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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二十四岁【一、二、三】 ...


  •   【一】
      当着少女的面,时舜钦是说了谎的。
      并非毫不在意全不记得了,况且身在消息往来的风眼之中,早教得他生就一双锐利鹰眼,特别的人总认得特别清楚。因此吴是非混入馆来,他是知道的。山野小院出其不意的武力展示,她的执着与果断实在令人印象深刻。便怀着猎奇的心态观察着,并未及时向董执禀明。也在十九郎失却踪影后立即猜到应与吴是非脱不了干系,才能到得如此迅速。
      然而时舜钦还是错估了小女子的决绝,想不到她求的不是团圆,不是相守,而是拼尽一切哪怕性命,毁灭这牢。那是纵使地狱业报果偿不得轮回超生都不惜的觉悟,是抱着善恶美丑同归于尽独留下一羽清白孤高脱离的极端,时舜钦防她偷、防她诱、防她八面玲珑一夕远走,却从没想到她的谋算里始终只将自己当作踏板,不留余地。
      但更出乎他意外的是,袁恕竟会用如此疯魔又惨烈的方式企图逼迫吴是非打消念头。
      尽褪了衣衫,一身为金主恩客破头以求的香皮艳骨,落在时舜钦眼中仅是嶙峋的骨架覆了薄壳,无神无魄,即将耗尽。这是他第一次将袁恕的身体巨细靡遗完整饱览,却丝毫不觉得美丽,更勾不起欲望。脑海中剩下唯一的念头只觉他可怜,叫人胆战心惊望而却步,怕被他的癫狂吞噬,也化作了空虚的行尸走肉。
      骇到极致终于狼狈地掀他下来,用最粗糙的方式尽快结束,遂他的意,也像完成自己的本分。出门后心内久久难平,晚风一吹,恍觉衣衫汗湿了几层,手在抖,身在抖,眼前晃过的全是董执。
      无疑这是一次身体的背叛,可扪心自问,时舜钦又不确定自己的情是否仍衷。当时年少,誓言从一而终,董执似未信,叫他想。如今他开始想不透看不明,自己也好,或者董执,几年里悲欢离合,突然全都无法笃定了。
      于是才孤注一掷去试探么?
      ——此刻时舜钦跪坐室内领受又一次的杖脊,痛一下醒一分,蓦地苦笑。
      笞击停了下来。时舜钦未留心数过,浑噩地想大约是挨满了。
      身后传来董执居高临下的叱问:“为什么做了又来告诉我?”
      时舜钦有些意外,一时缄默。
      “炫耀?还是你觉得我的气量大到能容许这样的情有可原?”
      “炫、耀?”
      脚步声绕了半圈,停在时舜钦身前。董执俯身蹲下,直直望着他:“十九废了,我知道,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如意算盘落空了,一如你先前警告过的,是我把他压垮了。索性再踩上一脚,让他彻彻底底地塌下来。是你赢了!”
      时舜钦愣了愣,眼底极快划过一丝窃喜。
      “你——”分明捕捉到了那抹异样,董执蹙眉,对眼前人感到难以捉摸。
      时舜钦牵了牵嘴角,笑容里含着自暴自弃的邪:“我以为爷要同我算另一笔账。”
      董执面犹冷:“你说雁鸣、弥秀他们?是我叫你去的,你的手段我大约能想到。这些年你做事确实狠了许多,但身体上的事,尤其是你的身体,我比你更清楚。那丫头要离间,用错了事由。”
      “我的身体,如何?”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
      顾左右也未能言往他处,时舜钦哼笑一声,眸色挑衅:“横竖那丫头一定会咬住不放,不如我自己坦白喽!”
      董执目光锐利:“仅仅如此?”
      “不然呢?”
      “你不在乎?”
      “在乎一顿打?”
      “在乎我是否会在乎。”董执起身退后两步,收起了神情中的压迫,眉目间横生了寥落,“你究竟想得到什么呢?我会放了十九,还是暴怒下废你玉卿之名?十一年了,钦儿,该倦了,也该走了。想走,是不是?”
      时舜钦仰着头狠狠瞪视他。
      “不是?”
      时舜钦咬着牙,犹自犟头倔脑,一言不发。
      温厚的手掌忽然就落了下来,一如既往轻柔地抚他颅顶,话意萧索:“罢了!我不想追究你的心思了。记住钦儿,无论你哪天想要离开,或者心里头放下了别的人,我都不会阻止你。我只想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一声。我没想过困住你一生,而我,也困不住你一生。这些年有你陪我,够了!”
      那么自己呢?够了吗?还是真的想摆脱这样无稽的生活,有情无情都斩断了吧?
