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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四、五、六】 ...

  •   【四】
      不知是否心思重了惹愁添病,那次越轨妄为之后小十七固然安分,时舜钦这里也颓了不少。只他在人前一贯少言,虚实好坏,总是董执离得近,看得最清楚明白。
      却以为冬日寒潮早逼来,令他旧疾复作苦折磨,便时时关切他吃药休息,柔情细水长流般渗透进日常起居,一丝一缕如此自然。
      温存暖意熏人迷醉,夜深枕臂兀自无眠,时舜钦数度想索性张口坦白了罢。什么用心用情都不管不顾地打破,就是要狠狠撕裂眼前自欺欺人的和睦,伤他逼他,要么死在一起,要么死不相往。可还是怯懦地退守于这微薄的甜蜜,放任身心都沉溺其间,无可自拔,不再计较以后,一刻当永年。
      董执拥着他,误会里生出奢望,偶尔也勾勒起未来,哄他:“等改好了,就真的敢走了。我们悄悄地,谁都不告诉,跑到天边去。”
      时舜钦背抵在他胸口,手按在自己心上,两颗心似近还远,隔着血肉,搏动在不同的频率上。
      “二哥也不说?”
      “不说。”
      “有些不忍。”
      董执忽将他更搂进怀里,下颚摩挲他颅顶,轻轻地落下叹息:“不忍了二十多年,如今没有我,他也能好好活着。而我,已给不了他更多了。”
      “也许,还将这一切留给——”
      “不,敬忱不合适!他有那个孩子,心里头就会有更多的孩子,更多的犹豫。”
      时舜钦顿了顿,瓮声道:“十九也有孩子。”
      “原来如此。”董执竟无奈苦笑,“那丫头果然只是把孩子藏了起来。你找到了吧?可不想告诉我,怕我继续拿孩子作把柄钳制小十九。”
      “……”
      “没关系,不说就不说,我已无需知道。”
      时舜钦猛地扭过身来,诧异地望着他。
      他仍柔和地笑着,与时舜钦拢好了肩背处的被子,声音好沉也好清:“这就是小十九和敬忱的不同啊!他走是为了孩子的生路,回来则是为了孩子的前程,他不会认那孩子的。都是认清了这一行的身不由己,都是随遇而安,敬忱是认命,是服输;小十九可没有。他就是把自己当看客,连自己的命运都仅仅旁观,顺势却不附势,在有限的境遇里还敢去争一争。他的胆子啊,大着呢!”
      又听董执评价十九其人,言辞与神情都充满赞许,眼中溢出了光彩。从前时舜钦会萌生妒意,心下翻江倒海,暗自赌气。然而今夜他恍然董执并非是倾慕,他说起那个人就仿佛是在描绘一件匠心独具的珍品,手艺人的精心雕琢下成就了唯一的孤绝,如父如师,呵护备至。
      那么对他呢?在与别人谈起自己的玉卿时,这人又会使用怎样的措辞?眉眼间会如何展现?笑?愁?厌恶?欢喜?
      ——时舜钦又在乱想。
      他想得太多了。
      他知道自己想得太多,贪的太多,心有所钟,口不敢言。怕拒绝,怕听见董执百般斟酌后又捏造诸多借口,到最后停留在玉卿。
      时舜钦最怕,此生只是他的玉卿!

      【五】
      乍闻孟虔因情事激烈导致破水,时舜钦脑子里轰然雷鸣,眼前晃过的全是当年,意识里血色漫天,不由得膝头发软,人往前跌了半步。亏得董执及时揽住他,沉声宽慰:“莫怕,我瞧瞧去!”
      时舜钦下意识捏住董执胳膊,克制着声音中的颤抖,固执说:“我也去!”
      董执略一沉吟,还携他一道去了孟虔屋内。
      进门先听得惶惶啜泣,一人抽抽搭搭不住念叨歉意,刘佑迎出来,尴尬地将实情说一说。董执好气又好笑:“好个情不自禁!那小子不经事,他自己还能不知轻重?越活越放纵了,活该!”
