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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金玉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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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楚一早起来,天蒙蒙亮,已经听到隔壁院子一阵乒铃乓啷。
左丘瑕是个剑客,大概是他在练功?嗯?隔壁不是萧疏良吗?
魏楚很快洗漱完穿戴整齐,头发在脑后扎成贵公子的样子,有些刻意的漫不经心踱到隔壁。
敲了敲门,里面听着还在闹腾,便自己推门而入。
云广公子就给愣了一下。
萧疏良一身青衣,跃起时带起的风卷起袍袖,手中的剑在袖子下略见行迹,高束的长发飞扬在半空里。那人嘴角带着一抹笑,张狂里带着点戾气。
大概,这就是那一种绝世,不温文不尔雅,可就是让人移不开眼。
萧疏良注意到魏楚,忙从飞檐上跳下来,把剑收起来挂在腰间,上前打了个稽首。
“习惯了,忘了你在隔壁,打扰到了吗?”
魏楚微微甩了甩头,清醒了一下,看了看周围被击碎的瓶瓶罐罐,觉得这人挺奢侈的。
魏楚摇头:“没事,只是没想到你一个宰相文官,竟也会有这等功夫,好厉害。”
萧疏良居然被他说的不好意思:“跟左丘瑕比还是欠了点,只是以前跟他师父也学过。”
“你现在倒会说话,平日里怎么怼我的?来来来,魏良公我给你学学:左丘瑕,你看看你,枉活了这三十几年……”
魏楚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了一跳,才发现左丘瑕蹲在角落里,萧疏良笑着过去把他嘴捂上了。
萧疏良死死按住他的嘴巴:“既然都起了,那就一起用早膳吧,左丘瑕昨日酒喝多了,他不跟我们一起,咱去花园里。”
左丘瑕:“唔……唔唔唔……”
魏楚:“……这样真不要紧?”
萧疏良:“不要紧。”
于是萧疏良直接把左丘瑕推进屋里,推了个金鱼缸子把门堵上,还险些把金鱼晃出来,魏楚回头给了左丘瑕一个略带同情的眼神,跟着萧疏良一起走了。
魏楚想着左丘瑕武功高强,肯定自己有办法出来,就一点也没有负担的回头把院门也扣上了,听见里面一阵重重的砸门声。
左丘瑕气得牙疼,靠着门坐下:“娘的,见了姘/头忘了娘。”
“有什么忌口的吗?我平常大概也就吃这些,你要是不习惯,我再让后厨给你弄。”
“不用,太客气了。”
魏楚端着碗碟,自己在书院呆了几年,虽然被师娘养刁了,但是也很好养活。
他看了眼萧疏良腰间的佩剑,以前一直疑惑,像萧疏良这么个人,怎么会和江湖中人牵扯这么多,若本在江湖,如今又怎么会步入庙堂。
萧疏良看出他有话想问:“想说什么,尽管说,我都可以告诉你。”
话一出口,他便觉得嗓子眼儿哽了一下,他什么时候是这么容易可以自然而然全盘托出的人。
魏楚轻咬了下舌尖,问:“左丘瑕,是哪里的庄主?”
“六绝山庄,初代庄主秋无衣的徒弟。”
听到不是问自己,萧疏良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哦……”
魏楚深吸了口气,虽然隐隐有些预感,但是乍一听还是挺惊诧,护国御华山庄的庄主竟然就是那个酒鬼一样的中年男人。
所以萧疏良也是师从秋无衣了,难怪刚才虽只看到一个身姿,自己也不怎么懂江湖武功路数,却实在觉得不寻常。
如今只有六绝山庄出来的人,才能在庙堂与江湖间周旋自如。
“我小时候就听说过,六绝山庄的秋无衣是绝代游侠,秋庄主若是在世,想必……呃,我不是那意思。”
魏楚觉得自己说错话了,哑了一下。
萧疏良轻笑,摆摆手:“没事,我明白你意思。今日休沐,要不要跟我上街转转,你来长安这么久,还没好好逛过吧?”
魏楚想了想,自己授官以来,确实是命都卖给这宫闱之内了,宫墙外的人间烟火,他还没见识过。
“好。”
刚过了中秋,长安的街市已经重整旗鼓,比别处都更快的迎来了新的繁华。
朱雀大街,一条盛名早就远渡重洋的长街,横贯长安宫墙以外的地方,直达远方,裹挟着千百年的车马百家,以至明德。
魏楚:“你在长安待了这么多年,可知哪儿有最好的笔墨铺子?”
萧疏良停下脚步,左右看了看位置:“半桥斋,我带你去,是要买什么?”
