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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君颜似雪【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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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寝宫已经两日,湫洛的生活却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他依旧是住在秦王的神武殿,秦王也依旧如往常一样,晨起早早地换好朝服,去前殿会见文武百官;议事之后,秦王有时会在书房批阅奏章,有时会在寝宫里处理事务。不同的是,以往那种压抑的气氛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连燕国宫廷都未曾见过的安适娴静。
这是最适合湫洛的生活。
早晨起来的时候,湫洛打开窗户,雪光反射的冬阳分外刺目。湫洛躲闪了一下,才看清天色已经放晴。神武殿的雪地一如既往的无人触碰,目之所及,尽是无暇的白壁。以往湫洛只知道这是秦王的王令,不许妄动雪地,但现在他才明白,这竟是秦王十年来对自己的执著。
秦王说,一看到雪,就想到自己,便不忍心让什么人伤害了这片素白。可是,却也正是他,将这片雪地弄得凌乱……
想到这里,湫洛托着下巴倚在窗前,发起呆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双有力的大手附在了自己的头上。湫洛后仰着头去看,只见秦王分外宠溺地揉着他的头发,雪光印在他轮廓分明的脸颊上,英气逼人。
“真是君子之相。”湫洛不禁喃喃脱口而出。
秦王唇角微动,挑起一个弧度:“这普天之下,唯有洛儿可以看朕一生。”
湫洛浅浅地笑着,也不言语。秦王觉察出湫洛的心事,换了个姿势倚在窗边,问:“怎么了,如此消沉?”
“……没事,”湫洛叹了口气,终于决定说出来,“我只是在想,惜琴公子如此地痴恋于你,又是带我颇丰,如今你我……岂不是我辜负了他。”
秦王微微皱眉道:“这是朕与你之事,又与他何干。他痴恋于我,莫非你就对朕没有感情?还是说,惜琴跟你说了什么吗?”
“不不不,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湫洛见这个暴戾的君主眉间又有杀意,连忙解释,“只是总觉得对不起他。”
秦王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我想见见他,无论如何,应该当面道歉。”
听了这话,秦王竟有些微的愠怒:“爱情这事你情我愿,现在你向他道歉又是怎么回事?惜琴只是一介娈童,你若是看着不高兴,朕可以遣了所有人,或是一斩为净!”
“别!”湫洛急得都快哭出来了:“惜琴公子若是娈童,那我又是什么?泄欲的玩具?当日惜琴公子受宠,如今秦王就可以无情到如此地步,那有朝一日你找到比湫洛更好的,湫洛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湫洛一着急,便口不择言。秦王虽有些愠怒,但见湫洛气极,忌惮他身体还未康复,遂软了语气劝道:“你别哭,你想去哪里,朕让你去就是了。只是你记住,朕宠信谁,那是什么人都左右不了的,所以你无需觉得自己抢了什么——朕自始至终等的人都是你,惜琴也明白。”
“嗯。”
“你上哪去?”秦王见湫洛开始披上外出的大髦外衣,问道。
“去月华殿。”
“急什么,等你身上的绷带拆了再去,现在你要这样出去吓人么?”
湫洛摇摇头,手上也没有停:“这件事每放一天,在我心头都是一个负担。时日长了,我怕和他生分了。”
秦王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罢了,这小人儿的心结,怕也不是一两天可以解得开的。而自己又何尝不是?