      刘佑嘴上不敢附和,只摇头闷笑,委实也是替孟虔感到羞臊。
      可一旁时舜钦犹自面色凝重,总是不能够放心。
      知他所惮为何,董执握一握他冰凉的手,温言道:“你陪着这没羞没臊的吧!我去辉夜那里安排安排,若无事,就近在十九屋里坐坐。”
      时舜钦郑重地攥了攥董执的手,点头轻轻“唔”了声。
      然而任凭刘佑如何乐观,孟虔自己怎样调侃,时舜钦心里那抹旧事牵扯的阴霾总不肯安息。失去的鲜活生命经由他亲手掩埋,每一寸触感都停留在指尖,沉重得托举不住。
      他是相信赵雨旸的真诚的,爱意从心,自己已深陷其中,同道人一眼分明。
      却还是怕,不敢大意,无法踏实,担心天意不愿将好梦成全,又降一道乐极生悲的晴天霹雳,叫人痛不欲生。
      吴是非的到来与其说是帮了孟虔,毋宁说是与时舜钦一个台阶下。他才好借口退出来,放过自己,更放过孟虔。
      有那么一瞬,他确实想同吴是非坦白自己的烦恼。相处日久,连他也渐渐承认了少女的可靠和坚韧,更发现许多事上彼此的观点和底线也都微妙契合。从好奇到欣赏,暗地里时舜钦其实倒已将这妮子引为知己,是非善恶诸般计较都可以无顾忌地说与她听。
      终于还是没有开口吐露。凭栏眺灯火,又觉得什么都不必再说,内心已是平静的。
      胡勉的出现无疑出乎他意外,亦想不到吴是非的反应竟如此剧烈,几乎要将那人生吞活剥了。往事重提,吴是非有误会,他则心知肚明。十九郎出逃避走是受了十三的鼎力协助,他的所在唯有十三知道,而十三最信的人只是十七。十七不漏口风,繁露馆上下谁人能知有个籍籍无名的郎中胡勉?又如何迫他支吾其言,招了一半?但他的实话里也仅一座相约的凉亭,时舜钦顺着山路找见了溪流,推测傍水好生活,方圆里向外辐射着找,终觅得了十九栖身处。
      拉架又劝,挨了一肘,蓦地心下横生了揣度,只觉这恨意深深颇为蹊跷了。
      只是病势袭来,一边还牵挂着孟虔,一时无暇他顾,暂不去计较,由得吴是非凶神恶煞领了胡勉去十三房中照料。待小妮子转回这厢,孟虔产程近尾,情状堪忧,愈加想不起来追究适才冲突下的内情。
      仿佛天也爱恶意作弄,越怕越成真,瞧着孟虔苦受折磨,时舜钦眼底渐渐升起猩色,疼得哭不出来。
      刘佑说要切产口,他二话不说接下来。因为无法继续无能无为地在战栗中目睹生命陨落,他必须做些什么尝试去挽留,亲手去挽留。
      婴孩初啼,清脆嘹亮,宛如一羽响箭携着烟火升空,在无边的黑暗天幕上炸出希望的闪光。哪怕他生而不同,以后将面临阴身儿的诸多困顿,只此刻他是活的,有力又固执地向着世界哭嚎,未来何足惧?
      痴痴地走出来,蹒跚地去寻董执,内心迫切足下疲惫,似千钧的重负倏然剥离,未得轻松,徒然虚脱。
      便当真安稳地睡到他怀里,浑身颤抖口不能言,药液入口微微苦涩,盖不住心里的甜。
      醒来时,十九不在,吴是非也不在。唯枕畔半卧着董执,侧身支肘,一手拥着他,眼张得老大,目光直直的。
      “冷吗?”董执问。
      时舜钦微弱地摇摇头。
      “渴了?”
      还摇头。
      “还睡么?”
      时舜钦难掩倦意,兀自往董执怀里钻一钻。董执躺下来,两手牢牢揽他入怀,一襟暖意笼住这一个人。彼此呼吸相闻,却都没有睡着。
      俄而,外头僮儿来报,十三平安诞下一子。
      时舜钦依偎在董执胸口,喃喃地说:“腊八了。”
      董执颔首:“又到腊八了。”
      “很快就过年了。”
      “一起过年。”
      “会是个好年呐!”
      “唔!”
      一声过后,复静默。
      蓦地——
      “爷,今年的粥做咸的吧!”
      董执合着眼,无声笑了:“好!”

      【六】
      再醒时天已大亮。三天里多数时候昏沉沉睡着,虚实交织,时舜钦一时竟模糊了历日,反反复复想这天是腊八还是初九。
      身畔空寂,室内无声,显然并无他人。他自己浑浑噩噩坐起来,扶额又想什么时辰了,董执何在。好一会儿才知道唤一声,果然外间里候着有僮儿,做事谨慎着,未敢发出大的响动扰他安眠。
      人进来,乖顺地近前服侍,时舜钦头一句便问时刻。
      “近午了。”
      “唔——”时舜钦讷讷点一下头,忽察觉,“居文呢?往日你该是跟在爷身边的。”
      僮儿灵巧地笑:“公子忘了,前天您把居文哥哥派在二爷处了。今朝行里例会,小的无用之人,换了吴姐姐随行。她身手好,伺候恩伯最是稳妥了。”
      时舜钦猛地捉住僮儿腕子:“你说今日例会?”
      僮儿莫名:“是呀!”
      “今天初几?”
      “公子当真糊涂了,昨儿才喝过腊八粥,今天初九啊!”
