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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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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远下午在卫生局开会,结束的时候已经赶上了这城市的晚高峰了。车子在路上一爬三顿的堪比乌龟,没听碟片,把调频打开,交通台今天是一个有点跳脱浮躁的男声,说着他遭遇过的一二三四城市大堵车,然后是一串冷笑话的包袱抖落下来。凌远用手肘撑在车窗上,单手把着方向盘。
不好笑,他心里想着。三牛经常说他的冷笑话能冻死个大活人,今天这一比较,凌远深深觉得他比这主持人强多了,至少他肯说笑话的时候就算像庄恕那样反射弧长的,过个两分钟也能领会,尬笑一下。只不过庄恕严禁他在他做宵夜的时候靠在门上说这种需要智商的冷笑话,不然他能直接举锅铲敲他。勾了勾嘴角,放下头顶的遮阳板,看了下反光镜后排成龙的车队。人啊,就怕比较。恩,车也一样。左边并排车道上一辆路虎的越野,车主坐着就比他高了半个头。庄恕上次就抱怨他这辆三厢车塞不下东西,还困住了他的长手长脚。有那么夸张么?凌远伸长了自己的手臂比划了下,得出结论就是,那家伙有点自恋。不过换车嘛,也不是不行,确实越野更男人点。
庄恕是被凌远的电话催回来的,电话里说今天不是他的值班日,如果没有非必须今晚的手术和非必须随时观察的病人,请他准时下班,不然院长会认为此人工作效率需要检讨。并请自行地铁回家,免得遭遇堵车。归结起来就是四个字:快滚回来。
系着围裙在炒蚕豆的凌远让庄恕大吃一惊,再一看边上淘箩里还放着洗切好的空心菜,砂锅里煲着冬瓜小排汤,桌上还摆着盆已经做好的西湖醋鱼。庄恕拿起筷子沾了点醋鱼汁儿往嘴里解了馋,边挤到水槽边洗手,边探头看着锅盖里闷着的蚕豆:“现在的豆不老么,还能吃?”
“卖菜的婆婆说是最后一批本地豆,还嫩着。我想着既然最后一口了,遇见了就得下手。再说了,婆婆不会骗我。”
“啧啧,婆婆不会骗你。说的好像你是她的孙女婿一样不骗你。哎,你今天是太阳打哪儿出来的,我居然也能吃到院长的手艺了。叫我回来就是吃饭的?不是先喂糖衣炮弹,后来敲诈勒索吧。”
“你这小人之心,也不瞧瞧自己上上下下有什么可被勒索的,你的工资卡还在我皮夹里装着呢!”
“有你这句话我就吃的安心了。”
“明楼说我欺负你,我可得给自己正名。他说了会随时跑上来要饭吃,这事儿啊,只要他说了,就绝对干的出来。你到时候不准倒戈说我没给你做过饭。”
“哈哈哈哈,原来是你被压榨勒索了。我得去向明教授请教一下,你这到底是有什么把柄落他手上了,还是他看穿了你心里隐藏的什么秘密?”
凌远心里叽歪,我看穿了他的秘密还差不多。他把菜一一端上,解了围裙盛了饭,对庄恕的提问歪了歪嘴巴:“吃,吃完告诉你。”
于是这餐饭就在凌远的神神秘秘,庄恕的迫不及待,对菜肴的无上好评,赞不绝口下消灭到盘子个个底朝天。凌远靠着椅背,嘴里含了根牙签,手指着对面的庄恕:“庄恕,你太虚了!我知道我这厨艺还过得去,可比起你,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庄恕丝毫不以为意:“夸人才能以后有更多的饭来张口,我这不是拍您马屁嘛。不说说熟练了,在明教授那么精的人眼皮子底下,我怕露馅儿。”
“洗碗去!”
等庄恕切了一盘水果过来,凌远正蜷着个腿窝在沙发里看书,厅里能开的灯全被他打开了,光线充足的恍如白日。而这个白日里一身正装,领带从不送解,严肃的要死的大院长,此刻穿着睡衣睡裤,歪歪斜斜地靠在那儿,真是要了命的懒散,又,要了命的舒服。
“看什么呢?”叉了块凤梨递过去的庄恕瞄了眼咖啡色的书皮,显然不是什么医学文献,更像是本闲书。
凌远把书封举高了点朝向他,“南怀瑾与彼得圣吉,关于禅、生命和认知的对话。”
“国学大师对话洋人,能听得懂么?”
庄恕一屁股坐下来的动静大了点,沙发垫子往下凹陷了好多,凌远斜眼瞥了下他,放下手里的书。挪动了下自己的屁股,侧过来正面对向一脸无辜的庄恕。
“宗教、生命无国界。至于认知,则受教育、环境、甚至于基因的制约和影响,所以这不是谁要改变谁,而只是一场对话。这个老外是麻省理工学院的管理学大师,他是带着对儒道思想的敬仰,同时又有中西方文化的交流博弈而来,有点意思。”
“天天在医院面对生命、生死,回家了你还要从佛学里去探究,你这是要学会了拿这一套去对付那些反对改革的人?”
“他们可听不懂。再说了,天天面对生死,却不一定能看透生死。你刚不是问我有什么把柄被明楼攥着了么?”
“恩?”庄恕来了兴趣,他也侧转了身体,手撑着脑袋搭在靠垫上,一条腿盘上了沙发,绞住了凌远的视线不放:“是什么,还真有把柄啊?”
“年前我签了份经由司法公证的有效协议,如果有一天我躺在了手术台上,我的手术同意书由他来签。他攥着我的命呢,我能不巴结着他么!”
