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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运筹千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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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瑟瑟,三更已过。宽广的河道里只有一艘船还在行驶,船行得很缓慢,甲板舱门前的吊灯仿佛被笼上了一层罩子,散发着昏暗朦胧的光,随风漾开一团团光晕,隐约映现出船上的情形。
不远处,隐在黑暗天幕下的码头轮廓落入船头张望的人眼中。那人立即转身,对着身后人作了一个手势,身后人掉头离开。不久,船上灯火全部熄灭,有一群人黑衣人从舱内悄无声息地走出,换下了船头旗帜。船上一切井然有序,无声无息。从船头人打出手势,到熄灭灯光,再到换下旗帜,完成伪装,不过片刻。然后,船突然开始加速,冲向的地方正是停靠在码头的那几艘醒目的大船。
栎州驿馆,天水楼。
清晰的敲门声连续不停地响起,但多时,仍没有人来应门。敲门的人急得满头大汗,却还是不敢惊扰到里面的人,只得耐心地轻声敲着门。
“哎,没想到碰见的第一个人竟然这么笨!”
寂静夜色中,突然传来这么一句长叹。
敲门人慢慢转动视线,四下张望着寻找声音的来源。
那人一急,不知将什么东西扔到了敲门人头上,“笨蛋,在上面!”
敲门人讷讷抬头,仰望院墙,那里确实站着两个人,一灰一黑,神态气度看起来很不寻常,绝非凡人。
“你们是……你们……?”敲门人的话梗在了喉中。
“别管我们了,你要找的人在你来之前就走了。”灰衣老者愤恨瞪了身边黑袍人一眼,一脸郁色。
敲门人仍有些回不过神,“去…去哪里呢?”
“你,你……”灰衣老者突然提高了声调,看见他双腿颤抖的样子,眼睛随即一亮,声音又恢复了正常,“可能是码头吧。”
“那…那我去了。”敲门人结巴地说了一句,一溜烟似的跑出了院子。
跑着跑着,依稀似乎还能听到院墙上那两人的对话。
“不公平,不公平!为什么我总打不过你,我以后再也不要做这种事了!”
“我是你师伯,你怎么可能胜过我?”
“我不认,我不认……你以后不要再缠着我了!”
此处有短暂的沉默。
接着,声音继续响起。
“那么,如果我去找寻师妹呢?”
……
“嗯…晤…”一阵支吾。
“这里结束后,我们去大芩山。”
……
之后,声音再不可闻。
当丰华阑回到驿馆时,知州尹挚也跟了回来,刚才来传信的敲门人跟在他们身后。他一踏进院门,便下意识地看向院墙,见那两个人已经不在,一时愣住,呆在了原地。
却听丰华阑不疾不徐道:“两位前辈,你们出现得好像太早了一点。”
“臭小子!”灰衣老者似乎憋足了劲,然而最后出口的却只有他自己才能体会的复杂的三个字。
尹挚既惊且急,忙看向丰华阑,甚至顾不上去寻说话的人。呆住的那个年轻人顿时也回过了神,茫然朝上看去,果然在小楼屋顶看见了那两个人。
丰华阑负手一跃,话没说完,人就到了屋顶,“我以为你们定然在杳山玩得快活,哪知你们星夜来了栎州?”
灰衣老者立刻靠过去,脸上仿佛有光芒在闪烁,意态十分鲜活,“我听说那伙河匪很有趣,你今晚见到了吗?怎么样?怎么样?”
“他们逃了。”丰华阑眼光一闪,神色漠然。
“你怎么会让他们逃了?”灰衣老者几乎跳将起来,眼珠一转,好像又想到了什么,突然就喜笑颜开,“逃了也好!落在你小子手里,哪还能让我好好玩?”
丰华阑微笑不答。
“既然这样,我走了!”