魏楚拉住他袖子:“不急,今天不方便买,我是想着给家里写点信,自己没事也练一下书法,要置备的可不少。”
萧疏良低头看了一眼袖子,又看向魏楚,魏楚不知怎的就被他看得心虚,把手松开了,别过头去。
宰相假装抓下巴,掩饰住往上提的嘴角。
“左丘瑕那家伙,老喜欢去鸿昌楼,不知要吃掉我多少俸禄,他家的酒最是有名,走,咱中午就上那儿去。”
魏楚算了算自己目前到手的俸禄,自然比不上萧疏良这当了四五年宰相的,不过他来长安时也带了不少钱财,江南阔少花起钱来不比京城纨绔来得收敛。
魏楚:“我进京以来,受了你不少照顾,今日我请吧。”
萧疏良不知是给六绝山庄养刁的,还是给皇上惯的,也是个视金钱如粪土的,何况鸿昌楼这么好,他一定要自己请魏楚以表诚意,怎么能让人家来。
“不打紧不打紧,说好的我带你逛,当是我照顾你,你不用担心钱,供你一个本相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回头一笑,招招手,一直跟在后头的马车赶过来,两人上了车直奔京城那座最高的翘角楼阁。
为了方便,他们还是选了最顶楼的包厢,等菜上完后便不让任何人上楼来打扰。
萧疏良给魏楚倒上酒放在他手边:“你觉得,这中秋,薛家人过得可还团圆?”
魏楚点头致谢,喝了口酒:“自然是不团圆,如今江南薛家人好几个下了大狱,京城里也不太平,与薛家有牵扯,庶吉士下去的算来有三五个,薛涛笺被宗族连累,如今与朝中有点问题的薛家人关在刑部大牢里,等着受审,都不好过。”
萧疏良胸口闷了一下,江南是他借着六绝山庄的势力把这事儿闹到压不下去,与水师发生冲突的也是他手下的漕运喽啰。那边的薛氏族人本就手里不干净,他没什么负担,但京城留给魏楚的,虽原来就有些把戏,但尤其是薛涛笺,他的罪责全是魏楚一人造出来的,云广公子这素有盛名的才子,孤身从江南烟雨中走来,心里会怎么想?
“我在三司都有些信得过的人,京城里剩下的事情,你若不愿意,可以交给我,本来这事就是我提议的。”
在萧疏良眼里,似乎他自己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都是应该的,都无所谓。
魏楚看出来,握酒杯的手指不觉紧了紧,显露出骨节,手越发苍白。
他抿了下嘴唇,眉头皱起来:“没什么不愿意的,虽是你提议,我却也有这样的想法,再者,无论是怎么个多事之秋,我不都做过来了么?不用在意我。”
“薛涛笺,他没对不起我,他不是个完完全全的清白人,但是也不坏……不对,人不能分好坏……要怪,只能怪他爹是薛启,怪他生错了人家,怪他不够聪明,落到我手上,怪他独自一人,如此时局,无法螳臂当车。”
命不好,仅此而已。
魏楚一直相信这个道理。
魏楚抬眼看着萧疏良:“相国大人,请你明白我,改革变法,这条路我们都不该手软。”
萧疏良见他那样子,神色淡淡的,登时有些气得牙齿打颤。
“你他……”
他没好意思在魏楚面前爆粗口。
我这哪是心慈手软?你给我看看,看看!我萧疏良最是没心没肺,我杀过的人比你吃过的米还多,我这是心慈手软?
我这是看你刚及弱冠的少年人,白玉似的公子哥儿,不该就这样放任自己沾染污秽。
魏楚没理会他高不高兴,埋头自己吃。
因为他俩搞出来的事,三司一个都没法好好放假,长着点为国为民的良心的,全部还守在岗位上,大多都昨夜里家宴都不敢晚了,早上匆匆又来了。
两人中午饭吃的不愉快,下午也没心思逛,干脆找上了刑部尚书元一问。
元一问不算是萧疏良的亲信,但是他的后辈,品行端正,能力很强,萧疏良升至宰相后暗中扶上这个人,是能信的。
萧疏良:“我毕竟是宰相,按理手不该伸到集贤殿,我不方便去,我在对面巷子的茶楼等你。”
魏楚:“嗯。”
“你是谁?”
到刑部门口,守卫果然把魏楚拦下来了,魏楚给他们看了令牌,才通报主事。
竟然是元一问亲自来的,看着一脸倦容,眼下青黑,明显是熬了一晚上。
“魏翰林,今日休沐,怎么来了?”
魏楚躬身施礼:“虽是休沐,但薛庶吉士毕竟是我集贤殿的人,家中遭难,作为同僚,理应来看一眼,还望大人放行。”
元一问让他免礼:“既是翰林院修撰魏良公,我也听闻过你名姓,祝国公弹劾牵连人数众多,兹事体大,薛涛笺身份特殊,还请把握分寸,我便不陪了。”
魏楚待元一问走后,让人带去了薛涛笺面前,那人便走了。
薛涛笺锦衣玉食惯了,现在遭了刑部的罪,看着狼狈不堪,头发都有些乱,说他是个乞丐都不为过。
“薛庶吉士,在刑部大牢里,可受了什么苦?”
薛涛笺浑浑噩噩坐在地上,听见他声音,吓了一跳,猛抬起头,仔细看看:“魏大人?”
“是我。”
魏楚的声音很好听,可在牢狱里听着就不怎么样了,阴森森的。
“大人是来救我的吗?大人、大人,我真的没有做那些事啊大人!大人你相信我!”