      时舜钦不曾察觉泪已夺眶,只是下意识挺身向前,扑倒了董执,揽着他也制住他,低声咆哮:“那我现在去把几个小的挨个儿疼一遍是不是也不追究?我也去挂个牌子伺候伺候有钱的主,你不在乎,是吗?既然我想做什么都可以,那你滚下来,我来做馆主,点十九当玉卿。行吗?你答应吗?”
      问一声恨一重,伤了自己,刺痛了董执。
      “事到如今你闹什么?”
      “还不是因为你变了!”
      “对你我从未变过!”
      “你说命归你,归你了!可你一年年地推开我,现在又叫我走,去哪儿?十一年,究竟是谁倦了?既有今日,当初将我挂出去岂非省心?”
      啪——
      “胡说什么?!”
      董执打够了也吼完了,猛地搂住时舜钦强硬地吻了上去。
      情难说清,只能凭身体纠缠,一再猛烈地冲撞,聊以取暖。

      【二】
      其实打从一开始,时舜钦就没有真正厌恶过吴是非,更谈不上记恨。一切看似的对立都不过是孩童般的赌气,带着些许玩笑逗乐的意味。他也丝毫不介意吴是非是否对自己充满敌意,毋宁说,那般对抗的情绪于他来说倒还轻松些。这销金窟里的人情牵绊已是太重,舍不下抛不掉又守不住扛不起,徒然唏嘘罢了。
      但看见董执突然地振作,决意要改革,他却是感到了惊怕。心里比任何人都明白,凭无名小卒的三言两语远远不够打动江湖浮沉数十载的董执。这人的意志从来以自己的信念为转移,一如他的名,坚毅执拗。少女的出现只是董执向世间投掷下的借口,可为何是她?为何是现在?
      时舜钦不敢问,一些事他能用身体直观地感受,忧挂在心,害怕确认。
      于是彼此心照不宣地粉饰太平,人前作主仆,人后只求欢,对情对心都避而不谈。
      日子一旦太平了,偶尔也会想抓住心血来潮的甜蜜。
      比如董执会将吴是非孝敬的沁心凉糕留几块带回来哄时舜钦,只说自己牙口不好,沾不得冰东西,又提醒他少吃,莫诱发旧疾。而时舜钦听完则垂睑默一默,倏然起身过去吻住他唇,出人意料地将口中含化的甜水渡与他,黠慧一笑,在他耳畔轻言:“还凉么?”
      董执便也笑了,指腹揩去他唇上残余的汁液,亦是戏谑挑逗:“不够。”
      时舜钦欺身压近:“哪样不够?”
      董执搂住他脑后,啄了嘴角:“都不够!”
      又比如盂兰夜游,水边滑脚,时舜钦护孟虔,董执护他,三人牵着手,围成了微薄的家。即便遭了几句嗔怪,意是切的人是亲的,人前寡言冷面的时舜钦心头蓦觉甜蜜,忍不住还笑了。
      那一嫣,吴是非远远瞧见了,近在咫尺的董执更是瞧见了,烙进眼底,贪得铭心刻骨。一时间恍惚时光倒流定格在初遇的年少青涩,当年的天真纯然,走到今天原来仍是别无他求的一点知足。望着时舜钦的知足,董执也知足。
      所以时舜钦肯收吴是非进卫队习武,肯教她惜她,既是感激,同时也在少女身上窥见了另一种可能。武人的惺惺相惜,在强,在正。
      而那夜十九势危,小客室内一番暗潮汹涌,吴是非离去后,单行舟心怀戚戚,却不仅仅是对少女的冷厉果敢感到后怕。
      他向着董执挤出一丝苦涩的笑:“春晖狼,是狼,不是郎,今日我终于知晓这诨名的意义了。也真的相信,有许多人想要你的命。就连我都想!”
      时舜钦看见董执惯常冷嗤:“这条命欢迎你们随时来取!本座没有身后的顾虑,活着恶心你们这些不把人当人的衣冠禽兽,便是此生最得意,最痛快。”
      单行舟颓然摇摇头:“不敢!不能!”
      谁敢?谁又能?