凌远说的轻描淡写,像是一件天经地义,顺理成章的事情。庄恕在他脸上找不到一丁点沉重哀伤或是其他任何和这句话能相匹配的情绪。如果不是两人差不多算朝夕相对了,他都能怀疑凌远是不是查出了什么绝症。
“你别这么看着我,我除了有点胃溃疡,都好着呢。只不过见多了真关系生死大关的时候,亲人的犹豫。而且,你知道我现在身边那些亲人都是没有真正血缘关系的,对他们来说,在抉择我生死的那刻,除了爱和关心,又会多了层道德的压力。而我,是个苛刻于生的人。有质量和有尊严的生,是我不能妥协的必须品质。”凌远知道这样的决定在旁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把对生命的承担压到一个朋友身上,更不合理:“觉得我疯狂么?我承认我一直纠结于自己的生,我的亲生父母因为生下了一个有病的我而抛弃了我。我被凌教授夫妇收养,被救治,是我的幸运。但是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与我有同样遭遇却没有我幸运的人,那么,为什么要生下他们。越穷苦的人家生养的孩子越多,为什么?你连给自己一个精致的生都做不到,生又为何?所以,如果有一天我必须身上插满管子而活着,那我宁愿选择死亡。这个决定我父母下不了,就算托付给三牛,小睿,他们都做不到。而我那时无法自主,就只有靠明楼了。”
“你对自己太狠了。”
“不狠怎么做第一医院的院长,不狠怎么搞这些怨声载道,人神共愤的改革。那不然以后靠你?”
庄恕一怔,继而迅速摇头:“我不行,我是一个看不穿死的人。”他点了根烟,弓着身子弹着烟灰:“我母亲是自杀的,至少他们说是。我没见到她最后一面,用心理学的话说就是我没有做过一个完整的道别,所以我一直放不下。可我现在不能做,也不想做。”
“你是觉得…她不是自杀?你回国是要来查这事儿?”
“也不全是吧。只是在我没完全让自己相信这个事实前,我觉得死是一件大事情,生也是。”庄恕下意识就加重了后面这三个字。
凌远在庄恕突然转过头来,近乎凶狠地盯着他的目光里赶紧举双手投降:“我没说不是。毕竟生死之外,别无大事嘛。只是,佛祖释迦牟尼说六十个刹那是一弹指间,一刹那的意识又有九百六十个变化。转动如此之快,每一个变化连接起来,就成为了我们对一切的认知、辨别。一念悲,一念喜。一念生,一念死。生命,它就是一念无明间的动力。男人精子和女人卵子一结合,便是个生命。但是佛说,光是这样是有生无命,命一定要有灵魂的加入。那如果我的灵魂熄灭了,有生无命,何必贪恋?”
“你对明楼也太狠了。你怎么知道他做得到?”
“他和我签了协议,能不能做到,那就是他的问题了。我现在认识的人里,能做到的大概只有明楼,可能再加一个谭宗明,不过我和谭宗明又不熟。”
庄恕的手一抖,烟灰扑簌落下,被凌远眼疾手快地捧在手里。他连声说着对不起,凌远扬眉看看他,不轻不重地刺了一句:“怎么谭宗明三个字对你的影响这么大?”
庄恕看着身前为了接这一捧烟灰差不多整个人扑在他膝头的凌远,手伸了伸,又缩了回来。凌远小心翼翼地让烟灰跌落在烟缸里:“你看看,即使同一支烟,被夹在不同人的手里,每一个人弹烟灰的方式不一样,”他指指烟头的猩红亮眼处:“从这儿落下的灰色,堆积出的属于烟的人生也就不一样。你看不透的死,我苛刻纠结的生。不过有一点,”他站起身,拍拍庄恕的肩,颇有点语重心长:“像我们这样的人,世界若以痛吻你,你不必报之以笑的。”
“那用什么?”庄恕困惑的抬头,摁灭了手中的烟。
“你有手术刀啊,还有剪子、镊子、针、各号缝针线。”凌远俯低了头,凑在庄恕耳边一字一句地气声:“一刀割开,再一针一针吻合。电影里没看过么?”
庄恕噗地一下笑了出来:“见你的鬼去!”
说完他又一把抓住了凌远要离开他肩头的手腕,吓了凌远一大跳。“干什么你,我去见鬼了。”
“那你愿不愿意和我也签个协议,如果我有一天如你那样了,生死抉择交给你。你还有养父母,哥哥妹妹。而我真没什么亲人了,美国的教授只是供我完成了学业,严格说起来并无收养程序。我称他为养父,奉养天年,是我们之间纯粹的私人感情。”
庄恕就这么有点眼巴巴地望着凌远,凌远被他看的心里一悸,甩开他的手往自己的屋里走,在关门的一刹那,才遥遥应了声:“行吧!以后宵夜请自觉,当然今天不用了,我饱了。”
凌远想不清楚为什么他这样一个自认为自私且凉薄的人,连自己的生死都不负责任地强甩给明楼的人,会就这么答应了担下了庄恕这条命。因为他们同样优秀,又同样有着身世上的某些相像?因为他们既在每天把病人从死亡线拖回来,又自己纠结于自身的生死。既不能淡看死,也无法真正浓墨重彩的生?因为他似乎窥见了庄恕的一点点秘密,他不忍心拒绝?还是因为…就是吃错了药吧,被明楼知道一定又是一顿冷嘲热讽,说不定抓他去看脑子。
他猛摇了几下脑袋,把自己扔向床垫。迷迷糊糊中倒是想起了王阳明的一段话: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既来看此花,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