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情我愿》苏笑笑

1、第一章

　　编故事就像做白日梦，思维状态常常介于完全的清醒和完全的沉睡之间，在刻意中掺杂了几分不经意。我们的女主角沈小涵，就在这种状态下登场亮相了。她是晋江原创网的签约作者，此前出版过七八本都市言情小说，销量皆不佳，所得仅够糊口。但是，这丝毫不能损减她搞创作的热情。此时，她八字睡在客厅的沙发上，静如处子，脑海中的情节却动如脱兔，跌宕起伏。眉心往后深入大脑的部位仿佛还长着双内在的眼睛，兴致盎然地注视着前方屏幕上的投影：

　　秋风萧瑟，落叶飘零，残阳如血。

　　小红和小明站在露天的楼顶，周围浸染着这混合金色光芒的血色，浓墨重彩，仿佛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自有一种古典的美。

　　而小红和小明之间的感情，也仿佛刚刚穿透黑暗压抑的中世纪，掀开了色彩斑斓的新篇章。但是此时，他们之间相隔的，不仅是脚下十米的距离，还有流逝的十年光阴。

　　小明凝视着小红，半晌，艰难地开口道：“当年你曾问过我，谁的生命更重要，你的，还是我的。我说，我的。你掉头就走。今天，我回来，回到这里，就是为了告诉你——你就是我的生命。”

　　“小、小明……”泪水从小红的脸颊倏然滑落，“可是，可是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这句话响起时，有一种叫做忧愁的情绪，缓缓降落到小明和小红身上，在彼此无言的目光交际中——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音乐门铃的歌声昂扬地奏响，将小涵从淋漓畅快的灵感中拉回了现实。多么惆怅的爱情小说大结局啊！就这样生生被打断！来者毫无疑问地阻挠了网络文学迈上新台阶的步伐，无情地击碎了一部感人至深的爱情小说诞生的可能性！

　　她懒得起身，门外已经响起了钥匙的声音。能够在小涵家如此来去自如、宾至如归的人，就只有那一个而已——

　　“哟，这么早就专诚在客厅里等我啦？”段然拖着行李箱，出现在小涵面前。这是毕业后，他第三次到小涵家寄宿。这些年房价一直走高，段然在投资银行充当专业金融人士之余，还扮演业余的二手房贩子，倒手过两次房。每次新房一出手，便立即买期房，坐等变现期间就在小涵家里蹭吃蹭喝蹭住。不说赚得盆满钵溢，好歹也在不久前升级成了三层的小别墅，外加一辆宝马。

　　“笑话！”小涵从沙发上爬起身，段然才见她满脸涂着白色面膜，单眼周和嘴唇留出来，那唇越发地红，可怖更胜贞子。

　　段然吓了一跳：“您老人家干嘛？不会是准备去相亲吧？”
　　“相亲？我老人家从不干那种掉价的事。我这是要出席大场合呢！作者峰会，峰会，你懂吗？”
　　“哦，就是你们网站的地摊小说作者开会，是吧？”
　　“你才是地摊小说作者，你们全家都是地摊小说作者！我告诉你，虽然现在还写得不成，但是你等着吧，我已经打算献身给文学事业了，迟早——”

　　段然打断她：“知道您有毅力，但是就您这身段，要献身给文学，也不问问文学他老人家肯答应吗！”
　　“文学他老人家注重内涵，不像你们这些肤浅的男人，就知道盯着美女看！”
　　“这我可得纠正你，只要是男人，他就喜欢盯着美女看，跟肤不肤浅可没关系。我告诉您吧，是个男人就想追美女，实在追不到才会退而求其次，看看其他方面的优点。所以您趁着还年轻，得赶紧的，不要等到文学他老人家不要你的时候，落个花残柳败——”

　　小涵抬手就要揍他，可一抬眼，瞥到他额头一张创可贴，便停下手问道：“你怎么受伤了？”

　　段然揉着额头，诚恳地回答道：“哦，我昨天下班，顺便在国贸商城shopping，走着走着，突然见前面一位翩翩佳公子，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我大惊失色！天哪，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帅气的男人？我一定要看个仔细！于是越走越近，越走越近，直到最后，撞在了冰冷反光的金属墙上！”

　　“你说的是中秋的月饼，和春晓的残花吧！”小涵已经忍无可忍，冲进厨房洗脸。

　　“不过咋地要请你去开会？谢大叔帮你搞的邀请函？”
　　“没有，”小涵大声答道，“编辑给我的。人家谢大叔是大忙人，商界巨子，哪里有空搭理我这样的地摊少女小说写手。”