      说实话,时舜钦并不在乎。
      却怕董执也不在乎。不在乎活着怎样,不在乎死了如何,不在乎,世上留下了一个在乎他的时舜钦。

      【三】
      居然鬼使神差进了小十七的屋子。
      初初骗自己是来一睹他失意的惨淡模样,当做报复也罢,用嘲讽讥诮偿还那年失子之痛,也算两清。
      自是了然十七对十三的心有多真情有多重,爱得又独又辣,霸道至近乎扭曲。他岂是与十九挟私含怨?所有的争锋相对斤斤计较俱是将自己作贱成恶人的筹谋,一心一意向着十三。
      因为那无牵无挂的人早已向恩伯续了契,言说不欲退馆了。
      十七想陪他,捧他上高位,要他不再雌伏腌臜人身下作玩宠,想他即便在这泥淖之中也能为尊,高高在上盛放成自傲自矜的青莲。
      所以才确信此刻的十七必然是颓靡的。怀着几分幸灾乐祸的恶意而来,却终究说不出刻薄的话。望着他醉他痛他痴妄,便似看见了许多年里自己的患得患失,突然地感同身受。
      日间董执与吴是非许下的承诺,又拨弄起他心湖下压埋的涟漪。背负这一馆上下的喜怒哀乐生死荣辱,董执的每个决定都自然得近乎本能,时舜钦毫无疑问会天上地下地相随,险恶不退,绝路亦先行。可他并不想董执一直背下去,害怕他总将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飒然磊落与放浪形骸之间差多少?也许唯缺一线,断曰“自轻”。
      意识转回灵台,惊觉手中已扶起案头倒伏的酒壶。那一个醉呓乞恕的人下意识扯住自己一片袖角,眼中一时清一时迷。
      时舜钦眸色一黯,破天荒按了按十七的手:“爷说,好自为之!”
      十七指间一僵,肩头震了震,到底醒了。掀开睑来识得了眼前人,勾唇惨笑:“是恩伯说,还是他说?”
      时舜钦不着痕迹抽回了自己的袖子,眉目淡然:“你问的是十九,还是十三?”
      十七神情一滞。
      “其实你很清楚,无论十九还是十三都不会托我与你带话。十九说不出这样的警告,十三则已无话可说了。”
      十七扭过脸去埋在袖里狠狠蹭了蹭,咯咯痴笑:“呵,无话可说,呵、哼哼哼哼——”
      手在案头胡乱摸了把,捉着酒壶晃一晃,听见了里头酒液搅乱的声响,遂递到时舜钦眼前,借着酒劲耍蛮:“喝!”
      时舜钦不会接,凉凉回他:“你的酒,我不敢喝!”
      十七仰面大笑:“啊哈哈哈,还记着仇呐?分明得了乐子,成天红光满面的,反是我叫老头子关了好多天罚抄书,每天抄不够数就不给饭吃。嗳,我说你这可算恩将仇报?”
      时舜钦面色一沉:“恩?”
      “怎么?没快活够?”十七出人意料攀上来,半挂在他肩头,眸光里仿佛弯出了钩,一挑一引,千娇百媚,“要不要试试年少人的滋味?”
      时舜钦没有动。
      “怎么?不是十九不行么?”
      时舜钦眉角跳了跳,缓缓偏过脸来:“你操人操烦了想挨操,找你家十三去!”
      十七丝毫未受刺痛的样子,反而无赖般滑至在他腿上,索性摊手摊脚躺下来,指尖拨一记他额前垂落的碎发:“你们呐,一个个心里就只惦记着十九!恩伯、你、二哥,就连他也是,哼,有什么用?人家爱的是姑娘,小姑娘。丫头也爱他。你们看不出来吗?那两人拆不散的,谁离了谁都活不下去。哧,好羡慕啊!真的羡慕他们。”
      原来不止自己心存妄想。可扪心自问,时舜钦早已不敢奢求古往今来诗文中歌颂的白首不离,然而仅仅是一心一意的陪伴,落在这身不由己的风月场中也竟成了无稽的痴梦。岂非不懂那人所虑所求?一惧年纪,二惧病蚀,三惧江湖中的结盟与反目,每一天都是战战兢兢,醒着不安,梦里也不安。
      想得苦了,莫名笑出来,倏然揪起枕梦腿上的醉人重重按在案上,挑衅着撕开了他本就凌乱的衣襟。
      “恩将仇报可不好,当年的快活,确实该好好报答给你。”
      一瞬的讶然过后,十七终究没有推拒,甘心情愿地将自己放到了“野兽”的嘴边,越疼越笑,苦涩地解嘲:“会气成什么样儿啊?”
      时舜钦顿了顿,继而更猛烈地撞击。
      十七闷哼,转头凄然望住合起的窗扇,目光直直的,似能穿透棉纸,口中破碎地呢喃:“生气了,才好啊!”
      又一次身体上的背叛,时舜钦和十七都宛如自暴自弃式的飞蛾扑火,企图用愧疚令自己忘却,可又一步步陷得更深。越纵情越寂寞,饮鸩止渴,痛得上了瘾,回不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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