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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贺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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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盈宫主殿,孟彻所居之所。大殿中央空空荡荡,所有桌椅摆设全部被挪到角落,两条人影各持一杆一头包着面粉的长棍,斗在一起。若细看两人动作,都是大开大合的军阵搏杀的套路,隐然些许相似之处。但那身材纤细的一招一式间力大势沉,身形粗苯些的,反而更具技巧。
孟彻只着黑色单衣,衣服上四五个灰白印子,额头都是细密汗珠,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瞅着对面愈发英武的中年男人,见他握枪的手一张一合,听见他气息凌乱,笑道:“再过两年,我能赢你。”
贺文换了只手握枪,他白色单衣上灰白印子不显,但彼此心里都有数。刚才孟彻手下留了情,否则以他的天生神力,刚才他刺中他第二枪时,他顺势握住抢身,便能夺过长抢横肘击他喉咙。
若是往日,贺文自然要夸奖一番,但今天一整天他两道卧蚕也似的眉毛都死死皱着。“你见过哪个将军冲进人群里与人拼拳脚的?”犹嫌不够,他瞪着一身男装完全看不出女子模样的小徒弟,“你看看你,女孩子家家的,这像什么样子!”
孟彻体力耗得狠了,拄着长棍慢慢在大殿中走动,口中道:“也不知谁巴巴的教女孩子舞刀弄枪。”
贺文也拄着木棍走起来,两人左半圈右半圈的在殿上画阴阳鱼。
他本来听闻靖安公主伤了身体,怕他伤心,特意求了陛下恩典前来探望。谁知道见了真人,才知道那消息竟是他联合御医编造而成。
贺将军转了几圈,脚步匆匆,终究静不下心,停步怒道:“你这是欺君罔上,按律是要砍头的!”
孟彻索性盘腿坐在地上,长棍横放在腿上。他抬手将黏在鬓边的几缕碎发别在耳后,浅笑道:“师傅,我到了嫁人的年纪了。”
贺文一愣,脸上的怒气明显退去。
“从小父皇便支持我习武,身为一个公主,习武能做什么呢?不能上阵杀敌,不能行侠仗义,”他望着手里用了多年的木棍,那是贺文昔年送给他的拜师礼之一,贺文没有明说,孟彻却知道,这杆木棍,按上抢头,就是上好的长抢,“但能嫁给个大将军。”
孟彻神情很平静,他觉得这是身为一国公主应尽的责任之一,再正常不过:“我本来以为他会把我嫁给你。”
“阿彻……”
他打断他:“这挺好,这样我就能跟你去北疆,杀蛮人,给我亲生父母报仇。”
贺文怔住。
孟彻长叹一声,仿佛在感慨世事无常,冷笑道:“但父皇似乎改了主意,要将我嫁给穆敏。”
蛮国使团在晚宴上的话绝非无的放矢,皇帝的反应也证明了这点。孟彻几乎都要怀疑贺文就是穆敏了,但两者年龄不符,而且穆敏没有理由隐姓埋名。
他抚摸着只有木杆的长枪,他熟悉它身上的每一丝纹理,每一道划痕。孟阳一家死前,他练的是从商城兑换的刚猛内功和弯刀刀法,但穆敏脱罪后,他改练长抢。
穆家的家传武艺,就是穆家抢。
“这么多年了,”贺文非常疲惫,向来沉稳可靠的话语此时显得有些中气不足,“连燕归城都恢复了繁华,百信、群臣甚至陛下都……都快忘了。”
他今天面圣时收到了皇帝切实的命令,再过一个月,他就要回到北疆,与蛮国正式开战。他甚至在皇帝面前立下军令状,此战必取蛮王首级,告慰当年惨死在红谷和燕归城的十数万将士。
“所有人,你口中的百信、群臣和皇帝,眼里都只有穆家!”孟彻被贺文的话语刺到,他窜起来,道,“你不恨吗?你在战场上拼杀时,穆敏不知道躲到哪里当缩头乌龟,皇帝却还要把公主嫁给他,百姓传唱的依然是穆家军如何大破蛮军……这公平吗?正因为错而不罚,穆承才会如此轻敌!穆家寡妇才会如此嚣张到跪在宫门口求皇上放人!才会把那么多人都害死了,还能受百信拥戴,说什么“满门忠义”!”
“满门忠义”四字沙哑而破音,带着哭腔,孟彻的眼睛却仿佛有火在烧,那是深深的无奈与更深的恨意混杂在一起,迸发出的力量。
孟彻要杀的,不是穆敏一人,而是这“满门忠义”!
