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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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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壹.】
公元2205年。
出阵部队回来的时候,审神者似乎已经睡下很久了。
连夜而归的六位付丧神身上多多少少都挂了点彩,尤其是本次担任队长兼近侍的加州清光,他的情况最为严重。和以往对自己外貌的严格要求不符,不仅衣服已经破损,连头发和本体上都染了少许的泥土和碎叶,包裹在伤口上的尘沙看起来狼狈不堪。
一向习惯浅眠的药研被正门的响动惊醒,他打了个呵欠,随意披了件衣服便走出房间,正巧撞见了风尘仆仆的六个人。
加州清光把食指竖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们谁也不要去通报主上,转而又一个人逞能且倔强地支起身子,踉踉跄跄,独自前往了手入室。
药研下意识想拦,话要嘴边又住了口。他远远看着那人身上还在渗血的伤口,想起自己平时收在柜子里的药物,一一对比下来却又似乎帮不上什么忙,内心辗转着,最后只能沉默下来。
说到底他终归只是一柄短刀,最多能替大家处理些感冒或者擦伤,除此之外,也再无其他。
加州清光亦是如此。
手入室里很安静,怕惊醒其他人而没有开灯的狭小房间显得异常冷清。存来备用的素材一一罗列在门口,在月光的映衬下闪着点点寒光。
清光捡起桌上修刀用的工具,翻来覆去地瞧了一会儿,在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看不懂它们的构造后,只能无奈地将其放回原处。
“这些东西完全不知道该怎么用啊……好麻烦,”他抓了抓已经打结的头发,浑身脏兮兮的汗腻味道让他觉得有些烦躁,“所以早晨到来之前只能硬挺过去了吧,真是的……指甲油都破破烂烂了啊。”
角落里搁置了件已经被灰尘染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羽织,正安静地躺在那里,背部针脚平整的“诚”字在一篇脏乱中更加不起眼,加州清光眯起眼睛,像是想到了什么,撇了撇嘴。
“为什么在我这么难过的时候那家伙却在安然理得地睡觉啊……想想就令人不爽。”
“太懈怠了,一会儿回去一定要把他踢出房间才能……”
“才能……?”
未尽的话被吞回肚子里,清光怔了怔,回忆着自己刚刚说出的字句,愣在了原地。
“……那家伙?”
他抬起手,看着十指上已经褪了色的瑛红色甲面,歪了歪脑袋。
“ ‘那家伙’……谁啊?”
【梦贰.】
审神者久违的起床气还另夹杂着对某人毫无自觉的愤怒,一齐在隔天清晨爆发了出来。
“为什么不叫醒我?你不会就这样在这里睡了一夜吧?!”
手上沾了消毒液的医用棉球在按下去的瞬间不自觉多用了些许力道,没了皮层保护的嫩肉一瞬间被药水刺了个遍,疼得付丧神呲牙咧嘴直抽凉气。
“轻点,轻点啦主上,超痛的。”
“你还知道痛!”话是这么说,审神者还是不自觉地放轻了动作,“下次受了伤,哪怕是轻伤都必须找我手入,再敢不听话就直接给我马当番一个月!整整一!个!月!怕影响我睡觉什么的算哪门子理由?等等,加州清光!你那是什么表情,给我严肃一点!”
“好——好。”一边上药一边挨训的近侍先生敷衍地答着,叹了口气,“倒不是那些有的没的啦……昨晚那副破破烂烂的样子才不想让主人看到啊。”
“我又没少看到过。”
“啊,好过分。”
“真是的,遇上检非违使了吗?怎么会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审神者扎好绷带,玩心大发地绑了个蝴蝶结后把药水瓶收进箱子里,转身从口袋里翻出了什么物什,丢给眼前已经恢复了往日神采的男人,“给,接好,以防万一,以后出阵都要好好戴着。”
“哇,还是极呢。”
清光双手捧过小巧的御守,用指尖摩挲着勾丝的缎面,弯起眉眼,“这个超贵的吧?是特地买给我的吗?”
“是啊,毕竟你们两个可是主力刀,我可是下了血本一人一个呢。”
“两个?除了我还有人有吗?”
“嗯,你看,”审神者从和服的内袋中抽出了另一个一模一样的御守,炫耀似的提到半空中抖了抖,“是不是很漂亮啊?所以清光你去把他叫来吧,这种东西果然要自己转交才有意义吧。”
“……”
“怎么了吗?”
