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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第 94 章 ...

  •   他早该知道那个男人保护不了任何人。

      在他看来,名为松阳的人格愚蠢得前所未有,天真到令人发笑,他所做的一切都充满了矛盾、冲动与鲁莽。就像是一个刚刚诞生的孩子,磕磕碰碰地行走于这个世界上,固执地抱着自己手中的宝物,却连如何保护这宝物的办法都不知道。

      想改变奈落吗?可是你连去夺权的念头都没有。若是你真的有心从根底改变奈落,长生不死如你总能做得到,而不是只能抱着那个小姑娘的尸体,痛恨奈落的黑暗与自己的无力。

      想离开奈落吗?然而那样你就不该节外生枝。在关键的时候还要带上那个拖油瓶小孩,看吧,他根本不信任你,就自顾自地去做所谓的牺牲,最后他堕入黑暗,也将你重新拽入泥潭。救了他,对你究竟又有什么意义呢?

      想安心做一个寺子屋的老师吗?那你又何必去和那个迷路来到这里的小鬼说所谓的武士道。你当真不知道那些想法根本不容于这个时代吗?可你还是教给了那些天真的孩子。

      想组建一个家庭吗?可是你从未为你的小家庭做过打算。你自然是什么都不用怕,可是你的妻子呢?那些孩子呢?他们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人,如何有能力面对奈落的恐怖?你丝毫未考虑过危险,就固执地认为自己所在之地足够安全,到最后,全部都失去了。

      松阳,你这个蠢货,到最后你什么也没做到,什么都没保护好。而未能看透你的本质,便将一切都交托给你的人们,也同样愚不可及。

      愚蠢的人,可怜的人,不幸的人。

      ……

      他诞生了千年,看了五百年。这五百年来,他一直隐藏在这个身体的意识最深处,没有任何虚能够意识到他——这个身体最初的自我居然还能存在于世上,他也无意去参与那些人格之间可笑地厮杀与争夺,于是,他在一旁冷眼旁观了十三代虚的更替与世间岁月的流逝。

      这些虚在他看来全都是一样的无趣。模仿着人类对他们的恶行,尽情地发泄自己的欲望,不懂得何为克制,也不知晓生死的意义,只晓得模仿、报复以及杀戮,明明憎恨恐惧人类,却还是心甘情愿地做了人类的棋子,好更正当地去杀戮。

      憎恨所以杀戮,恐惧所以杀戮,模仿着人类施加给他的无尽死亡,所以将同样的无尽杀戮,全部还给人类。

      这样的戏码,他看了整整五百年,已经到了厌倦的程度。太过无聊,也没有什么值得他在意的地方,就算他睡着了几十年,再醒来看见的也是差不多的光景,所以他一度以为,不会再有什么值得他去关注的事情了。

      直到那个男人的出现。

      他是唯一一个试图去接近人类的虚,他讨厌杀戮,向往安宁的生活,想要从既定的命运中跳出来,可是他不知道如何做,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尝试。尝试着拯救生命,尝试着洗净手上的血污,尝试着去爱身边的人。

      到最后,他甚至一度快要成功了。

      不仅仅是他,也是虚这千年来,距离救赎最近的时刻,他获得了人类可以得到的一切感情。亲情,爱情,友情,他第一次尝到了被爱的滋味,而那种滋味,也让一直旁观的他,也似乎得到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当那个名叫真礼的女人对他说出他生而伟大的那句话的时候,即使是藏于幕后的他,也开始期待,期待这个名叫松阳的男人,他抗争的最后会得到什么,而他又是否能够终结,名为“虚”的怪物千年的悲剧。

      他甚至在猜想,面对那么多的虚难得齐心协力地反抗他这么一个背叛者,松阳他究竟能压制这些人格多久?以他旁观十三任人格交替的经验,要想抵抗这么多的恶念,哪怕是松阳,恐怕过个几年也会承受不住吧?如此精彩的戏剧若是强行终止,那就像是华丽的宴席要提前撤席一样,简直太无趣了,见到了松阳的故事,再让他去看那些虚的杀戮简直不能忍受。所以他决定了。