湫洛到月华殿的时候,门外并没有小僮候着。起先湫洛还觉得奇怪,但当他走近、听到院内的琴音时,也就明白了。
月华殿朱门微阖,湫洛在门口徘徊了许久,都无法打定决心进去。他从门口远远看过去,只见两旁梧桐树下并列了两排鹅黄衣衫的侍女,一共六人,三人一列,分别捧着杯盏、茶盏、香炉、松香、琴布和琴油。庭院正中横列一只小几,精雕镂空的花刻,仿流水的几脚,唯有几上那只五弦琴朴素异常,却看得出是上好的木料和工艺造就。湫洛记得,那把琴是琴帝冠鹤亲手制作,名叫遗思。取折芬馨兮遗所思之意。
惜琴正坐在案几前,依然是一袭绯色的衣袍,在雪地里格外妖艳。他此时敛了往日的媚态,漂亮的眼睑低垂,修长十指如翻飞的蝴蝶,在五根晶莹的琴弦上翩飞舞动。惜琴公子弹奏时,要比平时的他更加耀眼——惜琴之风,便是能将乐曲演奏得如泣如诉,宛若炫彩流光萦绕周身。
而在惜琴身后,还立着一位吹箫的公子。那位公子眉峰笔直,明眼朱唇,透出一些江湖剑客的感觉。锦袍短衣,扎拢袖口,看起来分外精干。公子的小僮捧着折扇,唯有他顾不上聆听这曲子,只是痴痴地望着自家的公子。
哎,又是一个在背后痴情的孩子。湫洛看到这小僮,就想起惜琴公子说过的话——吾主虽暴戾恣睢,惜琴却爱慕他纵横天下的雄才伟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即使自知今生不会得王垂爱,却还是无法遏制地想要拜在他的身边。
想到这里,湫洛心里就分外难受。
他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打定了决心,轻轻推开了门——而就在这时,惜琴公子长袖一挥,陡然捩转了曲风,改奏一曲湫洛从未听过的旋律:
繁华尽,星辰过,白绒点水秋风薄。两行斜雁,碧天幽长,闲窗漫数几多花落。
梁上燕,轻纱罗,琴筝坞夜殿无歌。剪字天涯,裂线璎珞,琴音空有蛩螿酬酢。
梦离行人应诺,弄影琼觞醉卧。回首远山阡陌,兼夜成凉默默。道是花期过、笺未托、杯盏冷落。唯有半袖,楚江天阔。
这词清新微怅,曲新出无偶,纵是在燕国王室听过无数名曲,湫洛也难以判定这是什么时期的宫乐。
一曲奏罢,惜琴覆手按弦,似乎还沉浸其中意犹未尽。末了,他轻轻抬起头,正看到站在门口的湫洛,微微一惊,遂而转笑:“湫洛公子?站在门口干什么,快点进来。”
说罢站起身,轻跑几步上前,将湫洛拉了进来:“之前听说你们在秦岭中了埋伏,真是吓死我了——不说这些了,来,我跟你介绍,这位是泷药寒,我们的小王爷。”
那位江湖气息的少年遂抱拳道:“湫洛公子安好?”
可是半晌,湫洛却没有说话。惜琴有点奇怪,刚回头去看湫洛,却见他直直地跪在地上。惜琴吓了一跳,连忙去扶:“公子?你这是何故?”
湫洛深低着头道:“湫洛愧对惜琴公子。”
“啊?”
“湫洛明知道公子对秦王一往情深,可是……可是……湫洛背信弃义,无颜面见公子,今日只是来请罪。”
惜琴听了反是扑哧一笑,强拉湫洛起来:“你我从来没有什么约定,哪里来的背信弃义。况且惜琴本来对秦王就是单相思,秦王心里有你惜琴早就知道,若细细算了,才应该是我之前渔翁得利。你快点起来,好不容易伤好些了,包得像个粽子似地跪在雪里,反让别人嚼我的舌根了。”
湫洛拗不过,只得站起来。却看到惜琴和那位泷药寒公子都是忍俊不禁的笑意。
泷药寒折扇一摆,点在颌下笑道:“燕国人都是这样的有趣么?后宫本来就是争宠的地方,得宠之人反而来谢罪,真是奇闻了。”
湫洛刚才就奇怪,那个侍童大雪天还捧着折扇,现在看来果然是这位怪癖公子的。
惜琴接过话来:“如果真要谢罪,湫洛公子应该先给你磕个头呢。”
泷药寒瞪他一眼:“那是一时兴起,别把本王算在后宫里。”
湫洛听得云里雾里,真是呆呆地看着两人,完全忘记了刚才的尴尬。惜琴唇角勾起眼里的弧度,笑着解释:“公子不知,我们的小王爷也曾与陛下有过露水姻缘。所以……”
后面的话惜琴故意咽了下去,甚是暧昧地看着泷药寒。
湫洛听得浑身鸡皮疙瘩一起:怎么这样英气的人,也能对了秦王的口味。
惜琴看出湫洛的心思,也是调笑道:“是哦,怎么秦王会喜欢这种口味,小王爷这种混惯了江湖人,不会抱起来太难受么?”