“要叫谁来?”
“……”
审神者食指点着下巴,只当他是在开玩笑,便很配合地“噗哧”一下笑出声来,“你在说什么啊,就是他啊,那个……你的搭档,跟你一样曾是冲田总司的刀……”
“主上,”加州清光微蹙起眉,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没有发烧……”
对方很不满地拍开他的手,“干嘛?很失礼的。”
“主上,您是最近太累了吧?”
“哈?”
“我哪里有什么搭档啊,那个人的刀,从来也只有我一把而已。”
手中的御守绳结一松,掉在了地上。
女孩下意识低头,看着安静躺在地面上的物什,想要附身去把它捡起来,双手却软遢遢地垂在身侧,不听使唤。
“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吧……冲田总司的爱刀,和你关系最亲近的搭档,同样也是这个本丸的主力,他……”
“他的名字是?”
“诶……?”
女孩眨了眨眼睛。
“……是谁来着?”
【梦叁.】
“今年的樱花也开得很旺盛啊。”
仿佛是要配合那人的话一般,万叶樱浅色的花瓣被风吹落,很应景地沿着轨迹悠悠飘进窗子,在半空旋了几转后,落在了空白的卷宗上。
审神者停下笔,眼神在窗外与文件上来回转换着,飘忽不定,为难的表情似乎是在思索工作和放松二者哪边更重要一些,纠结得连眉心都快拧到一起去了。
她最终选择了居中,干脆直接探过身子把花瓣用手捻起来,放在鼻下嗅了嗅。
果然,和樱花果冻是同一种味道。
“是啊,不仅如此,味道还很好闻呢。”
“主写了愿望吗?”
“什么?”
“之前,我准备过很多许愿卡的吧?大家都有写下心愿挂到树枝上,主写了什么呢?”
“啊,那个啊,写了哦,虽然内容有点难为情……”
“这样啊,”男孩子特有的爽朗声线在身边笑了几声,明亮清澈,“难不成是很重要的心愿吗?这么一想,还蛮令人在意的呢。”
“你想听的话我就……”
“我进来了哦?”
谈话被突然插入的另一个声音打断,拉门的门阀发出“咔哒”一声,被人从外面扭开。
审神者转头,看见清光捧着一摞新的文案走了进来。
“这是这个月的份……哇主上你在干什么啦!这么长时间居然一个字都没有写吗?这样下去的话积攒下的工作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处理完!”
“……都是因为樱花,是樱花让我分神了,才不是我的错!而且我也有写吧,可是这实在太多了啊!”
“就是因为一拖再拖才会越来越多的,而且推卸责任也要靠谱点吧,”近侍先生低头看着小姑娘气鼓鼓的脸颊,又瞥了眼堆积成小山的空白纸张,不禁感到一阵身心疲惫,“我可是一直都站在门口哦,主上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自言自语,所以工作才会完不成吧?而且,现在是九月,哪里来的樱花?”
“少骗人了!明明有的。”
“在哪?”
“就在这……咦?”
毛笔从指间脱落,蘸满了油墨的笔尖触上纸面,留下一道碍眼的痕迹。
卷宗上干干净净,没有落下什么万叶樱的花瓣,窗外的参天树木枝干光秃,连新芽都没长,只单单覆了层雨露,毫无生机。
明明刚才还开的很旺盛啊……?
