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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墨川设局,文彬拆招(下) ...

  •   原来早在赴宴以前,许文彬便同丁力商量:“何墨川要动手,一定不方便在他家里,而会选择我们离开婚礼回去的路上。” 所以他建议丁力在婚礼上假装喝的大醉,然后趁上厕所之机乔装脱身,让事先易容好的替身伪装自己出门上车,骗过何墨川和杀手。他们本来想这么偷偷溜出何府,却不料门外这么快传来爆炸声,更想不到何墨川会设计这么巧妙的汽车炸弹突袭来刺杀丁力。许文彬料想他们只是在路上派枪手围追堵截。

      丁力冷冷道:“何先生,你就是这样对待来贺喜你的人?”
      何墨川勉强挤出一丝惨淡的苦笑:“丁老板,这中间有误会。”
      “误会,有什么误会?你倒是给我解释一下。”
      何公馆外面传来喧闹的声音,门口很快被一堆汽车包围了。外面有人高声叫喊:“何墨川,你这个老小子,你还我力哥命来。”
      跟着声音冲进来几个人,是长贵、阿龙和另外几个弟兄,都拿着手枪。高喊的人正是阿龙。
      一看到客厅里的情形,几个人呆住了。
      阿龙惊叫道:“力哥!你没事?”他回头看看长贵:“哈哈,力哥没事。”简直要高兴得流出眼泪。
      长贵也十分惊喜“:力哥!”
      “嗯。”丁力点点头,“你们来得正好,正好听何先生解释一下整个事情。”

      “不好了”,外面有人边闯进来边叫喊。
      当他看到厅里的情形,突然惊得说不出话了。
      丁力冲他喝了一声:“怎么不好了?说话!”
      来人看看何墨川,希望得到一点指示,何墨川不置可否。
      丁力又喝了一声:“快说话。”
      那人吞吞吐吐道:“砸烟馆的兄弟死伤大半,聂天明也死了。”
      何墨川终于抓到了救命稻草:“聂天明?这个畜生,死的活该。丁先生,”他目光转向丁力,“就是他千方百计向我蛊惑,非要给他爹报仇,想出了这个毒计叫我埋伏你。墨川实在受不住他一再吹风,一时迷惑,就听了他的,希望您谅解啊。现在这个恶贼总算死了,还好我没有铸成大错。”
      丁力哼了一声:“现在死无对证,你想怎么说都行。何先生也是上海一方大亨,难道平时就是听手下指挥的吗?”
      何墨川有点不尴不尬:“这个,被这小子糊弄了。”
      丁力道:“我今天没事,这笔小账就不跟你细算了。但文哥的死,不会就这么算了。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跟我说的那个运烟通道吧?你就这么想要,想明抢?”
      何墨川深感百口莫辩:“许先生的死怎么又扯到我的头上?丁先生,这可真是冤枉啊。”
      “冤枉?你还有什么干不出来的?”
      “丁先生,凡是要讲证据啊,凭什么说是我干的呢?”
      “也就是许先生死了,聂天明说你那边肯定一团乱,蛊惑说是他报仇的好时机,所以我才同意了他的安排。”
      丁力正色道:“何墨川,你当别人都是三岁小孩吗?你连埋伏汽车炸弹这样的毒计都想出来了,叫人怎么能轻易相信你的话,叫我怎么向弟兄们解释?”
      何墨川一脸苦相:“这个……丁先生,这事确实是墨川大错,改日一定登门谢罪。但许先生之死的确与墨川无关啊。这个我可以对天发誓。”
      丁力冷冷道:“谢不谢罪的都是屁话,我兄弟几条人命就这么炸没了,你应该能想到会有什么后果。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何先生你好自为之。”

      返程的汽车上,丁力心头的怒火渐渐冷却下来,转而寻思:“何墨川何以这么大胆呢?”按他来之前的想法,这个婚宴何墨川一定有阴谋,此次前来虽然有危险,但如果能弄清楚许文强到底是不是何墨川所杀,涉险还是值得的。就在此前他在何府怒气冲冲的时候,他对何墨川杀死许文强这个事实是丝毫不怀疑的,急欲手刃此贼而后快。而这会儿却突然觉得味道有些奇怪,似乎事情又并非这么笃定。具体怪在哪里,他却说不上来。
      阿龙却依旧义愤填膺:“力哥,我们该怎么办,你就下命令吧。我回去就叫兄弟们准备,一定将何墨川这老小子碎尸万段,给文哥报仇。”
      丁力微微点点头:“这个仇一定要报。但必须要准备好,想个完全之策才行。”
      许文彬道:“我认为事情不是这么简单。何墨川在上海的势力并不比哥哥和你强,是谁给他这个胆量敢公然向你们开战?”
      阿龙听了却十分不满:“有什么简单不简单的?他是疯子你还不许了?你的意思是我们不用报仇了?你个初来乍到的人有什么资格说这话?”说话时他已经想不起许文彬是许文强的弟弟,当然他对此也一直不信。
      许文彬道:“我没说不该报仇。我只说应该谨慎点,别找错仇人,报错了。”
      阿龙完全不想听他的解释:“谨慎你个奶奶,大老爷们说话做事怎么娘唧唧的。”
      许文彬深感无言以对,骂了一句“我操”。
      丁力道:“好了,你们吵什么?都想想该怎么对付何墨川吧。”