果然是江湖人士么……湫洛想。
泷药寒一脸不爽地用扇子一敲惜琴的头,凉凉地说:“惜琴公子是想说,自己跟女人一样柔软吗?果然是后宫美人啊,兴趣就是不一样。”
湫洛看着两人斗嘴,噗嗤就笑了出来。惜琴见湫洛心情好点了,拉着他说:“公子怎么就这么好的福气,这曲《秋琴赋》今日第一天试弹,还没修改润色,就被你听去了。”
“这是公子做的词曲?”湫洛睁大了眼睛:“不愧是琴帝的弟子,真是好词好曲。”
“才不是呢,我只是作曲,这词可是我求了枢公子好久,他才答应给我做的。昨天才谱了曲子,今天就被你听走了。”
“原来是枢公子,”湫洛不禁感慨,“你们二人果然都是奇才。”
“湫洛公子也不逊色分毫啊,”泷药寒掩扇道,“‘阒静晚山成眠,絮羽点白清冽。柔枝悬冰,暗梅藏雪,不落微痕映霜月。昨夜寒风小帘,今宵杯酒梦蝶。天涯咫尺,偏是依恋,素色琼华柔月夜。’真是好词,宫里已经传遍了,连同陛下所做的那首,几乎每个宫里都人手一份的读呢。”
“啊?”湫洛脸上一阵发红,“这是在温泉做的,你们怎么知道?”
“本来是陛下喜欢,命人抄在画屏上,结果不知是谁传出,陛下就是因为这首诗而宠幸了公子,所以都偷偷抄去模仿了。”
“……”
“愚昧。”这是泷药寒的评价。
三人正欢谈着,突然就从门外闯进来一个侍女:“惜琴公子!”
三人转头看去,那仕女桃红的蟒袍,双髻簪花,正是暖阳宫公子枢的贴身侍女,唤樱。唤樱看清湫洛也在,立刻又惊又喜,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湫洛公子,惜琴公子,王爷!”
“这是怎么了,”惜琴要去扶唤樱,可唤樱死都不肯起来,惜琴奇道,“今儿是怎么了,怎么所有人都跑来月华宫跪我?”
“公子救命,”唤樱眼泪刷地就下来了,“我家主子染了风寒,已经连烧三天了,滴米未进,也不肯请太医,奴婢们都看得心都碎了。本来奴婢们商量着要偷偷去请,谁知公子知道了,摔烂了一屋子东西。我们怕气伤身,也不敢妄动……”
湫洛听得心里难受:“这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会病了。”
“就是啊,之前还送了词过来,怎么就……”惜琴也说。
“奴婢也不知道,公子半夜起来说是练剑,谁都不让跟,说是累了就回来,让奴婢们好好休息。公子向来体贴下人,我们也不好跟着。谁知到早上的时候……唔……两位公子、王爷,请去劝劝公子吧。”
唤樱说话间,竟然重重磕了个头。三人连忙扶起来,小王爷泷药寒说:“你先别急,我们这就去劝劝。”
“谢谢诸位主子。”唤樱忙擦了眼泪,跟在众人后面。
到了暖阳宫朝笙阁,才发现奴才丫鬟站了一院子,但都阒静无声,没有人敢擅自进去。见到三人进来,似乎所有人都微微松了口气。唤樱轻声道:“主子在里间休息,现在应该已经醒了。奴婢先去看看。”
说着打帘进去了,不多时,又出来,说公子请。
湫洛先一步跑进去,刚一进屋子,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草药味道,不禁皱了眉头:“怎么病了也不请太医。自己在屋里煎药,就能好得了么?”
枢已经做起来,靠在一块软垫上,面色煞白。他见湫洛来了,唇角扬起一如往日的温柔微笑:“我也略懂些医药,这点小病没有关系。要是传了太医,大家就都知道了,反而弄得别人担心。”
“这话是怎么说的,就准你平时担心别人,不许别人担心你?”湫洛也不搬椅子,只是坐在枢的床边。他用手背碰了一下枢的额头,滚烫。顿时,湫洛的眼睛就湿润了:“都烧得这么严重了,公子这是怎么了?”
