他像苍天下一丛竹,摆到哪里,都是一把傲骨。
萧疏良掐了掐眉心,转身回房,瞧了一眼天色,突然觉得胸口像被人抽了一口气,想抓点什么东西来填满。
次日萧疏良处理了一会儿公务,就径直去了魏楚屋里,魏楚有事不在,他就自说自话拿起魏楚看了一半的书,坐椅子上看得高兴。
“你……”
魏楚刚跨进门槛,见萧疏良像个大爷似的伏在他书桌上,正看得津津有味,突然跑过去把书抢过来扔到床上。
“干什么呢干什么呢?瞧你这,不像话。”萧疏良看他脸上一片飞红,兴趣来了。
“哟,怎么,看春宫图被本相发现了,羞愧难当啊,是吧?没事儿,咱都是男人,我懂的。”
还故意扯了个猥琐的笑容,魏楚恨不得把他摁到地上,这宰相耍起无赖就跟个山大王似的,怎么看都丑。
魏楚把他推到门口:“去,什么春宫图,自己思想不干净,这……这是裕书馆新出的话本,西南那里搜罗来的,讲的是……蛊婆。”
萧疏良转过身来手撑住门框,一手顺着魏楚推搡自己的劲儿就绕到他身后,魏楚比他矮小半个头,萧疏良微微低下头:“什么蛊婆啊,那分明是会蛊年轻女子,和一个俊俏士兵的故事,啧啧啧,魏翰林在这集贤殿里,心里也想着这些事呢。”
魏楚冷笑了一声,知道他是不肯好好说话,那行,你真当我魏良公白长这么大,花酒都没吃过?
魏楚抓住萧疏良虚虚放在自己腰上的手,干脆给他按紧了,一手揽住他脖子,凑上前轻轻笑道:“这酒色财气人之常情,相国大人抓了不放,可是没尝过什么滋味?”
“咳咳,下官告……告退。”
这边住的都是些学士,好巧不巧的路过,撞见两位大人在这儿不知干的什么事儿,见鬼一样的相互拉拉扯扯跑了。
“不是!误会,误会!”魏楚猛的推开萧疏良,慌慌张张追了几步,没追上,插着腰一拍额头,瞪了一旁不明白在高兴啥的萧相国一眼。
玩大了,本来想耍耍萧疏良,这下好了,这帮读书人最不缺的就是个大嘴巴,稍稍润色可不比话本里的少点刺激。
萧疏良倚着门框笑弯了腰,眼角勾起。
“魏翰林,怎么了,着急什么,哎哟,真是的,不用管他们,刚才不是挺行吗?”
魏楚被他气得要死,真不怎么明白他,深吸了几口气,问:“你来找我干什么?”
“中秋你有安排吗?”
魏楚愣了一下,叹气。
“……没有。”
萧疏良来的正好:“那来我府里吧,每年也就我和左丘瑕,还有偶尔几个江湖人,多点人好。”
“你家里人呢?我来不好吧。”
萧疏良嗤笑了一下:“没什么不好,我家里人不在京师,你家反正也不在,干脆中秋节重组个小家庭,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总算有儿子了。”
魏楚:“……”
这话怎么听着不对呢?
萧疏良见他犹豫,也不急着催:“你要是想好了,告诉我,我让人来接你,要么你直接来尚书省找我跟我一起回去,记得提前。”
魏楚点点头:“行,我提前告诉你。”
“那我先走了,春宫图慢慢看,月底我带你去京城里找美人去。”
萧疏良潇洒的甩了甩袖子,长眉一扬。
“滚。”
魏楚被他给气笑了,等他一走,又开始愁自己该怎么和那帮学士们讲。
毕竟这看起来自己也挺主动的,讲不清了。
两个状元为了逃婚相继传出“不举”,还被人撞见举止亲昵,真好,这事儿完了。他风流才子的名声毁了,风流不起来了。
这还没尝到长安美人的好呢!
魏楚扯着领子遮遮掩掩去了尚文院,拉个学士打探了一下庶吉士们中秋怎么过。
“家在京城的回家,不在的就一起过了呗。”
江照生也是独自进京,想必喜欢和其他人一起过,也不会愿意来找自己。
“多谢。”
魏楚摩挲了一下指关节,决定去找萧疏良了,自己这凄惨境地一半得怪他。
“唉那不是魏翰林?他怎么……”
魏楚余光一扫,正是刚才那几个学士,赶紧捂着脸撒丫子跑了。
中秋节前一天,官员们就都放了,魏楚怕招人耳目,让萧疏良找下人先把他送到了宰相府。
门口两个家将长得九尺高,带着钢铁头盔看不见脸,等下人说明了情况,魏楚又亮出了牌子,才慢慢把门打开。
两个石兽一看就是萧疏良的胃口,张狂的要跳起来打架似的,守着丈高的几扇门,一般人还真不敢闯进去。
老管事引他到后面院里,左丘瑕看见他,立刻笑开了招呼过来。
“魏良公,江南一别老久没见了,还记不记得我了。”
说着一把用胳膊肘勾住魏楚的脖子,魏楚差点没给他勒死,干咳了几声。
“记……记得,左丘剑士气宇不凡,当然……咳……记得。”
魏楚本来想风度翩翩来个见面,非得搞成这幅德行,左丘瑕和萧疏良都是习武之人,左丘瑕下手没轻没重的,魏楚就是个文弱书生,咳得脸一阵红一阵白。
“来来来,没事儿吧,喝口酒喝口酒。”
左丘瑕笑眯眯把酒坛举到他面前,魏楚没反应过来,直接捞了就喝,一口下去差点没喷出来,眼角瞬间就红了。
一抬头就看左丘瑕摸了摸胡茬:“烧刀子,男人都爱喝。”
……我滚你男人都爱喝!