贺文国字脸涨得通红,似乎也为这四字感到羞耻,
穆府是朝廷立起的一面旗帜,每年国库都要花费许多银两宣传穆家军的英勇事迹,以此鼓励青壮为国效力。穆家渐渐成为了一种必胜的信念,它代表的不再是由人组成的家族,而是忠孝仁义,是战无不胜,是殷国的军魂。
皇帝不允许这面旗帜倒。哪怕它因红谷一役而摇摇欲坠,他也必须把它扶起来,继续飘扬在北疆,让殷国百信、蛮国敌寇看见,军魂仍在。
贺文在北疆从军多年,他知道,北疆一直在等这面穆字旗,没有人忘记那群热血男儿,人们始终相信,只要穆家军回来,必然还能大破蛮军,扬我国威。
所以穆敏必须回去,不仅仅为了家族,为国为民,他都必须回到北疆。
“你不懂。”贺文对孟彻道,“如果穆敏尚公主,他就是宗亲,从此穆氏子嗣不能领兵,已经是对穆家最可怕的惩罚。”
“然后大家就会忘了红谷,忘了穆家无能导致的哀鸿遍野,只记得,”孟彻扯了扯嘴角,“穆家是因为娶了公主才不再领兵。”
“那你还能如何?”
孟彻抹了抹眼睛,重新坐下来,抱着自己的木杆儿:“我要把穆敏比下去,让所有人都知道,穆家不过如此。”
“你把战场当儿戏吗!”贺文怒道,“你既然记得红谷,就该知道,一个将领身上肩负的是数万军民的性命!这绝不是能做意气之争的东西!”
他教他抢法、骑射、兵法、一开始只是可怜他一介孤女,存心弥补,后来喜他坚韧不拔有大将之风,不知不觉越教越多,把好好的女孩养成现在的模样。贺文几乎将孟彻当成了自己的女儿,也不是没有想过,若孟彻是男子,或许真的能成为一员名将。
他甚至冲动之下答应过他,如果有机会,他帮他隐瞒,让他以男子的身份征战沙场。
但,孟彻永远只记得自己的家仇。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父皇不会让我嫁给你了,我不能去北疆了。”
“你就不该骗……”贺文迅速改口,“不该让御医说你不能生育。”
这话已经被皇帝听进耳朵里,哪怕能瞒过一时,将来孟彻嫁人,也绝不能生孩子,欺君之罪就像一把刀一样悬在脑袋上,随时可能落下。
而好人家,谁会娶个不能生育的女人?
话题再次回到原点。
孟彻双臂抱紧了自己的膝盖,长长的睫毛颤抖着,这种小兽般的姿势让他露出属于女性的柔软的一面。
“小时候父亲去北疆,怕我找不到好婆家,把我独自留在了京城,当时我就想,如果自己是个男孩就好了。所以我开始穿男装出门、习武、听课,和各式各样的人说话。别的姑娘多走一点路都哭,我夏天挥刀挥得热晕在院子里,冬天射箭手上长满了冻疮,念书时同学都怀疑我是哪家外室生的野种……”他从回忆中醒来,望着自己满是硬茧与冻疮的双手,苦笑道,“难道,这一切,只为了嫁个男人,给他生孩子?”
贺文眉头紧锁:“你总要嫁人的。”
“师傅,”孟彻仰头看着高大威武的中年男人,眼中全是哀求,“你娶我好吗?”
贺文想都没想的迅速摇头。
孟彻没想到一向心软的师傅会拒绝,问道:“为什么?”
“你不懂。”他再次道。
贺文至今没松开手里的木杆,在北疆习惯了,全不觉自己手里握着东西,站在殿中,不披甲也如画上神将,未必俊美,却是堂堂的军人。
孟彻露出了然的神色:“你怕我挑拨你和穆敏的关系,影响此次攻蛮?”他保证道,“您放心,我要胜过穆敏,定然堂堂正正,绝不用诡计阴谋。”
贺文见徒弟信誓旦旦,就差指天发誓了,心中松了口气,摇头叹道:“你真的不懂。”
“师傅舍不得正妻之位?”
贺文连连摇头,几次张开嘴巴,仿佛就要说出原因,又都咽下去,只说不行。
孟彻哪里肯罢休,却被贺文一句话堵住了满肚子算计——“自有陛下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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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孟彻,我卖萌了,但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