　　小涵的声音混合着哗哗的水声传出来。段然手一伸，拉开窗帘，昨夜下过雨，树叶的绿几乎要滴下来。“说来雷蕾泡上谢大叔，我们也沾了不少光，不然你哪里买得到这么便宜的福利房？就凭你地摊小说那点稿费，只够在我豪宅里租一间地下室。”

　　“性格决定命运，我买了房，一住三年，还是老样子；你老人家却鸟枪换炮。”

　　段然有些小人得志的模样，沾沾自喜地说道：“听着你这话，怎么听出一种酸溜溜的语气呢？那一定必然是出于嫉妒吧！不过你放心，装修好以后，允许你在我的豪宅举办一次忠实读者招待会，尽管他们的人数少得非常可怜——记住，你必须自带酒水饮料，自己请阿姨。”

　　“切——”活脱脱的中国现代版葛朗台老爷！小涵就知道段然会加这么一句。从小学起，他们两人就是同班同学，一直到初中、高中；大学同校，不过专业不同。说来也认识近20年了，小涵不是从未打过他主意。可是有一次同学聚餐，他竟然大叫服务员，将一元一包的套装卫生筷换成免费卫生筷，白马王子的形象从此幻灭。

　　他的吝啬，其实初中便见端倪。小涵还记得，那是一个大冬天，北风呼啸，白雪飘飘，晚自习的路上，段然推着自行车，左手赤裸裸地露在冰天雪地里，端着半瓶可乐。小涵问：“你干嘛不扔掉？”段然回答说：“还没喝完，不能浪费。”

　　在那个全班其他同学至多穿穿鸭鸭牌的年代，段然说的这句话，与他身上那件价值超过2000元的Esprit羽绒服一起，构成一种强烈的对比，显得格外讽刺。

　　今天时间紧，小涵懒得再同段然玩唇枪舌剑的游戏，索性闭上眼，也落坐在沙发上，啪啪地拍起爽肤水。耳垂下方一点点的地方，突然被段然拂了一下，她睁开眼时，段然将指头上的一点白色示与她看：“你没洗干净。”

　　对于小涵郑重其事打扮自己的罕见行为，段然感到非常欣慰。他猜想，她这次真的是要出席什么大场合吧，也许她终于要熬出头了？

　　不过他不知道，小涵这次过去，只是坐在角落里当观众而已。

　　到得有些早，场子里人还不多。编辑陆薇将她拉到亮晃晃的大厅里，见缝插针地一番耳提面命：“小涵童鞋啊，新大纲列好没有？上次给你说的那些流行元素，你加进去了没有？不要怕狗血，桥段只要用得好，读者们就爱看！”

　　“你放心，”小涵有些胆怯地挽住她，“我围绕你的建议，进行了两天两夜的深入思考。为什么我的三本书，才能卖出人家匪大一本书的价钱？就是因为我投入的感情不够深，我对笔下的人物没有爱，情节编得不够起伏，套路用得不够娴熟。痛定思痛，我已经决定，不能再照着自己的想法来，要多了解市场，多看看同类作品，把握时代脉搏，才能突破自我，创作出更加优秀的少女小说！”

　　陆薇裹起手里的日程单，照着小涵头上敲去，咬牙切齿道：“上次你就是这么跟我说的！结果呢！你要发挥想象力啊，不要那么受现实的约束。爱情就是要梦幻，就是要浪漫，你不要总是写得束手束脚的嘛！最近的几本畅销小说看了没有？你要学呀，我要叫你写读后感，写情节分析的！”

　　小涵面带苦相：“现在一年要出20万本书，哪里挑得过来？我还在学习经典，你要不要《红楼梦》的读后感？”

　　“我真是，恨铁不成钢！”正说着话，陆薇的另一位作者也到了场，陆薇便抛下小涵，临走时还不忘加一句，“小涵同学，你年纪也不小了，再过几年，到30岁还红不了，你就自寻出路吧。不是我吓你，这一行就是这样的！”

　　望着陆薇远去的背影，小涵嘀咕道：“你老人家不要慌嘛，《红楼梦》也写了十年啊！”