一阵风动,眨眼之间,两道人影消失在屋顶。
“太子——”尹挚恭敬地拱手。
“尹大人,派人给齐家送一封信。”盈盈的月辉洒下银白的光晕,渲染出一院的静谧与莹润。独立于屋顶的丰华阑神情安静,长身伫立的身影让人不由生出高山仰望之感。
尹挚犹豫半晌,还是应道:“是。”
次日,栎州码头船只遭劫的事火速传开。同一日,苍京的各方人等也都收到了这个消息。
依然是那艘小船,依然是在繁忙的望河,也依然是那三个人。
思行送来三壶酒,秋自照拎起一壶,随口就饮,然一口酒呛在喉咙里,憋红了整张脸,却更衬得清冷公子人如玉。秋自照将酒咽下,哑着嗓子笑道:“看来酒不适合我。”
“你更适合饮茶。”一盅茶,一卷书,静坐雅室,别有天地,自在非人间。
酒终究只适合她,或者和她相类的人。君沐华如是想。
沉茗蹙眉对思行点了一下头,不多时,思行端来茶盅,退了下去。
“我要离开苍京了。”秋自照抿了一口茶,让舌尖的涩味散去心头的呛意,“我想,这么久,她应该早已没了耐性。”
想到秋泓,想起她最近频繁的传信,君沐华会心一笑。
“留音阁的人若长留苍京,恐怕会引起许多人多想。”沉茗笑笑,与秋自照对视了一眼。
“所以,我必须得离开了。今日……”秋自照眉间紧锁。
“缘聚缘散,相遇分别,何须多言?”君沐华双眸亮如星辰,温柔浅笑。
“沐华果真洒脱爽快!”沉茗举起酒壶,对秋自照道:“唯愿一别珍重,后会有期!我以酒相送!”
秋自照也举杯回应,红晕未退的脸上,笑意别样动人,“请!”
一个字,化开了眉间轻愁,也真心祝福彼此。忆此时,海角天涯,情意自知。
一杯饮完,相视而笑,离愁别绪尽散。秋自照想了片刻,平静道:“皇帝与齐家,明王府,或者还有某个未浮现的隐秘势力之间的平衡终将被打破,苍京到时依然会乱,甚至可能会导致各方势力重新洗牌。你们都不是局内人,但现在却为齐萦所牵绊。我知道,你们此时肯定不会离开。”
“你说的,我们都懂。”君沐华诚恳地点头。他话语中隐藏的深意,她感激,也明白。
“栎州码头的事,我想也不会只有一起。”
君沐华半眯着眼,兴味盎然地听着。
秋自照看看她,继续说:“听说,苍尔皇帝已病重难治,那次夜变之后,一直强撑着身体。”
皇帝弥留,太子尚不能支撑,还有明王府及各方或明或暗的势力在窥测,苍尔如今的局势,比起忻宁,暗潮似乎更加汹涌。
此言一出,沉茗也略显惊讶。
君沐华不置可否,笑着示意秋自照继续。秋自照将茶杯慢慢放回桌上,微微摇头,又轻轻点头,最终释然一笑,“我想,可能是我多虑了。”
沉茗盯着他的双眼,语气凛然,“苍京的人,怎能奈何我们?”
秋自照微笑默然,再不多言。
一壶酒尽,小船顺着望河驶出了苍京。君沐华和沉茗沿着长街走向居住的小院。街边,小贩的吆喝声,担货郎行走的叫卖声,人们闲谈的议论声,不时冲进耳中;还有临水小楼拉上拉下不停的竹篮,小摊上各色新奇耀眼的小玩意儿等等,也不时闯入视线。苍京人仍然忙碌。
沉茗走在君沐华身旁,只淡淡瞟了长街一眼,“沐华,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
“怎么做?”君沐华手抚下颌,眼中溢现出熟悉的夺目光彩,“去探一探齐萦如何?”
“好。”没有犹豫,爽快回答,仿佛他一直等着她开口。
是夜,栎州无月,天际无星,暗黑天幕如被纯黑锦缎完全掩盖。
尹挚步出天水楼,敛眉回身,对身侧青年说:“阿夷,你想不想跟随太子?”