      若是松阳真的有朝一日无法再抵抗这些虚,那么就由他亲自下场来解决这些不识趣的家伙。

      闲暇时,他也会猜,如果真有这一日,不知道那个能接受松阳的女人,见到了自己之后会是什么表情呢?是惊恐害怕,还是镇定地接受他,就像她曾经接受松阳那样?他饶有趣味地猜测着真礼可能的反应,并暗暗在心中想道:

      若这个女人真的连他也可以接受,并且对他说她和松阳说过的那些话,那他一定要好好嘲笑一下她的天真和自以为是:居然自以为自己能够理解怪物,还说要陪伴在怪物的身边,实在是个愚蠢可笑的女人,不是么?然后……

      他就会和松阳一起,共同享有人类的这一份爱。

      毕竟,这样的愚者他活了千年也只遇到了她一个,作为取悦他的奖励,他倒也勉强愿意给予她完满的终结。

      然后是那群小鬼。从松阳拾到的银发少年、到那群明明一无所知却仍然对他推崇备至的无知孩子,在他看来,这些无知者既愚蠢又无畏,但又是幸福的。

      因为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于是无论何时,他们都认为自己是受了松阳的教导,在向彼此的梦想前进。

      说起来,松阳到底还算是做了一件他认为不错的事情,那就是制作了一个为他自己服务的“自毁装置”。有趣,透过松阳的眼睛,他看着那个用坚定眼神望着老师的孩子,暗想道,这个被赋予“鬼退治”使命的银发少年,将来会是什么模样。

      除此之外,还有会热情叫松阳去打牌娱乐的村民,卖给他书本的商人,送给村塾食物的妇人……在他看来,虽然都是自私自利、只会为自己利益着想的人类,但到底,人类第一次对他们、对曾经的怪物露出了笑容,人类选择了接纳“他”。

      怪物,终于不再孤独。

      松阳的故事,到这里虽然远远算不上完美,但仍然是有意义的。

      “——我姑且承认你至今为止的努力,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但是,一旦结果是失败的,这‘过程’中的一切艰辛,都根本毫无价值。你太让我失望了,松阳,造成今日后果的,既是人类,也是你自己。”

      可笑。

      “你为了这些自私自利的人类,甘心抛下自己最心爱的妻子,抛下一群天真无知又冲动无畏的孩子,你这样圣人似的自我牺牲与自我满足,换来的是什么?是那些孩子们为了你抛头颅洒热血,是那些愚昧自私的人类活活逼死你的妻子。”

      “开学校,成家,你所做的一切,我看,归根到底都是为了满足你自己。那些被你嘲作死神的家伙没有说错,你为了自身的欲望而活动,为了自己的快乐消费了他人的人生。现在你失去了他们,你恐怕也不是单纯悲伤他们的逝去,而是伤感自己失去了这种乐子吧?”

      可怜。

      “那些孩子,你不是已经和妻子商量要离开他们了吗?你给他们开启了一个新的世界,又打算抛弃他们。他们一离开你,就四处碰壁头破血流,乃至丧命,这都是你的所作所为。那个女人也同样,她托付终身的男人那么轻易就离开了她,她想必是怨恨你的吧?还有那个孩子,你千年来唯一的孩子。婴儿,多脆弱啊,失去了双亲,怎么活的下来呢?你甚至还没有抱过她,没给她起名字啊。”

      “多么…不幸的人啊…真是可怜…”

      可叹。

      “造成这种不幸的,除了你,便是人类本身。来抓捕你的奈落,是你抛下的弟子和部下,害死你家人的凶手,是你曾经以为善良淳朴的村民。你当真看不出来吗?他们根本不是真的为自己孩子死去而伤心,而是怨恨你让他们家失去了一个劳动力,一个可以给他们赚钱养老的工具。这些人,只有你对他们有利时他们才会接受你,而当你损害了他们的财产时,无论是你对那些孩子曾经的无偿教育与其他恩惠,还是你妻子与他们的邻里之情,都瞬间荡然无存。”

