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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Chapter 04:三公歃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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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月初上。
新房的门被敲响。
“请进。”
见是木容,知泛从炕边站了起来。
“打扰了,泛公子。”木容嘴上客套,脸上绽放着灿烂的笑容。
知泛已换下喜服,裹了一件平素的衣袍,此刻用袖子拂了拂窗边木椅的把手,请木容坐,自己又坐回炕上:“木容先生客气了。”
木容敛了敛笑意:“准备得简陋了些……”
“准备得这么匆忙,你们费心了。”知泛摩挲着一床喜被。
“那个,”木容直起腰板,“薄姬妹子被言儿和三郎那家伙拉着说话,在我们屋呢,白不儿走了之后就一直在聊……”
“苏言姑娘的腿伤怎么样了?”
“还好,不严重……”
突然沉默,点缀着大红喜色的屋子和二人之间的气氛总有些不搭调。
知泛笑了起来:“木容先生,不妨直言。”
木容叹了口气:“那件事……”
“您说的,是当年在哈斯幻境时的彖辞么?”
木容显出慌乱之色:“原来我这么藏不住事儿……”
知泛从衣袋里取出一张浅灰色的方巾,念着上面的十六个字:“积水空明,参差藻荇。抱璞怀质,典召将行。先生,当年的彖辞,我抄录在这里,始终带在身上。记得当时的卦是遁卦……”
“遁卦,没错……”
木容仿佛回到了当年初到幻境的时光。在玉都哈斯城那样古色古香的地方,却有一座欧洲风格的城堡,凡是自天街而来的降临者,任谁也无法忽视。木容在幻境城堡中见到了一位西方男子,他很年轻,却活了很久。他对木容也很好奇,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降临者。
“那是我在诸夏的第一卦。遁卦初六为待机,小人得势,则当退隐等待时机;九五为嘉遁,难以退隐,则持中正隐遁世俗。”
“那时我并不知道,小人指的是西方群魔,也不知道,自己曾是他们的一员。”
“放到现在,比之待机,嘉遁更妙。”
“先生,我明白。”
“还打算进山么?”
知泛点头。
“接到泛公子得救的消息,我又算了一卦。”
“听说您每个月仅起卦一次。我的事真是让先生费心了。”
木容没有客套,只说:“大过卦的卦象和卦辞都很有意思。上为泽兑,下为风巽。简言之,大水淹没树木。这倒让我想起日前出海时,巨浪拍岸,漫过缓坡上的树林……”
“听起来十分惊险。”
“九四为自持,非常时期,非常行动,借力各方,切勿令邪恶牵累自身。”
“牵累自身么……”
“上六为过涉灭顶……”木容稍顿,“凶爻无咎,即使大水没顶,依然有惊无险……”
知泛仍旧喃喃陈述木容的话:“有惊无险……”
“这是为泛公子算的,却不全是为泛公子算的。”
知泛示意她说下去。
“泛公子是一代君王。公子去,则国去。去是离开,非吉非凶,公子代表着一个朝代的兴衰。可是……”木容垂下眼脸,“您过了五十九岁诞辰,而预见的那句谶言……您有什么打算呢?”
知泛故作潇洒:“今天许多人问我打算呢……先生,如果我真的渡不过此劫,我放心不下的……”
“采荇人……”
“采荇人采的是竹柏影,是镜花水月。或许我本就是一场镜花水月。我与彩儿,一个在幻,一个在真,或许注定是错误……”
闻言,木容突然站起,眉宇间充斥着懊悔:“泛公子,我希望这彖辞是解错了,更不该有那样的谶言。或许我也不该告诉你……”
“别在意,我想知道。如果我注定是一场镜花水月,我希望她只恨我一人,希望她仍与真实的竹柏做朋友,而不是去怪他们。”知泛保持着微笑。
木容微微哽咽:“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您还在幻境,远离世俗的危难。总觉得是我的错呢……”
知泛也站了起来,在房中踱了两步:“能重获自由,是值得的。只是……娶她,却是我的私心。若果真误了她……我会永世沉沦于此吧。”
木容的脑袋垂得很低,声音发闷:“怎么会,不会的……我愿意替您张罗六十岁、六十一岁生辰,最好能一直这样……”
“好啊!”知泛站定在木容面前,眼睛亮亮的,“由您主持再合适不过了。”
木容一愣,不知知泛何以突然兴奋起来。马上,她便得到了答案。
门开的声音。
漆雕进来后,将门扉关严,神情复杂地看着知泛。
知泛扬起笑脸:“你来了。公子呢?”
漆雕胸中郁闷,敷衍着回答,声音低沉:“公务繁忙。”
知泛哭笑不得。
木容不便久留,告辞回去了。
窗缝间一阵夜风袭来,吹灭了桌上的烛。
“知泛大人,不妨直言。”漆雕背过身去。
知泛听闻此语,便知漆雕自那时起即在门外倾听,而以潜影术隐去气息,自己丝毫未察,直至木容子说起生辰之时,漆雕才决意现身,闯了进来。
窗外月光如水,映照着屋里的彤云和两名俊朗的男子。
良久,知泛开口,嗓音像是缓慢的流沙:“六十岁生辰,人族的花甲之岁,我怕是过不了了。”
漆雕的脸庞躲藏在黑暗里。
“很高兴认识你……”
漆雕不禁气恼,却倔强着没有转过身来:“请你说明白!是破除封印的反噬吗?还是有别的事情?如果是木容子的卜算,那还请你不要相信了!”
知泛苦笑,半晌才道:“十多年前,她便劝我无论如何不要再想方设法离开幻境,只有那里才是最安全的。”
漆雕的声音微微颤抖:“哈斯幻境不是只有魔亚的人和天街的降临者才能进的么。两者究竟哪一样安全了?”
又是一阵凄冷的沉默。
屋外噼啪作响,似乎又下雨了。
“是啊,幻境所谓幻境,普通人连看都看不见。你……是怎么进来的?”
漆雕背影一僵。知泛的这句话无疑是在问:你是谁?
漆雕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坦然:“大人认为呢?”
知泛攥紧拳头,月光下露出虚弱的微笑:“你误会了。”他重新站起,冲着那背影说,“你不是魔亚的手下。还记得么,是我硬拉你留在幻境的,多年孤寂,终于碰到一个可以听我说话的朋友,就再也不想失去了……”
漆雕沉声:“薄姬才是……”
“你才是。”知泛打断他的话,“可是,你也不是天街的降临者,木容先生非常确信这一判断。”
“你想说什么?”
知泛笑着,向漆雕跨近一步:“终于不再用敬语了么。”
“抱歉。”漆雕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答道。
雨声将整座客舍包裹,云层中轰隆闪裂,飔风呼啸。
知泛久久没有回音,好像被狂风席卷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漆雕觉察异样,陡然转过身来:“你……”
话音戛然而止。
一道闪电的光亮打在漆雕的侧脸,明暗秀丽。
他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不觉退后半步。
知泛正单膝跪地,垂着的头缓缓抬起,深邃如海的目光投向错愕的漆雕。
“你……”
如鲠在喉。
这夜暴雨滂沱。
庄园的客人们,或陷于重逢的喜悦,或沦于撕裂的伤痛。
没有人注意到,庄园的主人凤期颐,直等到星辰夜上,雨意骄蛮,才迟迟归来。
他湿透的白发不能再白,原本精神焕发的脸上也被潮湿的月光涂上了一层落寞和疲惫,似乎经历了一场激烈的争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