尹夷一怔,却很快答道:“伯父,我愿意。侄儿承受伯父庇护,得以安然长大,然心中虽有满腹文章,却苦恼于不通经世之道,不明人心诡诈,因此,侄儿正想向伯父请求,希望能去四国游学,或能有所助益。如果能跟随太子,我非常愿意。”
尹挚欣慰地点点头。
“瞧,是几天前的那个楞小子!”
依稀还有印象的声音蓦地再次在夜空中响起,青年一惊,本能般地抬头四处张望,果然又是一灰一黑的两个身影,这次,他们换到了小亭顶上,离得更近,他也看得更清晰了。
“两位前辈,每次来得都似乎—正是时候!”
“小子,你早料到我们会来?”灰衣老者今夜的心情仿佛格外好,话语里也透出了十分的畅快愉悦。
丰华阑微笑沉吟,反问:“你们今天遇到了几伙河匪?”
灰衣老者很高兴,伸出三根手指,“三伙,他们遇上我,运气真不错!。”
“前辈可玩得尽兴?”
“当然,就像我上次打海贼一样,他们傻傻楞楞的,站在船上一动不动的,”所以我就把那船搅了个天翻地覆,怎么样?”
“前辈没有遇到对手吗?”丰华阑面不改色,继续问。
“遇到了,遇到了!”灰衣老者的语气明显刻意提高了几个声调,“就是墨诔,谁知道他来得这么快?”
“哦,原来他真的来了。”丰华阑虽没刻意,但语调中显然带着几分调侃,“所以,你们不敌他?”
灰衣老者故意咳了几声,他身旁的黑袍人也不自觉地将双手负到了身后。
尹夷脸上神色已由呆楞转为惊奇,目光不由转向那个银白身影。
“小子,上次有你师父在,我们也不敌他。”灰衣老者硬着头皮,吼了一句。
丰华阑不慌不忙一笑,“前辈,其他两伙河匪呢?”
“当然被我赶跑了!”灰衣老者毫不客气道,“我看,他们不过是打着河匪的幌子,浑水摸鱼罢了。”
丰华阑微微向前走了几步,隔小亭也更近了一些,突然又转了话题,“前辈不担心齐家吗?”
“小子,你到底想问什么?”灰衣老者眼珠都没动一下,只是看向了丰华阑,目光悠悠,“世上知晓我们名姓的人早就不多了,我们又怎么会管这世间的纷纷扰扰?”
丰华阑一笑带过,拱手施了一礼,“前辈要远行了吗?”
这次,黑袍人抢在了灰衣老者前面,他的声音清晰却无澜,“我们于河匪一事,已为你们探了底。之后的事,想必你会完成得很漂亮。至于墨诔,你自己去对付。齐夬,我们该走了。”
“小子,让墨诔等着,再见时,说不定我就能打败他了!”
人已远去,声音却还未止。丰华阑淡笑回首,朝着伯侄两人走去,“尹夷,你不必跟随我。追随你心中的想法,去走自己的路,到时你的收获会更多。你其实不需要引导人,你需要的只是见识。让行走来填满你人生的单薄,我想这样会更好。”
尹夷心底纠结捋平,展颜道:“我想,这样的确更好。”
“尹大人。”
尹挚顿首。
“我想,我们需要真正担心应该只有一伙人。他们肯定会再次出现,到时我们去会一会他们。至于送到苍京的密报,你自己斟酌。”
“太子,难道只有一伙人是真正的河匪?”
丰华阑笑了笑,“尹大人可听清了刚才的对话?”
那两个似仙非凡的老者吗?
尹挚沉思少许,回答时已是肯定的语气,“我明白了。”
“另外,通知齐家,让他们仔细些,将搅浑这件事的人收网吧。”丰华阑仰望着深沉的夜空,笑微凉,眼幽深。
尹夷随着伯父向外走去,临近院门,突然回首,见丰华阑仍站在远处,一句话不经思考便脱口而出,“太子,请问,那两个老者到底是谁?”
那神态,那语气,那嬉笑怒骂间将一众事轻描淡写的从容,那来去无影自在随行的洒脱,那仿佛举世皆轻唯心所欲的潇洒,那样的令人惊羡的人物,到底是谁?