审神者侧过头,四下环顾。
屋子里除了清光,再无他人。
【梦肆.】
“醒醒,我的主上大人。”
清光的手掌在眼前挥了挥,女孩回过神来,看着他一脸无奈的表情,打心底觉得委屈。
“刚刚绝对有樱花的,还有个人一直在身边跟我谈家常来着……说着什么许愿卡啊愿望啊之类的,绝对有,我还嗅出了樱花果冻的味道呢。”
“想吃果冻就直说啊,”一记自上而下来的手刃带风劈下,却在接触到额头的前一秒堪堪停住动作。那人似乎是愣了愣,紧接着便生硬又别扭地放轻力度,揉了揉女孩额前的碎发。
“我去厨房找给你。”
加州清光说完,逃也似的离开了主殿。
檀木走廊里飘着从厨房传来的萝卜羹的味道,甜腻还冒着热气。
清光讨厌萝卜,尤其是胡萝卜,平时的茶团子配着萝卜糕一起还能勉强下咽,可如果没有任何甜食或是点心作为配菜下肚的话,那他可是连闻一闻都会忍不住要反胃的。
所以,在他从门缝里看到那锅橙黄冒泡的不明粘稠体时,不自觉地就耸耸鼻子,加快了步伐离开。
九月入秋,天气转冷。
单薄的褂裤在寒风侵袭下显得单薄无力,冷气窜入裤腿,接连拍打着温热的肌肤。清光呼出一口热气,抱臂搓了搓胳膊,抖着身子的模样恨不得把自己整个人都揉进怀里。
在途径手入室的时候,他又鬼使神差般停住了脚步。
大门敞开,那件羽织仍然孤独地躺在角落。
其实早在出阵归来的那天晚上他就注意到了。浅葱伴着污泥,背后加印的“诚”字染了血迹,早已干涸的赤色在视野里叫嚣,刺得眼睛生疼。
清光走过去,也顾不得自己平时的洁癖性子,竟然就这么空着双手把它捡起来,挽起袖子搭在手臂上细细观察。
可无论看多少次,事实都不会有差池,他的直觉告诉他,自己没有接二连三地花了眼。
是新撰组的羽织。
谁的恶作剧吗?
不,不一定。也有可能是和泉守那家伙不知从哪搞来的,毕竟他最喜欢怀旧这种无聊又费神的事情了不是吗。
但是不管是谁,就这么扔在这里的话,是不是太不尊重那个人了?
清光揉了揉太阳穴,盯着羽织看了一会儿,最终任命地将它收进了怀里。
“呜哇啊加州先生?!”
出门便迎面遇见了一路蹦蹦跳跳跑来的今剑,速度太快,来不及刹车,眼见着两人就要撞个满怀,小天狗反应极快地伸手抓住了清光的围巾,脚步一转,单木屐踏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踉跄间两人堪堪擦肩而过。
“好险,好险,”今剑稳住步子,拍拍胸口长舒口气,良好的教养让他不忘帮还在愣神的加州清光整理了一下刚刚被自己扯乱的围巾,“加州先生,没事吧?”
“啊……没事。”
“晚餐快要开始了,大家都去了正厅,您怎么会在手入室?受伤了吗?”
“不是……”清光抖了抖臂弯里的羽织,布料摩擦着落下了一层浮灰,“我来取一件重要的东西。”
“重要的东西是……咦?这不是那位大人的衣服吗?”
“那位大人?”
清光咬住某个字眼,本要离开的动作生生止住,他上前一步,把那人堵至扶手处,眸子里闪着某种不知名的光,“你看见过有人穿这件衣服?”
“好像是吧……”
今剑脊背抵着木板,毛刺钻进衣服硌得皮肤一阵生疼,他不安地动了动肩膀,想后退却没路,想前进又碍在了清光的眼皮子底下,手足无措间只能讪讪摆了摆手。
“加州先生的表情变得很可怕哦?怎么了吗……”
“谁穿过这件外套,你再好好回忆回忆,哪怕只有一点点模糊的印象也好,拜托了。”
“啊……好的。我想想……扎着马尾,似乎还和您一样带着围巾,是一位看起来很温柔的大人。”
“只有这些吗?”
“可能是时间太久了,具体我也记不清楚了……”
“那脸呢?脸是什么样子的?”
“脸?”小天狗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抬头望着澄澈一片的天空。
“棱角分明……大概是这样?”
“……”
“什么嘛……”
清光听了他的回答,不知为何,莫名觉得松了口气。
沉默片刻,他退开几步给今剑让出了路,一个人倚在墙壁上不知在低声笑着什么。
“这种打扮……说的不就是宗次郎嘛,真是的,看来是我多想了。”
怎么会以为自己记错了什么呢,明明一切都照常如旧。
他摇了摇头,把奇怪的想法甩出脑袋,随后像是为自己先前失礼的行为赔罪一般,朝还站在眼前发呆的小付丧神伸出了手。
“刚才那些奇怪的问话,还请将它忘记吧……现在一起去主厅吧。”
【梦伍.】
太违和了。
审神者嘴里含着微微冷却的羹糕,一时间只觉得食不知味。
左手边卧着从进门起就默不做声的近侍,右手边坐着正在给老虎喂水的五虎退,鲶尾和鹤丸在对面争抢着盘子里的最后一串茶团子,烛台切则充当了和事佬,一边劝着两人,一边又帮长谷部添了碗饭。
明明一切都和以往一样。
可是她总觉得,好像是少了点什么。
究竟是从哪天开始变得不一样了呢?