      夜晚的上海街头冷了下来,虽然酒吧和舞厅依旧热闹莺歌燕舞,但是路上却只能听到偶尔的黄包车摇铃声。许文彬沿着那天晚上经过的那条路茫然地走着,这里还能有什么线索?可是茫然无措的他又不知该向何处寻找线索,连日的苦苦思索却毫无头绪。眼前又是Alice酒店,可是即使再回到哪天晚上,又能有什么线索呢?晚上的光线那么暗,他只是借着Alice酒店前的灯光看出对方领头的是一个法国人,具体模样很难完全看清,而当他们的车逃离时开近他的时候,由于视线是逆着车灯方向,更加看不清楚。他们到底是沿着什么路线逃跑的?又会逃向哪里呢?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几个月前的生活,随部队打仗风餐露宿。他们军校还没毕业就被派往前线,跟桂系的一个军阀作战,他所在的部队负责阻截敌人的援兵,将官大都是黄埔比他早期的毕业生。也许是新兵太多,也许是敌我力量太悬殊,他人生第一次随军打仗并不成功,部队被敌人冲散了,大家为了保命,都四散逃开,寻找安全的地带掩护。
      一个营的兵力就这样失散掉了,营长不知道哪里去了,也没有人回来召集走散的兄弟,再把大家集合起来。许文彬庆幸自己没有负伤,他来到了桂粤边境的一个小山村,在那里待了将近一个月,琢磨出路。之后便不远万里来到了上海。
      这几天晚上他经常辗转难眠,一是苦思许文强遇刺的蛛丝马迹,他并不认为是何墨川干的。另外就是回想在黄埔的岁月。早先的时候他以为,从军打仗,加强中国的军事力量,就能让这个国家更快地变得强大起来,直到亲身加入了军队,才知道这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
      他一直沿着马路朝东北方向走,大致是向着闸北日侨聚居区,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墨蓝色的夜空竟然渐渐变淡,来到黎明时分。不知不觉地到了虹口公园,四周静悄悄的,能够清晰地听到自己的皮鞋敲打地面的声音。
      突然他听到从哪里传来嘤嘤地类似低泣一样的声音,就像是挨了打的小狗发出的那种委屈的声音。他闭上眼睛仔细地静听,然后循着声音的方向探寻地挪步,在公园里面的石桌上发现了一个趴在上面哭泣的小女孩。小女孩哭得很伤心,上身伏在石板上,肩膀轻轻地耸动着,对于有人走近毫无察觉。
      “ 小姑娘,你怎么啦?”
      听到有人走近,小女孩的声音小了许多。她收住声,直起身子看了看,还有点哭泣过后的惯性,有一点一顿一顿的抽泣。
      盯着看了一会儿,也许觉得面前的这个人还比较面善,小女孩紧张的神情放松了下来。从个头上看,她有十一二岁的样子吧,身体瘦长,尤其是两条细长的腿格外鲜明。大概是缺乏营养,脸上作青菜色,所以显得幼小稚嫩。
      “怎么这么早就在这里哭呀?是不是家里人打你骂你了?嗯?”
      “你是谁呀?”小女孩问道。
      许文彬稍有点惊讶,他本来以为对方会大诉委屈呢,没想到她竟然问起自己来。他笑道:“你是要问我名字吗?”
      “嗯。”
      “我叫许文彬。你呢?”
      “我叫田和美。你家在哪里呀?”
      “我家?”许文彬不好意思地笑笑,都不知道要不要回答她,“我家,我家现在在法租界,霞飞路,你知道吗?”
      田和美摇摇头:“叔叔,你带我走吧,你带我去你家吧。”她的小手忽然抓住了许文彬的手。
      许文彬吓了一跳,看看田和美,眼睛都有点肿了,想来应该哭了挺久。他握住田和美瘦瘦的小手,问道:“为什么呀?你爸爸妈妈打你了?你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我没有爸爸妈妈。你说的这里是公园这里吗?我昨天晚上就到这儿了。”
      “你在这里待了一夜?”
      “嗯。”
      “你家里都有什么人呀?”
      “我有一个爷爷,还有一个妹妹。他不是我亲生的爷爷,他是个坏蛋。”
      许文彬更加诧异:“你爷爷打你了?他怎么是坏蛋了?再怎么说你也不应该不回家呀。上海很乱的,这里坏人很多。你一个小孩子很容易被坏人欺负的。”
      “再坏也没有我爷爷坏。叔叔,你不想带我走吗?你是不是不想带我走呀?”
      “不是想不想的问题,你想去哪里呀?你得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才行啊。”
      田和美突然失声痛哭:“叔叔,你带我走吧,我求求你了。我会做饭,我会补衣服,我什么活都会做,我不会白吃你的饭的。”
