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山河一寸血》》柳改之

6、第6章

　　白茹素这一夜睡的很不安稳，天还没光亮就起了身，到院子里扫地做活。她知道梅棠生喜欢干净。她八岁前过的下贱丫头的生活，遇到梅棠生，才将日子过得有些生趣。不是梅棠生，这世界于她不过是荒诞而已。反正是要同生共死的人，所以她也不甚慌张。
　　古伯倒是比她还害怕些，回来后一直不停哀求那个叫张安绮的副官去想法子救人。张安绮不像普通的军官，倒像小先生多一些，一直安慰着古伯，听着他那些来回的车轱辘话儿。找了大夫给古伯治完伤，就连夜将他送出城了。送走了古伯，倒替白茹素和梅棠生了了一个心思。白茹素就更加轻松起来。
　　白茹素看这人办事精明又妥帖，心里就又安定了几分。她不着急，这样的岁月，发生什么都在可预料之中。人人都要死的，平安到老反而是奢望了。

　　她有一次和梅棠生早起出门，梅棠生捂住了她的眼睛，不让她看那推过去的板车。她就安分的在轿子里坐着，装作看不见。梅棠生不想让她看到这些凄厉的景色。她心里是明白的。

　　锦安城从去年开始出来一个新生的行当，叫做捡尸。单有一群秃鹫做死人生意。每日清晨推着板车满城转悠捡尸，将那些饿殍堆在车上。像收拾牲畜一样。收拾来的尸体被运到什么地方，她不清楚也不敢想象。梅棠生一直护着她，不让她见这些脏东西，可是偏偏他们的马车就跟其中一辆板车撞了个正着。

　　白茹素惊叫起来，到底是呕了出来。她一早听说过，但是这样生生的面对面，还是头一回。孩童那惊悚的面容，到底是吓到了她。

　　梅棠生不得不变了行程，临时改去大夫家。大夫不愿开药，只叮嘱要她近日不要出门，安心休养即可。

　　那日回家之后，梅棠生沉默了许久，白茹素见他不开心，就缠着他给自己挑件明日穿戴的首饰，梅棠生勉强挑了一支玉手镯，就立在了窗前。平日平静的侧影里从晌午的光线中也能看出几分哀戚。
　　白茹素就让古伯去劝劝梅棠生。
　　“三爷也别难过，这世道如此，大家都习惯了。”
　　然后，她听到了梅棠生叹息着说了一句：“我这一辈子都不会习惯。”

　　白茹素扫完院落，就起身回了屋子，张安绮给安排了人，说是可以给梅棠生送些换洗衣服。她昨夜收拾好了，想想还是将那件梅棠生许久未穿的夹袄拿出来。那是他和梅棠生成婚后，一起去泰山游玩时候穿的。
　　他们一起登泰山顶的时候落了雨，白茹素不小心滑下石阶，倒是梅棠生抱着她滚了下来，两个人丝毫未损。梅棠生笑说这件夹袄沾了灵山气息，有保命的功效。让她回家来不要再洗，一直供着。白茹素还笑说梅棠生平日喜欢听些西洋曲，英国美国的也是去过几回，怎么还有这么多民间山野村民的做法。梅棠生就说他起先也是不信的，只是这岁月让人心慌，由不得他不信。
　　白茹素想起这件事，就爬到箱柜里去找，在箱底翻出了那间玄色夹袄，因是许久未动，有些霉气味，白茹素却将她的脸埋到了那夹袄里，忍了许久的泪还是汹涌而出，被吸进袄里。到底她是舍不得。舍不得梅棠生受苦，舍不得这么早就和他分离。
　　白茹素趴在夹袄里痛哭了一小会，方才折起身，那玄色夹袄里却掉落一封信件。署名是鹤唳。鹤唳是梅棠生家里给的字，梅棠生很少会用。不知为何会夹在这里。
　　信封上写着小秋儿爱鉴。小秋儿是白茹素的小名。是师傅白新岭给取的。梅棠生觉得好听，就一直用这个名儿叫她。白茹素看到那封信觉得奇怪，不知梅棠生什么时候写的。看起来墨迹已干，放了很久的样子。
　　白茹素打开信件，里面写道：
　　“ 小秋儿吾妻：
　　年少时读《诗经》，读至“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总觉轻狂，何至于此。
　　然与你成婚七年以来，每日形影不离。念及将来的离别，总会不舍。
　　然虎狼环伺，山河破碎，吾即苟安一隅，与你白首，亦不可得。唇寒齿亡，千秋功罪，系于一念之间。吾心早已有计较，只盼这一日能晚些到来。
　　小秋儿一生坎坷，孤苦无依。只此一项，是吾心中不安。吾虽被逐家门，耻于门楣，但经此一事，想必父亲会念及吾为国殒身，收你入门。也可算有所交代。”

