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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夜凉如水,陆小凤在百花楼盘桓数日,带了好几坛子美酒扬长而去。

      苏幕遮清点余下的库存,索性还剩余不少,但一直这般坐吃山空也不是长久之计,这生意若想长久做下去,不仅要节流,还要开源才行。

      可是开源说得轻巧,实践却是困难重重,苏幕遮只会两件事,一是酿酒,一是杀人,就连算账他都是磕磕绊绊算不清楚,不过是笼统将手头的钱分做两份,一份供日常花销,另一份存来买酿酒材料。

      账上的钱,距离他需要的数目甚远。

      沉默着把账簿放好,他放平几个柜子,拿出被褥铺在上面,白日里放东西的柜子到了夜里就做了他的床,反正他功夫好,不怕别人偷抢。

      被子很薄,褥子更薄,躺在上面硌得腰疼,一翻身就能听见身下木板吱呀作响,在心底支了笔钱在厚被褥上,瞬间本就稀薄的日常用银就大大缩水。

      心烦意乱却也不敢乱动,怕不小心睡塌了柜子,苏幕遮盘算着到了冬日便睡到百花楼的房顶上去,花满楼人挺好的,想来应当会答应他的请求。

      今日风比往日大得多,他把脸往被子里缩了缩,闭起眼睛。

      ……

      黑暗的尽头是光亮,画舫的光亮。

      还是那个梦,伶人咿咿呀呀唱着不知名的曲调,被强摁在座位上,浓妆艳抹的女人娇笑着往他嘴里灌酒,很差很差的劣质酒,含在嘴里酸涩欲呕,酒呛进了气管,他难受地咳嗽,张嘴却有更多的酒涌进来。

      他想拒绝,手脚徒劳地像乌龟一般划动,喉咙里呜咽哀鸣,然后就是笑声,花娘在笑,客人也在笑,一张张笑脸在记忆中扭曲,梦里狰狞犹如恶鬼。

      他们在笑,笑声之后呢……是了,是酒,兜头淋下的酒,大桶大桶不要钱似的往他身上浇,他身上全都是酒,鼻腔里,嘴里,也全都是酒。

      耳边笑声更大,乐声不见了,说话声不见了,只有刺耳的笑声留着,尖利地扎进脑海,就像针扎进一个气球,里面存着的记忆噗的一下全部被放光,那根针却还明晃晃彰显着存在,疼痛难忍。

      于是蜷缩起来抵御疼痛,抵御自外部侵袭的水……

      水,玩乐过后灯熄乐止,哪里来的回哪里去,死鱼样从水里捞出来,醉鱼样被扔回水里,意识的最后是无穷无尽的水,无穷无尽的笑声,无穷无尽的窒息感。

      快要死去了吧……

      然而却还活着,苏幕遮安静地花了几秒调息,这个梦做了无数遍,一闭眼就如影随形地跟着,再如何不适也不得不学会适应,你看,他现在连冷汗都不会出。

      况且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他从柜上跳下,灵活地解开柱子上的活结,把罩在头顶的油布放下。

      下雨了。

      风大,他这几根柱子顶块油布的小摊子风一吹就倒,不如把油布扯下来盖严实家当。

      天上电光闪烁,雷声轰鸣,风吹过树间发出锐利的呼啸,就像是笑声。

      苏幕遮一僵,紧接着就像没事人一样忙活着收拾东西,用重物把油布四角压实,以防止被风吹起。

      雨太大,没几秒就把他淋得湿透,躲在百花楼的屋檐底下拧拧衣服上的水,他叹了口气。

      屋漏偏逢连夜雨,还得多花笔钱买衣服。

      外面雷声响得震天,那声叹息却也没逃过花满楼的耳朵。

      他睡眠本就浅,雨声一起他也就醒了,听着窗下叮铃哐啷收东西的声音,他就知道外面酒摊的老板也醒了。

      相交数日,他多少知晓对方的窘境,顾忌着对方的面子才一直未多说些什么,只不动声色地尽可能添补些。

      但是眼下这般境况,也不知日日宿在街面上的老板如何,辗转反侧仍是放心不下,花满楼披衣而起,匆匆拿伞下楼。

      雷声阵阵风雨交加,一声叹息反倒让他心安,“你可有淋雨?摊位上的东西还好?”