      “对人类伤害最深的,永远是他们的同类。这样的历史我看了一千年了…人类之间的互相残杀,反目成仇的残酷人性,强者对弱者的凌/辱践踏…千年来从没变过…”

      可悲。

      “到头来,人类能从历史中学到的教训只有一个,那就是人类根本无法从历史中学到任何教训。”

      人类终究无法吸取教训,所以他们才会不断地犯下同样的错误。在他们的面前,无论是那些虚,还是松阳,都是一样的。

      够了,够了,都够了,他受够了。

      “人类的错误,仅靠人类自身去修正,是永远也做不到的。你也做不到,因为你就是个无能的废物,只能在这里无力地悲叹自己的不幸。但是松阳,你很快就不用再痛苦了。”

      “我会去终结这一切。所有的痛苦,这一切不幸的源泉,互相残杀的血腥历史,都由我来为它画个终止符吧。”

      在那一天,“虚”发下誓愿。

      ……

      不知道过了多久,多少个日夜更替,或许已有一月?又或许是一年?他不知道,青年只是靠在墙上,无论何人来这监狱为他送来餐食与笔墨纸砚,他都旁若无人,只是默默地一遍遍回忆千年来的记忆。

      最终,一切都终结于那个男人的宣言。

      正如最初的虚所言,他扫平了大多数意图趁他虚弱便立刻夺取身体主动权的好战人格,其他的人格也因为畏惧而暂时地躲藏了起来。昔日里那些宛如幽灵一般始终盘旋在他心头、不分昼夜诅咒他的怨恨之声第一次完全消失了,他从未感觉自己的心灵是如此的安静。

      然而这一份难得的安静,也只不过是地动山摇前片刻的宁静而已。

      那个虚号称他会终结这一切,为此第一步便是要完全掌握这个身体的主动权,然而虚也说,自己是他最后一个目标。恐怕即使是现在,他也依旧在无休止地猎杀其他躲藏在这个身体里的人格吧……当他将他们全部赶尽杀绝之际,他挥刀的对象,就是自己了。

      在“死神”随时可能复苏、重掌这个身体的情况下,世界上恐怕再没有什么地方,能比他身边更为危险。

      “虚”,他才是这个身体原初的主人,也最能发挥这个身体全部的力量。一想到那天他看见的心象风景,松阳便忍不住感到一阵寒意从心底升起。那天他如此轻易地就抹杀了那么多人格,那个恐怖的实力,与他对人类那无穷的恶意,若是他真的会取回本就属于他的东西,他究竟会把何等的恐惧播撒于这个人间呢……

      他不知道,他也不敢想象,但他知道,他不能让这一切发生,这就是他与生俱来的义务。曾经,在绝望之中他是真的想过要结束这一切,去往那没有痛苦的世界,追随已死去的重要之人。但是现在,银时他们还活着,他的女儿也还活着,为了仍然活着的人,他决不能就此向虚投降。

      “鬼”开启的故事,也理应由“鬼”将它终结。在见证了虚那要毁灭世间一切的恐怖气息之后,他终于明白了自己诞生于世的理由。

      我该…不,我一定要阻止他,阻止虚。

      想到这里,青年那如同雕像一般安静的身体,终于有了些许反应:他伸出了手,轻轻地按在了他的胸口处,咚咚咚,那颗永不停歇的心脏依旧在有力地跳动。这颗无数次碎裂,又无数次重生的心脏,即使现在,它也在驱动着不死之血在这副身体里循环流淌,仿佛是无形地在提醒他,你现在依旧要“活下去”。

      虽然不知道我究竟能坚持到何时,但是,我必须要坚持下去。活着虽然痛苦,但终究不是毫无意义之事。

      真礼,对不起,现在我还不能去陪伴你。请你原谅我的任性,再等等我吧……

      青年的一双眼睛,在他无数个静坐的日夜里曾被黑暗染作了浑浊的黄褐色,然而就在这一刻,它突然重新恢复为纯净。

      正当他起身准备去吃些食物时,空旷的回廊里突然响起了安静的哒哒声——有什么人过来了。青年条件发射地望向外面的走廊,昏暗的油灯火颜色依旧暧昧不明,肮脏的地牢依旧污垢不堪,眼前呈现给他的一切都与之前一模一样。