“干什么呢,老东西的欺负咱们魏翰林啊?”
两人闻声回过头,萧疏良走得脚步生风,过来扶住快咳到地下的魏楚。
魏楚暗自舒了口气,萧疏良再不回来他能被左丘瑕整死,这俩人一个比一个克他。
萧疏良拍了拍魏楚的背:“你下次啊,防着点他,他年纪大了,脑子不太好了,多多担待。”
左丘瑕:“你……”又想扔酒罐子,怕误伤魏楚,撇了撇嘴,跟着进了屋。
三人坐到桌边,酒菜摆了满满一桌,萧疏良本想给魏楚倒酒,见他眼眶还有点红红的,抬手把酒壶推到一边,给他倒了杯茶水。
萧疏良:“我这府邸不错吧,花了好大功夫装修的,以前就个大空壳子,看,这窗子推开了,月出东山,正正好。”
“嗯,”魏楚吃了块桂花糕,习惯性的轻咬了一下筷子尖,“是挺好的,没想到你对这些倒也精通。”
萧疏良看着他顿了一下,又不动声色笑道:“精通不至于了,反正是比左丘瑕好。”
左丘瑕平日里被他调侃习惯了,不过就打回去,今天魏楚在打不起来,但也不肯白受这一句:“什么意思啊?兔崽子长胆了?咱庄上不都是我改的。”
萧疏良:“你改?你改什么了?不是我,你能把你那庄子弄成铁窟窿。”
魏楚眼见着他们不打也要用口水把桌子淹了,连忙给自己倒了杯酒,举起来:“今日是中秋夜里,应当喝得尽兴,来,干了。”
左丘瑕直接举起坛子:“还是魏翰林爽利!来,干!”
三人将各自的酒一干而尽,大笑中把菜卷干净了,慢慢吃糕点,左丘瑕自然是跟猪似的一口一个,他两人就着小酒聊了会儿天,左丘瑕就就着大酒吼,吼到一半就倒了,萧疏良无情的让人把他拖出去了。
少了个噪声源头,屋里突然就安静了,魏楚咽了咽口水。
“我在卢肇时打听过你,你家人怎么没跟到京城来?”
萧疏良喝了杯酒,抬眼问魏楚,大概是酒精的缘故,萧疏良的眼睛像蒙了层水汽。
“刚中了进士授官,还没站稳,不急着把家人带过来……你呢?你都呆了六七年了。”
萧疏良轻轻收了收手指,偏过头,望了一眼月色。
“我母亲得了疯病,在左丘瑕庄上养着,我如今只希望她能健康,她一个人把我拉扯大,不容易。”
“对不起……”魏楚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抿了口酒。
萧疏良叹了口气:“没什么对不起的,多少年了,我母亲现在挺好的,虽然像个小孩儿,我也就放心了。我听别人说,你母亲对你很好,你现在独自在京城,她可要担心。”
“高夫人她……不是我亲娘,我亲娘在我十岁那年病死了。”
魏楚放下筷子,也跟着看向窗外硕大的一轮明月。
“父亲有一次出去跑商,回来便带了她,她还有个儿子,比我小几岁。她,对我是真的好。”
萧疏良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人映着点烛光月影,是真的好看,眉眼清淡。
“对你好,那是好事。”
“可我还是难接受她,觉得她就是外人,她刚来的半年,我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后来有一年冬天,我玩火,差点把祠堂烧了,我父亲要打我,她给拦下来,就罚我跪雪地,她给我求情,按理说,新妇的面子是要给的,我父亲不听,还说她要帮我,就跟着跪,她就真陪我跪,跪到后半夜,我父亲一直碍着面子,后来不忍心,偷偷让我们起来,她去给我煮面,我那时候就看到,她手上全是冻疮。但我还是没有真正接受她,甚至赌气离家,跑到云广书院去,她也一直在关照我。”
魏楚一不小心打开话匣子,萧疏良就静静的听他讲,小小感叹了一下魏楚小时候也挺皮的,纵火烧祠堂,然后忽然就觉得心痛,云广公子平时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话里却不显山露水的透着一丝苦。
“她是真好。”
魏楚叹笑,抬手比划了一下满月的形状。
“我带你去你住的地方,离我院子不远。”
萧疏良酒量不算特别好,但是也不错,今晚虽然控制着,不知道怎么回事还是有点喝多了,头晕乎乎的。
娘的左丘瑕,肯定把他的烧刀子掺到我酒里了!
萧疏良问候了一遍左丘瑕的老祖宗,揉了揉太阳穴,狠狠闭了下眼睛。
魏楚有自知之明,基本都是在抿酒,现在清醒的很,见萧疏良不太舒服,扶住他。
“你先回去吧,吹了风头更疼,你告诉我在哪儿,我自己过去,或者你让婢子带我去。”
“不成,”萧疏良推开他,“这不是待客之道。”
魏楚:“没什么的我自己去就是了……”
“魏楚。”
萧疏良突然拉住他的手腕,隔着袖子魏楚都能感觉到他的手形。
“干啥?你注意着点啊?堂堂宰相,看着点。”魏楚被前几天的事情弄得后怕,甩开他往后跳了几步,像个炸毛的猫一样。
萧疏良“嗤”的笑出来,低头抹了把脸。
“魏翰林饱读诗书,有没有读过,《诗经》里,有一段,月出皎兮,佼人僚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