      花满楼疾步走过去,没两步就感觉到雨点打在脸上,风正往堂屋里吹,雨也就跟着往里飘,脚下都能踩到浅浅的积水。不过转眼雨点就把他淋了个半湿,花满楼也不甚在意,行了几步拉住苏幕遮,“外面雨大,先进来避避。”

      触手的布料已是湿透,不用想也能猜到这人现在的狼狈模样。

      苏幕遮应了一声,跨过门槛。

      淋在脸上的雨少了,耳边的雨势却没小,花满楼察觉到有人挡在他前头为他遮了雨,不禁笑起来,也没多说什么,轻轻点头,引着苏幕遮去了客房。

      “你先把衣服脱了擦干,不然怕是要病一场的。”幸好前些日子陆小凤闹着要青梅煮酒,客房里的火炉还没来得及收起,拿出干净巾帕嘱托苏幕遮自己擦干,花满楼回房换了外袍,又取了一套衣物,“这套我还未穿过,你身量比我高些,先将就着穿。”

      苏幕遮顶着一脑袋半湿的长发,裹着被子烤火炉,柔软还带着太阳味道的被子让他忍不住把脸埋进去蹭了蹭,“谢谢……”他的声音闷在被子里,倘若不是花满楼听觉好,也捕捉不到这一声谢。

      花满楼笑:“不谢。”,摸索着把手放在苏幕遮头上,他挑起眉,“你头发没擦干。”

      苏幕遮抓起块巾帕,胡乱在脑袋上摁摁,“擦干了。”

      这哪叫擦干了,花满楼哭笑不得,“你坐好,我帮你弄。”

      苏幕遮眨眨眼,把手缩回被子里,艰难在床上转了个身,好让花满楼擦头发。

      从发际线往中心摸,解开用来束发的布条,一头长发湿漉漉地披下,花满楼用干布慢慢擦着,头发被微微拽动,苏幕遮蜷起身子,舒服地眯起眼。

      “你的东西可收好?”花满楼问道。

      “收好了。”苏幕遮回答道。

      手指梳理着被他揉得乱糟糟的头发,头顶乃是要害,被人碰到他应当是不适的,但是不知为何,花满楼这般动作只让他觉得舒服,困扰了他好些日子的头疼渐渐舒缓,耳边是布料和头发摩擦的声音,某根一直紧紧绷着的弦在这声音中不知不觉放松,他蹭蹭被子,昏昏欲睡。

      总觉得现在睡了的话,连噩梦都不会再来找他。

      听到苏幕遮懒洋洋地哼哼着,花满楼脸上笑意加深,这人素日里都是一副冷硬淡漠的做派,偶尔像这样卸下防御露出内里柔软的模样,还显得有几分可爱。

      仔细擦干他头发上的水分,耳边呼吸声均匀清浅,花满楼站起身,向外走去。

      “谢谢……”细微的声音悄悄从被子里传出来,犹犹豫豫十分僵硬,“……七童……”

      花满楼低声应道:“你我是朋友。”

      朋友……吗……?客房的门被关上,苏幕遮睁开眼,竖着耳朵听着脚步声渐远,一直到小楼另一侧的房中呼吸声趋于平缓,他才卷着被子倒在床上,复又合起眼睛。

      睡梦中仍是循环往复的画舫秦淮,河水很暗,看不见底也看不见顶,河面上画舫的灯火照进来,却寻不见是从哪里来的,波涛将他推去不知何处,头很疼,他清晰地感知到有什么东西将要离他而去,惶恐地伸手想抓住什么,然而只有水自指缝流过。

      当肺里的空气消耗殆尽,眼前起初是红,河面上灯火的红,水声汹涌,朦胧中还有画舫里的觥筹交错,莺歌燕语,紧接着就是笑声,深深捅进意识里,眼球如同炸裂般只看得见大片血红,红色混进水里,糊在脸上,口鼻间尽是铁锈的腥甜,很奇妙的甜味,那么难吃,和水一起灌进嘴里又那么诱惑——好比珍藏多年的美酒一朝开封时的香气。

      到了最后,什么都不剩了,血流光了,灯熄灭了,一具空壳双眼紧闭,唯有一片黑暗仍眷顾着他。

      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是伶人在唱吗?