“以后你会知道的。”
丰华阑说完这一句,便转身走进了屋内。推开门,见一人斜靠在窗前暖榻,半合着眼,神色十分平和,仿已深睡。丰华阑只是挑挑眉,对于眼前人无声无息甚至没引起任何人察觉而进入屋内,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我在杳山见到了一个人,我觉得,她身上的气息和你很相似。”榻上人眼也没睁,自顾自说道,“如今,这临渊大陆果然不比从前,竟多了这许多有趣的人。”
“哦,我想我认识你说的人。”丰华阑自在走进屋中,坐下,倒了一杯茶。
墨诔突然翻身坐起,“你认识?那个女人?”
丰华阑轻轻一“嗯。”
“她是谁?”
“不知道。”丰华阑敛眸喝茶。
“我觉得,似乎在哪儿见过她,但时间过去太久了,记不清了。”墨诔好像在苦恼着。
丰华阑突然转身面向他,“两位前辈刚刚离开了。”
“我本来追着他们来的,岂料他们根本没发现我。”墨诔一叹,神色倒是没什么变化,只是语气变得低沉了一点。
“两位前辈早已决心离开。”言外之意,他们或许知道,但没有理会。
“你怎么不拦着?”
丰华阑平静道:“我恐怕拦不住。”
“不如我教你一招,让他们以后绝不能从你面前溜走,怎么样?”
“如果要拦,又何必一定要用这种方式?”丰华阑一笑生辉,室内霎时大亮。
墨诔也笑了,一笑即收,人隐入阴影里,“我现在觉得,你比他们或许更有趣。”
丰华阑将茶一口喝完,猛然将茶杯以迅疾之势扔入阴影某处,如光般突然划开了一条缝,“阁下不如留下,听听我接下来的话。”
碎瓷落地的声音响而急,重重地砸到了地板上。
丰华阑仿若未闻,清冽声线带出平静话语,“忻都千里有一处生死丛林,令临渊五国望而生畏。一年前,我偶然进入了那片丛林,在一处密洞里,见到了遗落的一些东西。那些东西晦涩难懂,奇诡非常,似乎是十分久远的东西。后来,我想,那上面记载的恐怕远远超过了当世人所能想象的。那些古老神秘的刻画,佶屈聱牙的曲调,或许可以追溯到世事之初,临渊初生的那一刻。在那个遥远的时空里,有一个人凌驾于当时最繁盛的两大族群之上,无人望其项背。刻画上的那个人永远背对着众人,一袭墨色长衫,如云如雾,仿佛随时可聚又仿佛随时会散,是世间唯一独特的存在。可是过了不久,他突然在世间消失了。忠心追随他的那一族人也随之消失,不知到了何处;而另一族也好似故意沉寂了下来,慢慢地,再也不为人所知。”
“那个人真的消失了吗?”墨诔漠不关心地问。
“我不知道。”
事实上,忻宁那个密洞里的甲骨,他也并非全然明白。只不过,他后来又仔细寻了很多线索,脑中才有了个大概。
“传说,那个人之所以会受当时人崇拜,是因为他能掌控自然,包括花草树木,风云雷电。”
墨诔低笑,“你相信吗?”
丰华阑不置可否,继续道:“史载,千年前,大瀚平王内乱时,临渊曾出现过奇异天象,世所罕见,且仅此一次。其时,四方草木仿佛一夕之间获得灵性,巨沙走石也宛如受人操控,天空以大瀚甘城为界,形成半边黑夜半边白昼的奇景,持续一日方散。”
“所以,你认为那人其实没死?或者是那人有传人?”
丰华阑依然不答。南久那场大战,其间发生之事,已显露出某些迹象。而且,话说到此处,也已经够了。
窗外天色微明,朦胧的雾气顺着打开的轩窗渗了进来。室内已许久没有声响。一片沉默中,丰华阑突然出声,“阁下可还要继续与河匪为伍?”
“当然。我很想试试,在河里,是否能翻起滔天巨浪!”
丰华阑没有费心去寻墨诔的身影,只抬步走到窗前,任那声音渐渐远去,也任自己的目光悠悠飘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