　　大厅的天花板好高，她好渺小。还在感怀身世，她却敏感地察觉到有目光似乎在她身上停留得过久了。转过头，便迎上那双似乎在出神的眼睛。谢天啸。

　　小涵没想到他竟然会出席这样的场合，立即挥挥手，加快了步子迎上去：“谢总，您怎么也来了？不要告诉我，您竟然偷偷写网络小说吧？”小涵指了指背景板上“昭明文学公司成立典礼暨传统作家与网络作家峰会”，又补充：“或者更离奇的，您竟然用某个笔名得了什么什么文学奖？同时叱咤商界和文坛！”

　　谢天啸呼出一口气：“作家就是作家，调侃人的功力也这么深厚。”

　　尽管他开着玩笑，极放松地往前走着，下巴仍然不自觉地微微抬起，他已经太习惯于这种胜利者的姿势。他曾以CEO的身份，成功孵化过两家网络公司，头一家是校园交友网络，后来Facebook进军中国时被收购；第二家是互动式婚恋网站，到第三阶段有2000万美元的风险资金介入后，谢天啸本人便功成身退，惊起不小的波澜。记者问道，为何不等到公司上市呢？谢天啸回答：“我不做毫无把握的事，也不做有百分百把握的事。”真正的王者风范。

　　这种人来到世上，就是为了兴风作浪——不，乘风破浪的。

　　小涵只好冲他笑了笑，一本正经地问道：“您也参与了投资？”

　　“嗯。除了看好电子出版，这一块属于创意产业的上游，将来漫画改编权、电影改编权的市场都会很大——记得雷蕾跟我提过，说你很看不起这些商业操作？”

　　雷蕾也是小涵和段然的小学加初中同学，无奈她成绩太差，初中毕业念职高，后来应聘到谢天啸的第一家公司当前台。当时公司才起步，员工统共不超过10人，雷蕾任劳任怨，谁知道就这样被谢天啸看上了，并且一直陪着他鲲鹏展翅，一跃成为今天的人上人。中间二人闹过一次分手，小涵被雷蕾怂恿着，指着谢天啸的鼻子骂了半个小时有余，把他说成一发达就要抛弃糟糠之妻的卑鄙小人。骂过之后，小涵还在兀自心虚，那二人早都和好如初。

　　这个雷蕾，果然靠不住，除了拿她当炮灰，还把闺蜜之间的玩笑话转过头翻给谢天啸听。小涵抗议道：“哪里哪里！都是在她面前显摆时说的清高话。我哪里有什么喜欢这个不喜欢那个的资格？有口饭吃就感天谢地了。”

　　一走进会场，谢天啸便忙着同人握手，小涵知趣地坐在了角落里。

　　这一次昭明文学公司成立，整合了国内知名度最高的三大文学网站，日PV（点击率）加总起来超过4亿，彻底垄断电子出版市场。势力如此之大，不仅各主管部门有两位副部级领导和若干司长出席，作协主席也携同多位传统作家捧场。主持人在台上念长长的来宾名单，小涵在台下瞠目结舌：天，来的都是汉语写作的大师啊！

　　作协主席致开幕词时说，头一次看到“文学”二字和“公司”二字并列在一起，这种文字组合方式令人感到新奇，当然也令人对文学未来的发展充满期待。工业革命早已为我们所在的世界带来一日千里的变化，网络更是彻底颠覆了传统式的生活，还没有谁具足充分预测其深远影响的智慧。文学只是时代的一隅，自然也要接受改造，迎头赶上。

　　他说这番话似言不由衷，又似另有所指。身为笔耕不辍近40年的老作家，他有他的骄傲，也有他的焦虑，需要借机表达。

　　各种领导都讲完话后，大师们终于集体登台，为昭明文学公司的成立祝酒。小涵最仰慕的于无涯，着一件朴素而低调的条纹T恤，谨慎地站在第二排，埋首于参差不齐的人脑之后。主持人冷不防说一句：“我们请于老师也讲两句吧！”第一排的人于是自觉地朝两旁散开，这样台下便可分明地看到于大师连连摆手，口中说道：“不用不用。”在被主持人将话筒塞进手里之后，他才勉为其难地开口道：“那我就祝昭明公司越办越好吧。”

　　这就是于无涯留给小涵的第一印象，一个沉稳羞涩的世外高人。不过后来于无涯这样告诉她：“如果你真的要把我写进小说里，我希望你能把角色塑造得调皮一点，活泼一点，不要像真人这样沉闷。”听到这番话后，小涵打算照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