　　袁华亭
　　十月于锦安城

　　白茹素将信反复读了几遍，才知道梅棠生心里在半年前就做好了这样的打算。那时候善本松初次拜访白府。白茹素知道梅棠生在和善本松周旋，只是不知他再初次见到善本松的时候就存了这样的心思。梅棠生以前也爱画画，只不过多画些佛像，花鸟鱼虫。但是这半年来却是转了画风，偏爱八大山人。实在是因为焦灼难当。一想起这，白茹素觉得自己忽然勇气百倍了。

　　程烈钧的公馆里迎来送往的来了很多的访客。他最想见的锦安城四大家族的领头人却一个也没有出现。程烈钧刚刚接到司令员的新指令，让他正式的和锦安城四大家族的人接触一下。保存实力，以备长久之需。指令的意思很明显，要他做个逼捐客。四大家族想必是得到了风声，所以一个也不肯登门拜访。
　　白茹素进入公馆的时候，程烈钧正在发火：“该来的一个没来，不该来的来了一个又一个。”
　　白茹素听到这话有些尴尬，张安绮在门外安慰道：“不是说你。团长见了你肯定高兴的狠。”
　　白茹素方才放下心来，程烈钧住的公馆是锦安城最繁华的地段。梅棠生顶峰时期，很多人愿意出资送一个这样的公馆给他。梅棠生都拒绝了。梅棠生那会子还带着自己在这条路上转悠几圈，看看街景，调笑白茹素：“ 看这街上的小姐的穿戴，你是后悔嫁了我这么个人罢。”
　　白茹素看着着金银窝和金丝雀，回到说：“ 怎的我就天生适合做家雀，过不了这锦衣玉食的生活。一想到要住到里面去，就跟占了别人的窝似的，浑身不自在。”
　　“这世上我最不怕的是吃苦，怕的是你跟我吃苦。”
　　梅棠生那时少年夫妻，爱意深浓，一度因为想给白茹素最好的一切而对自己清简的生活做些改变，倒是白茹素劝住了她。好生活她不是不想过，但是为了她而去让梅棠生做违背本心的事情，她是不愿意的。

　　白茹素听着张安绮介绍自己，四下打量着程烈钧的厅堂内。最显眼的是厅内的中堂上贴着的一幅字画。” 依仁蹈义，舍命不渝，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字显是有些年月了，白色的背景上有虫噬咬的痕迹，像极了白茹素对这些长官的印象。这些年，锦安城来来回回的走了多少军官，一个个刚来的时候都是开口闭口谈家国，一旦涉及战事，却是一再让人失望。两年前有位姓言的军官，在日军对锦安城发动攻击时候，用军车拉着大喇叭满锦安城的发布战前动员书，“敌人已经迫近锦安，值此大敌当前，如不流血牺牲，则对不起曾经抗日的烈士，对不起生养的故土。本人主张死守锦安，血战到底。希望军民都能临危不乱，临难不苟。”满城贴满“坚决不撤退，誓与锦安共存亡”。多少人听信了他的话留了下来。结果抵抗了不到两日，卷了金银，带头逃跑，甚至来不及通知自己的部下。说的有多激昂，逃的就有多仓皇。

　　程烈钧听张安绮说白茹素到了，怒说：“是谁让你请她来的？我是怎么告诉你的忘记了吗？”
　　只听的一个不大却坚定的女声回答说：“是我自己要来的，不怪张长官。”
　　程烈钧回转身，看到一个低头敛眉的女子，站在厅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