薛涛笺几乎是爬到魏楚面前,抓住铁囚牢的杆子,脸卡在缝里。
魏楚没眼看他这副尊容,略偏过头去。
“在牢里,受苦了吗?”
薛涛笺忙摇头,弄得杆子嘎吱作响:“没有,下官并无大罪,也还没开始审问,没受过刑。”
魏楚:“那你今后可能要受苦了。”
薛涛笺没反应过来,抬起头问道:“什、什么意思?”
魏楚理了下衣摆,牢中昏暗,看不出他是怎样的神色。
“薛家,熬不过今年,你父亲是祝国公,压在他身上的,可就比别人都重了。”
薛涛笺低头,用他还算聪明的脑袋飞快想了想,才猜到了五六成。
“大人,您是圣上身边的红人,与相国大人也交好,您救救薛家,要下官做什么都可以。”
魏楚摇摇头:“我不过是个翰林院修撰,并没有什么权力,祝国公大人都无能为力的事,我能有何办法?”
“那……”薛涛笺张着嘴,嗓子发哑,“不可能,我家根基深,几朝的王公贵族,朝中江南都有势力,大人,您帮帮薛家,日后必有重谢!”
魏楚也是服了,这孩子到底怎么考上的进士,连这点脑子都没有,还巴着他救人呢?
云广公子叹了口气,怜悯的看了他一眼:“我不是来救你的,薛家势大,到底怎么落难,你还不明白?”
“是有人要陷害我家!”薛涛笺跌坐在地上,魏楚不明白这有啥好震惊的。
魏楚:“你想,一个帝王,最不希望的是什么,是有自己无法掌控的东西,是有人能绊住他,薛家确实在江南有些恶行,但罪不至死,为何如今落到这般田地?因为薛家挡住了皇上的道。你也读过圣贤书,知道这富国最重要的是什么,民生,吏治,军队,这三条,薛家又都做的不好,如此一来,薛家又挡了天下大势了。”
这话说完了,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坏孩子。
说实话,薛启挺可怜的,江神当年也不是浪得虚名。
半辈子征战沙场,不知道出生入死多少次,现在老了,抓着皇上的把柄以求平安,要被他和萧疏良两个文官作为把控朝政的工具。
真不是个东西。
“祝国公大人,管束族人不力,受了牵连,横遭祸事,你恨吗?”
薛涛笺抹了把眼睛,没让魏楚看见。
“家父一心为国,只求自保,他在战场上杀敌无数,却始终不忍心管教责备宗族中人,子不孝,慈父之过。我恨,我恨那些族人,恨不得他们去死,自己那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拖得家父,一把年纪了,不得善终。可我恨了有用吗?魏大人,您不愿救,萧相国也如此吧。”
魏楚略一愣神,原来他猜到了。
薛涛笺垂下眼,苦笑道:“我不是家里兄弟中资质最好的,但我还是读书,考上了进士,我知道朝廷里是趟浑水,可我还是想建功立业,我希望有一番作为,甚至像魏大人一样,我一直很敬佩你,年纪比我还小,中了状元。”
魏楚蹲下来,不知道怎么同他说话:“庶吉士……自古以来都是前途无量,欧阳文忠公就是……”
薛涛笺摆了摆手:“事到如今,我明白你。要死要活,我都无所谓了,大概我真的不太适合做官,只是我有一事放不下,还望大人成全。”
魏楚:“你说。”
薛涛笺声音哑了,想遮掩,魏楚也还是看见他的眼眸在阴暗的牢里有些发亮。
“我只是舍不得家父,他有那么多儿子,我不是最好的,但是他总是很疼我,我想着,我总该为他做点什么。家父身为祝国公,要说罪责,罪能至死,可也是最容易轻判的不是吗?我知道我不过一个庶吉士,但如果能……”
魏楚皱眉,打断他:“为了他犯下的过错,你用命来抵,真的值得吗?”
薛涛笺大约是在牢里待久了,面色青白,眼眶越发的深,显得面容多了几分凌厉。
他搓了搓指关节,又抬头看看魏楚,曾经的贵族子弟,现在语气近乎乞求:“他有错,但错不在朝政。他是我父亲,他累了一生了,让他好好歇歇吧,我的命……早晚的事。魏大人,我只有这一个请求,来生一定好好报答。”
“你放心,我会保祝国公大人平安,可往日富贵……”
“无妨、无妨,富贵荣华,本就是人死一场空。下官拜谢大人。”
魏楚走出刑部时,天已近黄昏,他不觉得伤感,不觉得愧疚,只是没来由的愤怒,也不知是对什么。
血亲一场,为何总是留下这样深刻的羁绊。
纷乱迷惑的晚霞如困兽怒吼着横贯西天,宣告了长安城又一个灯火不夜天。
无论世事怎样难料,明日庙堂又会有什么腥风血雨,日出日落潮起潮退,永远不解风情似的一如既往。
人间的更新换代,其实渺小的可笑,却总被当成一回事,引得每个人去争个头破血流。
可喜,可叹。
抬头望去,飞檐的阴影和斜阳交辉间,有个年轻的宰相,眉眼带笑。
“魏楚,本相等候多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