御守也好,樱花也好,亦或是凭空出现的声音,还有那些服服贴贴的本能,似乎所有的记忆都如潮水一般涌到眼前,一遍又一遍告诉着她:你忘记了重要的事情。
是什么事呢?
“……主?主?”
少女惊醒,嘴里咬着筷子,意识被唤回,她“啊”了一声,被眼前长谷部放大了数倍的脸吓了一跳。
“……怎么了?”
“我才该问‘怎么了’吧?”长谷部直起背,满脸忧容,“您从昨天开始脸色就不大好,刚刚也是,一直在走神,叫了您很多次都没反应,是身体不舒服吗?”
“可能是太累了吧……最近,嗯,工作有点多。”
“加州,你现在是近侍吧?倒是多注意一下主公的状态啊。”
清光没吭声,倒是一旁的烛台切接过了话茬,“加州今天看起来也很不在状态,你们吵架了吗?”
“那种事情……”
审神者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回头,恰巧撞进了近侍投来的目光中。
眼神碰撞,她突然就抑制不住地浑身颤抖起来。
有时候羁绊这种东西就是这么神奇,加州清光成为她的近侍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两人日积月累培养下来的默契似乎都在这一瞬间,毫无保留地爆发了出来。
单单只需要这一眼,她就看到了他眼中所写下的一切。
“我可不喜欢被蒙在鼓里啊。”
近侍的声音平淡,就像是在谈论着“今天早饭吃了鲑鱼饭团”一样的语气,抬头轻轻浅浅地朝还没放下筷子的少女笑道,“您也是这么想的吧,主上。”
她征了几秒,很快就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接着,少女搁下碗碟,回以了同样的微笑。
“那就找出来吧。”
把现在不存在这里的那个人,找出来吧。
【梦陆.】
狐之助是被吵醒的。
资料室里灯火通明,它揉揉眼睛,看着桌前风风火火闯进来的某位审神者,瞟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神色不悦。
“审神者大人,这么晚了,您是有什么要紧事?”
“啊,要紧的不得了。”审神者一掌拍在桌上,额角还挂着一路奔跑所渗出的汗珠,被浸湿的鬓丝乱七八糟地粘在脸上,毫无章法,“……我需要一些资料,有关新撰组时期的刀剑,尤其是和冲田总司有联系的,越多越好。”
“……我知道了。”
狐之助跳下椅子,直奔最里处的书柜。也许是因为刚睡醒的缘故,它的尾巴很没精神地耸拉在身后,毛色也不似往日一样满是光泽,看着反倒有些蔫然。
在少女调整呼吸整理仪表的时间里,它已经拖着两本厚重的书籍,回到了门口。
“资料不多,只有这些。”
“谢谢。”审神者接过书就想离开,转过身的一刻却又被身后的小狐狸叼住裙摆,她本就赶时间,耐心早已耗尽,于是便皱着眉问它,“还有事吗?”
狐之助松开布料,摇头晃脑,“刀剑男士的存在只是为了保护历史,这点您大概比我清楚吧?”
“……你有话直说便是。”
“无论您想要做些什么,都请您不要干预与自己无关的事请。”
少女眉间弯起的弧度更深,眼底写满了奇怪。
“毕竟——安安分分,守护好自己本丸的安全才是首要任务,不是吗?”
话说到这个地步,她总算明白了这老奸巨滑的狐狸打的究竟是什么心思。
少女危险地眯起眼,瞳孔如镜,光滑中凝聚着灯笼旁渺茫的烛火,若有若离。
“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狐之助没有回答,只是坐在原处笑而不语。
四目相对,审神者借着越发孱弱的油灯,在它被月光映得发亮的眸子里,竟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感。
她忽然觉得不寒而栗。
不打算再纠缠下去,她裹紧怀里的资料,与它僵持了一会儿后,想也没想转头便跑,绕过门槛时还不忘“咣当”一声带上了门。
狐之助黑豆一样的眼睛里映着少女离去的方向。它沉默半晌,终是摇了摇头,抬起小爪子按上身边的开关,直接熄了灯。
资料室里重新恢复了静谧。
加州清光昏昏欲睡,半梦半醒间,一直苦苦等候的审神者终于气喘吁吁地推门而入了。
“顺利拿到了吧?”