      还是,自己在唱?

      梦境的最后,总是黑暗。

      苏幕遮醒时,天光未明,鸟雀叽叽喳喳在外面跳着,叫着,雨已经停了,一场大雨过后天地为之一清,空气是湿润的,干净的,光明的。

      自己的衣物不知去了哪里,一套锦袍在床头叠放整齐,穿在身上略有些紧,也在接受范围内,再说,本就是他人的馈赠,又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

      惦念着自己的小摊子,草草洗漱一副他就冲了出去,万幸东西都未丢,虽有些受了潮,晒晒也还能勉强使用。

      趁着时间还早,苏幕遮匆匆支好摊子,收拾干净大雨留下的残局。再过一个时辰,清晨爬起来干活的就会过来买壶酒带去上工,这附近也会慢慢热闹起来,他的生意就跟着红火起来。

      百花楼里没什么动静,他下楼时动作很轻,想来并没有惊醒花满楼。

      城中的此时最是寂静无声,通宵歌舞的勾栏打烊歇息,白日里的商家还未开张,薄薄的雾气笼着青石板小路,树上蝉叫得声嘶力竭,放眼望去空气中都沾染着黛青色。

      第一个客人披着晨雾而来,压低的斗笠看不见面容,一身短打利落干净,他走过来的脚步很稳,每一步的间距都不大不小一模一样。

      苏幕遮并不在意来的是什么样子的人,但凡是出钱买酒的就全都是客人,管你是八旬老翁还是垂髫幼童,“客人要些什么?”,他问道。

      来人咳嗽两声,手搭在腰间的剑上不住摩挲,“你让我想想。”

      他没有找个座位坐下,而是在这间小酒摊中不停踱步。

      苏幕遮没说话,端坐在位置上等候着,无论买不买酒,在酒摊里这位总归是他的客人。

      那位客人转了许久都未做下决定,苏幕遮看看天色,出声提醒道:“打更的快来了。”清晨回家休息的打更人,往往是他的第一拨客人。

      客人一僵,剑柄上的手骤然握紧,青筋暴出,苏幕遮甚至能听见他牙齿磨动声音。

      几息之后,那人像是下定了决心,手缓缓垂在身侧,坐到了苏幕遮对面。

      “热三钱酒。”

      大夏天的喝热酒,谁会平白无故做这种傻事。

      斗笠下传出的声音低沉有力,听上去已经有些年纪,他说话时很有决断,每个字非常有力,平日里也定然是个惯于发号施令的人。

      苏幕遮眼里闪过微光,起身打了三钱酒,从柜子里取出小火炉点上。

      酒热的慢,半晌不见动静,黑色的炭上红色若隐若现。

      等酒的人也不急,和苏幕遮对坐着相顾无言,他的手又放在剑柄上摩挲起来。

      这酒一热,就是一盏茶的光景,浓郁的香气不急不缓地散出,如兰似麝。

      “好香的酒。”客人感慨道。

      “热酒最是味美香醇。”苏幕遮说道,“不知您是要独饮,还是有客?”

      客人答道:“既不独饮,也无客。”,他停了一会,手用力攥住剑柄,一字一顿说下去,“三钱热酒,我请你喝。”

      一语既出,他就像被抽光了全身的力气,委顿下去。

      苏幕遮眼中光华大绽,亮的惊人,微微佝偻的脊背挺直,面容肃穆,“三钱热酒断心魂,您可想清楚了?”

      “再清楚不过。”客人答道,向下压压斗笠。

      苏幕遮没说话,只拎起炉上的小酒壶,为自己倒了杯酒。酒色澄清映着他的脸,也映着天边还未落下的残月。

      他酒喝得慢,酒香缭绕中神情透着虔诚,仿佛他现在在进行一件极神圣的工作,每喝一口,他眼中的光就暗一分,三钱热酒下肚,他的眼中便只余死寂。

      “你要杀谁?”他问道。

      这声音太冷,冷到如同是自九幽地狱传来,冷得让人打寒战。

      客人稳住呼吸,喉头滚动努力压制自己心头的恐惧,剑柄上的花纹烙进手掌他也恍若未觉。

      他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但他已无退路。

      张开嘴,喉咙干涩,心却是愈发坚定。

      “石观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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