      话音未落,惊见时舜钦掀被而出,捉了外衫边套边走,急匆匆奔了两步,倏然膝头一软跪在地上。僮儿大骇,慌忙扑前搀扶,战战兢兢探问:“公子怎么了?有什么要紧事尽管吩咐小的去做,莫伤了自己。”
      时舜钦勉力撑起,踉踉跄跄向外去,嘴抿着,面色铁青。
      “公子啊,慢一点——”
      越说越说不听,偏心急慌忙紧步快走,恨不能还将跑起来。
      僮儿不知他心思所向,端看他眉目间冷得似能刮下二两霜来,再多的好话都不敢劝了,只管扶着他去到门边。里边暖炉生得火热,外头却是腊月天寒,门一开,两厢里夹击,登时激了僮儿一哆嗦,恍惚身边的时舜钦亦是打了个颤,却毫不迟疑迈到廊上。
      可怜少年本想体贴地回去再取棉斗篷来与他添加,无奈时舜钦头也不回顾自向前去,直叫他追也不是回头更不是,终究咬牙先跟了上去。一前一后下了楼,脚步声踩得咚咚响,引得各屋的小倌儿们都忍不住探头来瞧。楼梯上更碰着七郎宋赟,倒是叫时舜钦骤然刹住。怔忪片刻,居然厉声低斥:“为什么你不去?”
      宋赟哼笑:“我清闲多少年了。”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噢——”宋赟灵犀恍然,“你是不放心小非?她不是你嫡传么?”
      时舜钦后槽牙紧,瞪了对方一眼,不声不响绕过他还向下走。
      宋赟也不拦阻,倒是跟着一道下来了,嘴上没闲着:“你说你这个动摇西晃的样子,有工夫操心别人,不如先把自己养好了。别还没出大门先摔了,你吃苦受罪,恩伯回来且不能轻饶了我们。何必啊,我的郎!”
      仿佛应了他触的霉头,时舜钦果然足下趔趄,险些又跌。僮儿拼劲全力将他半扶半抱起来,才算是堪堪稳住。观少年脸上形容,实在苦得泫然欲泣。
      宋赟过去轻车熟路在时舜钦腋下抄了把,做了见举手之劳的好事。
      时舜钦可不感激他,手按在他肩头推了推,强自挣脱开来,仍固执要出园。
      见无论如何拦他不住,宋赟却还不疾不徐,在他身后好整以暇地喊一声:“走着去呀还是骑马?”
      时舜钦实在气得很,但也了然自己此时的状况慢说骑马,便是从楼上跑下来这短短几步路已是气喘吁吁,靠走更是吃不消。足下稍顿,遂咬咬牙,吩咐身旁僮儿去备车。
      僮儿断不肯依了,哭哭啼啼求他:“公子,回吧!您身子没好呢,有个万一如何是好呀!”
      时舜钦坚持:“去备车!”
      僮儿被他一贯的冷厉唬住,吸了吸鼻子,躬身低低应了记“哦”,便真要去往后院。
      宋赟还乐:“嘿嘿嘿,小子折腾劲儿的!我且问你,这会儿恩伯在哪儿你知道么?万一会散了他逛集去了怎么办?即便他在,噢,你赶了去,跟人说你不放心,拖着病体残躯来看看能不能再给他添点儿累赘,你说你这算大智啊还是大勇?”
      话说得戳心,确是在情在理,时舜钦面上做得不动声色,到底动摇了,未回身,先叫住了僮儿。
      好说无用歹说有效,宋赟趁势趋前接着打趣儿:“说着话人说不定就进门了,我要是你,赶紧先去添件衣裳,不然他见了,一准心疼。哎哟,心肝冷了病了,真要他命!”
      时舜钦扭头狠狠拿眼剜他。
      “别,我可不跟你打。你现在太弱了,风一吹都倒,揍你不忒痛快。”
      时舜钦呼吸已重。
      “哟,别别别,怒伤肝,还伤气,冷静!心平才能气和,我的郎快别跟我一般见识,保重啊!”
      遥遥一阵笑声乘着寒风送过来:“想不到七爷原生得这样一张贫嘴,有趣有趣!”
      循声看去,正是吴是非大摇大摆进了园子。身前身后都无人,就她一个。
      时舜钦神情一诧,宋赟替他问了:“怎么就你回来了?恩伯呢?”
      吴是非翘起拇指比比身后:“后头跟牛油油说话呢!嗳,二位爷大中午不吃饭在这儿吹风呐?够情怀的呀!”
      后来宋赟促狭了什么话,吴是非又回了哪些,时舜钦一应都没听着。他目光直直望着花园青砖长径的那头,盼着等着,迫不及待想见那一人。
      只等他平安回来。
      “钦儿?!”董执难掩讶异,快步行来。他双眼也不曾转移过,望着时舜钦眸色由急转淡,神情间的戒备倏然松懈,肩头一晃,直向前栽。
      吴是非已是身手迅捷,董执却比她更快,滑步前掠,接住了时舜钦,人也重重跪坐在地上。
      有一霎,宋赟错觉身在了九年多前,自己挨了一拳,仍及不上董执心头缀满的痛。
      那一天他也是这般稳稳拥着时舜钦。那一天开始,他的用心用情再未变过。
      从未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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