      许文彬也不忍心再问什么了,如果没有大的委屈,孩子不会哭得这么伤心。他真的不愿拂了她的意,可是他又不可能真的带她走。
      许文彬轻轻抚摸一下她的头,安慰道:“好了,不哭了,不哭了,坚强一点,和美。坚强一点。”
      田和美边哭边说道:“许先生,你带我走吧,你带我走我就不哭了。我会服侍您,照顾您。”
      两人谁也不说话了,手拉着手静静地坐在石凳上。
      天大亮的时候,他们听到从远处传来“和美,和美”的呼喊声。许文彬张望了一下,看到一个老者在四处搜寻,边走边喊。田和美也看到了,她拽拽许文彬的衣角:“许先生,他找来了,我不要回去啊。”
      许文彬皱起了眉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呢?你看,你爷爷不是来找你了?就算他有什么不对的,说明他也知道错了啊。再说,你不回家,你想去哪里呢?你不可能真的跟我走啊。”
      许文彬扬了扬手:“在这里。”
      老者看到他招呼,走近过来,他后面不远还跟着个小女孩,也走了过来。他看到田和美,立刻呼喊道:“和美,你在这里呀?怎么能一晚上不回家呢。您是?”他仰起脸问许文彬。
      “我姓许。”
      “哦。许先生。您,您帮我照顾了我的孙女?”他有点不清楚该怎么描述眼前的状况。
      “您贵姓?”
      “哦,老朽姓田。谢谢您啊,许先生,您帮我照顾了我的孙女。和美,快过来,还不快谢谢许先生?走,跟我回家去吧。”
      “我也姓田,我叫田叶美。我爷爷叫田守信。”老者身后的女孩生怕落后似的。
      “没人当你是哑巴。”老者回身瞪了她一眼。
      田和美低着头,默不作声,身子紧紧地靠着许文彬,听到爷爷叫她过去,反而靠得更紧了。
      许文彬轻轻拍拍她:“你爷爷叫你呢,你回去吧?”他转头对老者道:“和美是不是挨打了?小孩子可能特别怕挨打,心理上很脆弱,您以后注意点就好。”
      “哦,没有,绝对没有,许先生,您放心,我绝对不打她。骂了她几句,这孩子自尊心太强。”他伸手去拽田和美,“走,快跟我回家,回家吃饭啦。”
      “你打了。”田和美声音很大,说着就又想哭。
      “走,跟我回去,回家吃饭了。别让外人笑话。”拉着她就要往回走。
      田叶美道:“田和美,听话点好吗?还当自己是小孩子呀,别让外人笑话呀。”
      她爷爷赶忙补充:“就是啊,看你妹妹多懂事。”
      田和美看看情势似乎已经难以扭转,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许文彬多少有点被震撼了,这是生活里一个成年人面对无可奈何的事情的反应,它竟然出现在了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身上。
      田和美面无表情,愣愣的,似乎心神不在身体里面。她呆呆地盯着许文彬看了一会儿,眼神空洞而茫然,只是因为那双眼睛特别大,似乎里面还拘着一滴泪水,所以显得大而深澈,令人难忘。那一刻,许文彬想到了马的眼睛。
      “许先生,到家里坐会儿吧,吃顿饭吧。谢谢您照顾和美。”田守信本来是随便说说客气一下,他的神气丝毫没有想邀请别人做客的意思。田叶美也赶紧跟着说道:“是啊,许先生,到我家坐会儿吧,吃顿饭。”
      可是许文彬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竟想跟他回去看看:“您太客气了,这方便吗?我并没有怎么照顾和美,就是早上路过这里,听到她哭,所以过来看看。”
      这是闸北的一个破旧的弄堂,田守信一家租住着靠后门的一间。房间大约有二十来平米的样子,放着一大一小两张床,都很破旧,靠窗的地方砌着一个灶台,此外还放着一个破桌子,两把椅子,再寻找什么别的大件,就很难了。这个家基本上可以用家徒四壁来概括。
      田守信拉了一张椅子:“许先生,坐,坐。”
      田叶美嚷道:“爷爷,我来做饭吧?”
      “好,好。”
      田和美进了屋就呆呆地坐在小床边上,仍然一言不发。许文彬看看她,又环顾一下整个屋子,觉得好不自在。他站起身,对田守信道:“田老先生,我还有点事,就不多麻烦您了。先告辞了。”
      田守信也是如释重负:“您有事?有事的话,就不能耽误您了。本来还想留您吃顿饭呢。”
      田叶美却觉得遗憾:“许先生,我马上就做好饭了呀,您不吃完再走吗?”
      “呵呵,谢谢你。”许文彬笑笑,走出了房间。