他摇摇头驱走睡意,尽管知道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有多么危险严肃,也依旧让自己保持笑容迎了上去。审神者点点头,两本书躺在她的掌间被送出,烫金的篆刻封面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加州清光伸手接过,满心忐忑。
在手指触及它的前一秒,措不及防地,骤然落地。
“主……主?!”
审神者只来得及在心底小小地“诶?”了一声。在疑问的话出口之前,在疲惫的感觉涌来之前,甚至是在“突然变得好困”这奇怪样的想法抛出脑袋之前,就如同被突然拉断了电源的电子设备一般,她眨着眼,目光所及之处一片混沌,竟就这么直挺挺地向前栽倒下去!
清光没心情再去管那些重要至极的资料了,伸出的手臂在半空转换了方向,他咂咂舌,箭步窜去,将身子失去了重心的少女一把揽进怀里,而相对的,那些厚度不同的牛皮纸张也应声落地。
“主?”
少女没有反应,紧闭着双目,他探了下她的呼吸,掐了掐人中,无论是怎样的用功,都没能把这毫无来由就陷入睡眠的女孩唤醒。
灵力的契带没有波动,少女的内心似乎很平静。并非是强制睡眠,也不是什么病症的迹象,就和往日里辗转着的无数个夜晚一样,她只是睡着了。
瞧着女孩安详的睡容,加州清光拧起眉,心头笼上了不安的阴霾。
【梦柒.】
火光一片。
明明是夜晚,光点却强得相当刺眼,泪腺不自觉地凝起了一层水光,感受到脸颊上突兀的湿润,少女本能地想抬手拭去,反复尝试了几次后却一直动弹不得。
这是哪里?
头部无法转动,只能用余光睨着四周陌生的景象。似乎是在一间房子的内部,天花板上的吊灯闪着微弱的光,勉强映衬出了脚下尸横遍野的景象。
那是真的尸横遍野,满目猩红,入目只看得到血和血和血,腐肉和腐肉和腐肉,刺鼻的气味令人作呕,墙纸上自己的倒影高挑纤瘦,雪色的围巾在刃风中翩翩起舞。
“冲田君没有选择我。”
身子先一步动了起来,少女惊觉,口中不是自己的声音在说着令人费解的话,右手无意识地抽出腰间的佩刀,冲刺,接着砍下了什么人的头颅。碎肉横溅间,她总算看清楚了那具没了头的尸体,脑中少量的历史知识让她认出了那件略有破损的服饰——现在的自己,或者说现在被自己借用了视觉的这个人,穿着新撰组的羽织。
她这才想起了“冲田君”三个字。
加州清光的原主人,日本江户时期新撰组一番队队长,冲田宗次郎。
厮杀仍在继续,分不清是敌是友的人掀开防尘帘冲进来,有的站在对立侧,有的步至身旁停下,少女手中的利刃不知疲倦地挥落,斩下,被举起,又突刺,撕破□□所带来的颤动由刀柄传至指尖,她惊恐地瞪大眼睛,从对面那人光滑的长剑上看到了自己此刻的模样。
那是属于谁的蓝眸,眼角又是谁的眼泪,眉宇间的肃杀是为了什么,脸颊旁侧的液体又是从何而来。
刀面一闪而过,审神者只能看到那双眼睛所留下的残影。没了聚焦、颜色混沌的瞳孔里,满满都堆砌着绝望与无助。
“冲田君没有选择我。”
身侧突然窜出的另一个人影打落她手中的刀,惨白如骨的双手扼住喉咙,感受不到痛楚,溺水般的窒息感却真真切切。她挣扎着、脚下胡乱地踢打,头部微转时,她看到了躺在身侧的刀。
是很眼熟的刀纹,刀柄上的流苏很旧,刃间有磨损,未干涸的血就从那上面流下,染进了木质地板,渗透,除了边缘钦定的水渍外再看不到踪迹。
心底里早已磨灭的求生欲望在瞬间重新燃起,少女感觉到自己腿间用力,膝盖卷起身上那人的长褂踢向一边,压迫感随之散去,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的同时,她一把夺过刀刃劈风斩下,尸首分离。
不想死,我不想死。
她的心底有谁在这样说着,唇瓣颤动,她以为下一刻这具身子要脱口而出的无非是“我想活着”、“我不能死”一类的话,可等那不带感情的声音真正响起来时,却是仍在重复着让她感到如临冰窟一般的字句——
“冲田君没有选择我。”
血液倒流,浑身冰冷。未待她做出什么反应,场景已经一瞬间转换成了夕阳西下的丛林深处,少女惊魂未定,直起脊背,才发觉她已经回到了属于自己的身体里。
脚下是流动不止的泥潭,粘稠恶心的淤泥张口吞噬着她的身体,潮湿的触感没过腰际,用令人费解的速度疯狂拉扯着她的皮肤。
视线越来越低,恍惚间,胸口被掩盖,脖颈被包裹。
最终,全部灌入了口鼻。
【梦捌.】
审神者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其实看起来很平静,她没有尖叫着抱头,也没有嘶吼着抓挠,只是淡淡张开眼睛,完全不像是刚刚做了个噩梦该有的表现。
有什么温热的液体随着眼皮掀起的动作滑落下去,审神者抬起手抹了把脸,发现脸颊上满是水痕。
“主!”