      但是,这一次来的,却不是胧。

      一个令他感觉陌生又熟悉的小女孩,站在了他的面前。

      少女的年纪幼小,看上去不过八九岁的样子,那个瘦小纤细的身体,令人油然而生一股怜爱之情,然而她却穿着黑色的服饰,拿着比她还高的凶器,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女孩的容貌极似青年记忆中的某个故人,这让他一瞬间陷入了恍惚之中。

      “首领先生……我已命不久矣,唯有一事放心不下,那就是我的女儿……求求您,代我为这孩子找个好人家抚养她长大,若是阿绫她能幸福,那我就没有遗憾了……”

      “是的……夫人,请您放心,我一定会做到的……”

      想到这里,又瞥一眼这个少女,男人只想长叹一声,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会在这里与这孩子相逢。

      该做却未做到之事,又多了一件,奈落这只残酷的黑鸦,最终还是找到了那个孩子。看着她的眼睛就知道了,如今,不仅是进,就连她,也被这深渊磨去了少年人拥有的天真与稚气,只留下了无尽的麻木与空虚。

      看见这个孩子,不知为何,他想起了自己的女儿,那个他万分想要见一面的孩子。不知道那孩子会是什么模样?是像真礼,还是像他?他总是希望孩子能像母亲的,因为他的妻子是他知道的最好的女人,而像他就太可怜了啊。

      听胧的说法,他的女儿被托付给了阿秋一家照顾,虽然她不知道父母,但能作为一个清白而无辜的孩子平安长大。至少,不会像眼前这孩子一样,堕入奈落的无边黑暗之中。

      “阿绫。”

      他尝试着呼唤她的名字。这个名字是她的母亲为她取的,他当初在将她托付于人的时候,便请求那一对夫妻不要改变她的名字。事到如今,他也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自己的本名,然而他欣慰地发现,当他叫出她的名字时,少女的眼神瞬间变了。

      “你是怎么知道我以前的名字的?”

      “秘密。”

      他微笑着,虽然这个笑配上他现在胡子拉碴、灰头土脸的面容显得有些疲惫,但这是他这些日子里第一个笑容。不过很快,他就意识到了女孩话里的潜台词。

      “以前的…?现在呢?”

      “我是骸,是接下来负责看守你的狱卒。首领,也请你不要再用那个名字喊我了,这个世上已经没有那个人了。”

      ——居然是骸。

      青年感到有些震惊,不过很快,他又觉得似乎是理所当然。

      命运果真是个吊诡的东西,进即将继承胧,而阿绫居然已经成为骸,那个曾由自己的这双手抱起的弱小女婴,如今已经是奈落中最强大的杀手之一。她恐怕是史上最年轻的奈落三羽,能以如此年幼之身继承骸……这个孩子,在杀戮之事上是个天生的神才。

      而这究竟是幸运?抑或是不幸呢?他不知道,然而现在,在那个孩子的身上,他觉得,自己的抗争还不能就此结束。

      迄今为止,我辜负了太多人的期待……夫人当初的嘱托,我亦未能完成。然而天可怜见,在这等肮脏的牢狱,我居然能与这孩子以这种方式重逢,那么,我便不能对此视而不见。

      “好吧,我就叫你骸好了。既然你是狱卒,那么,维持与囚犯的关系也是你的职责,你的老师当初也曾经与我有过很多的交流和沟通。”

      “……所以?你想与我说什么吗?”

      年幼的孩子,此时终于露出了一丝符合她年纪的懵懂,这真是太好了,男人慈爱地看着少女,就像看着自己不曾谋面的女儿一般,随后拿起了一旁的书本,问她道:

      “你来与我一起读书写字,如何?”

      在他看来,这个少女就是那新生的希望,它在黑暗中悄然播种,化作幼小的嫩芽,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4章 第 9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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