      许文彬满腹心事地走回去,他始终无法淡忘田和美的那双眼睛,哀怨而充满无奈。过了一些日子,他又决定再去看一看她。
      他去的时候,田和美刚好在屋外,用清水在冲洗大概是从河里捞上来的蛤蜊。许文彬看着她静静地劳作的画面,觉得很舒服,站了半天不忍心去打搅。
      “是你?你来带我走吗?”田和美发现了他,眼光中也闪过一丝惊喜的神采,脸上洋溢着难以置信的幸福。
      许文彬没想到她见到自己的第一反应还是这句话,半是无奈半是觉得好笑。田和美看到许文彬的笑容,知道自己会错了意,半是失落半是不好意思地微笑以对。
      “最近还好吧?”许文彬问道。
      “怎么算好或者不好呢?反正我的生活就这样。”田和美仍旧是无奈地笑笑。
      许文彬笑道:“你才十二三岁的样子,听起来怎么好像阅尽了沧桑一样啊。”
      田和美不说话了,定定地看着他。许久,她有点好奇地问道:“你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呢?你最近好不好呢?”
      许文彬被她冷不丁的一个反问,忍不住笑出了声:“我啊?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哎。”
      田和美也笑道:“就是嘛。你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说。”

      你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呢?这句话,连同她问话时的神情,日后都时不时地会回荡在许文彬的耳边心间,引起无限感慨,就像无意中落入湖面的石头,回荡起无数的涟漪。
      调查凶手的事毫无进展,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长贵阿龙他们忙着联系各堂口的弟兄,添置武器,准备一场大战,将何墨川碎尸万段。他继续留在这里显得很不和谐,简直无所适从。
      丁力在归置处理许文强留下的物事,是时候擦掉旧日的痕迹了。他对着一张他和许文强、冯程程的合影久久凝神,照片里冯程程在中间,他们守护在两旁,三人的笑容像盛放的花朵一般灿烂。
      “这是冯程程小姐?”许文彬走近他身边问道。
      “嗯。”
      “力哥,我有点事想跟你说。”
      “什么事?”
      “这么久了,调查哥哥的事一点眉目也没有,我也找不到什么新的方向,我想我没有太多的理由继续耽在这里了。”
      丁力知他最初以调查许文强的死及报仇为由投到自己身边,如今并无进展,而与阿龙他们又意见不一,继续留在这里确实很别扭。但他自己对杀死许文强的凶手是否何墨川也不是百分之百肯定,所以也能理解他的心情。
      “这样,阿文,你替我去趟法国,看看冯小姐,你懂法文吗?”
      “懂一点。”许文彬在军校时接受过语言方面的特训,日语英语较好,法文也学了一点。他对丁力突然提出这件事很意外,但旋即便领会其中的好意。
      “我随便问问,你还真懂法文?”
      许文彬点点头,微微一笑:“你还挂念冯小姐?”
      丁力道:“她身边亲人也不多了,一个人背井离乡跑那么远,不知道过得好不好。没别的意思。她喜欢的始终是文哥。你很八卦呀?”
      许文彬笑道:“没有。我什么时候去?”
      丁力道:“准备一下就走吧。”许文彬转头要离开,他又把他叫回来:“等一下,你先看看她过得好不好,如果生活得很好,就不要打搅她了。”
      许文彬点点头:“懂了。”

      许文彬收拾了一些必须的随身用品,订了到马赛的船票,准备从那儿转道去里昂。冯程程在里昂大学读书。他还不曾出过国,所以对这一趟行程,竟有一点像小孩子一般的喜悦,莫名的期待。
      当船驶上海面的时候,他的思绪随着洋流,随着海风飘到了另一个地方,另一段时光,另一个与他相关的女孩子那里去,至于怎么找到冯程程,与她会面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倒渐渐在意识里不占位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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