卧在床侧的加州清光立即精神起来,看见她的神色与睡着之前没有什么两样后,又暗暗松了口气。
“您总算是醒了,一言不发就睡过去,真是吓到我了……主?您怎么哭了?被梦魇着了吗?”
少女定定地回眸去看他,手指颤抖着捂住脸,不知为何而来的痛苦与难过占据了整个胸腔,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心跳平缓,喉管干涩,她用手狠狠压着心口,半晌,才哽咽着用沙哑的声音凑出了一句话。
“他在求救……”
清光愣了一下,问:“谁?”
“他在求救,他在求救!”少女只是重复着一句话,眼泪像决堤的河水一样接连涌出,止不住也擦不掉,“清光……清光。他在向我呼救,我们要去救他,我们必须去救他……他会死的啊,再不快点……他会死的啊!”
“嗯,必须去救他。”
近侍的表情变得严肃,他把枕头竖起来立在床头,以便审神者坐起来的时候能够倚在软垫上。去倒茶水的时候,他还顺便带来了已经翻阅过的资料书。
“主睡着的时候,我大致浏览了一下,”蓄满清茶后递过杯子,他煞有其事地端正了坐姿,“加以记叙的文字和我们那个年代比起来没什么太大的变化,无非就是简化了,或是繁写了,总而言之,还是能磕磕绊绊拼凑着看出完整的内容。”
少女稳定了情绪,抿下一口茶水,静静等着他的后文。
坐在椅子上的近侍深吸了一口气。
“这上面所写着的——完全是胡说八道!”
果然!
在真实存在过的记忆面前,那一切后人记下所谓的“史实”,此刻也显得微不足道。
这算不上是什么好消息,少女却觉得内心一阵窃喜。
经历过刚刚那似梦非梦的场面,她已经全然明白了,一定有什么事情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被篡改、被掩藏,没来由地,她将自己最后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那位大人——那位曾经执用过“加州清光”这把刀的冲田总司身上。
她下了十足十的赌注,甚至想过最后自己输的一败涂地的景象。
“现在这么看来,我赌对了呀……”少女浅浅地笑着,上翘的尾音透出藏不住的喜悦,“是你输了,狐之助。”
清光没有接话,房间里很安静。昼夜已过,初升的丝缕阳光从窗子里泻进来,把两人的轮廓都镀上了一层金边。
少女用拇指按下了柜子上的留声机,上次没有播完的碟片被重新启动,突兀地放出歌曲的后半部分,爱尔兰风格的音乐在封闭狭窄的空间里显得柔和、温暖。
那首歌很熟悉,审神者很喜欢,所以时常会播出来听。加州清光靠在椅背上,专注地欣赏着那些不能说是了解,但也绝不陌生的歌词。
那是一种他从未接触过的语言,曾经为了能更好的了解主人,他也下了决心恶补过,虽然效果不佳,但也至少懂了个大概。尤其是这首歌,这首他听过近百遍几乎都快要背下来的歌,此刻听起来分外亲切。
古老的余音发出低沉的吟唱,婉转悠扬的乐声终于接近了尾音,柔水般的韵律抚平内心的波澜,清光微昂起头,忍不住跟着轻轻哼唱起来。
“ we will sail across the ocean (我们将会穿过海洋)
and come to the dream (实现梦想)
one day arriving beyond the far blue (超越蓝色海港的一天)
you'll find me waiting (你会发现我在那里等待)
and I will find you. (我会找到你)”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