“没事,你别急。”枢一看见湫洛难过,就顿时乱了分寸。
这时惜琴和泷药寒也进来了,同样是闻到药味皱起眉头。惜琴嗔道:“都病成这样了,怎么还在这种闷热的地方待着,公子是觉得自己太健康了么?”
泷药寒也道:“枢弟自小身子就弱,让你习武只是为了强身健体,怎么反而为了练剑把身子弄坏了?什么都别说了,今儿你必须宣太医!”
说着也不顾枢反对,命令下人速速把太医宣来。
枢苦笑着,无奈只好随泷药寒去了。片刻两名太医赶来,号了脉又看舌苔,重重地叹了口气。湫洛心里一紧,问道:“怎么了?不是风寒而已吗?”
一名太医看了眼枢,有看看泷药寒,说:“老臣是看着公子长大的,公子本就不是足月出生,身子骨素来娇弱。这些年借着公冶家的药方调养的无碍了,却又被寒气这么一侵,不仅激了以前的旧病,还有了头疼盗汗的新疾……”
“你头疼?怎么不说出来!”湫洛紧张地抓住枢的手腕,说。
枢微微怔了一样,有点尴尬地轻轻抽出手腕。湫洛被躲开,也有点尴尬起来。枢莞尔:“小病,不算什么。”
“怎么能说不算什么?”这句话,是湫洛和太医异口同声说出来的。
老太医摇摇头,说:“老臣也不太确定……不敢对公子的病妄下断言,或许公冶家的大公子可以做出判断。只是,公子日后恐怕要靠吃药来缓解头痛了……”
“怎么这样……”湫洛惊讶地捂住嘴,眼睛已经红红的了。
“真的不要紧。”枢依然是那么温柔,可是湫洛知道,这样强装着镇定自若的态度背后,他要忍受怎样头痛欲裂的折磨。
泷药寒面色凝重,半晌沉沉地道:“传本王的令,宣公冶扶涯即刻赶到暖阳宫!”
“诺!”
一盏茶的功夫,扶涯就匆匆赶来。进了朝笙阁,扶涯一句话未说,先将随身的卷帘抖开。卷帘之中,是大大小小的银针。扶涯褪了枢的上衣,以什么东西擦拭之后,就细细地将银针插了进去。
湫洛捂着嘴大气都不敢出,那些针扎进皮肉的过程,他连看都不敢看。起先还没有动静,但几根针下到某些穴位之后,枢闷闷地哼出了声。
“痛就叫出来,否者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扶涯淡淡地说。但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
“嗯……”枢闷闷地点头,额上冷汗密布。
时间仿佛过的很慢。半晌,扶涯才收了器具,站回床边。
“怎么样?”泷药寒问。
“寒气已经去除,但是公子恐怕过不了天命之年,而且需要一直服药以控制头风。“
“这是怎么回事!”湫洛吓了一跳,怎么好端端的变成这样?不能过天命之年……这样温柔的公子,这样好的人儿,神怎么能让他只能再活不到二十年?!
为什么……神总是将这样好的人早早的带回去?枢公子他,分明是那么的温柔……湫洛终于抑制不住地失声痛哭。
枢见湫洛这样,只觉得心都要碎了:“湫洛公子,枢很好……请不要……”
“好在哪里?”扶涯冷冷道。他看了一眼湫洛,说:“公子一生清明,怎么到了这事一时糊涂了?”
枢苦笑:“扶涯公子果然洞明一切,只是人生难免徒有无奈之事,枢既然陷在这里,也算认了。”
扶涯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枢拉着湫洛的衣角,让他坐在床边,亲手为他拭泪:“公子别哭了,堂堂燕国公子,当心出去了被人笑话。”
“你都这样了,还有心思管我。为什么好端端的,你……”
“只是心血来潮,枢命该如此,也怨不得什么。只是你快别哭了,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对你了。”
也许是湫洛的错觉,他总觉得,枢的这句话似乎无以复加的忧伤。可是当他抬眼看去,却只看到那一如既往的微笑。
公子枢,从第一眼见到他起,就是这副好人的表请。若干年以后,湫洛还是忍不住的在想,如果当年自己没有进秦宫;或是自己遇到的不是秦王,而是枢,那会怎样?
可是幻想归幻想,等湫洛明白这件事的时候,留给他的只有无可挽回的失落……
他该发现的……他早该发现的。
造成这一切的,都是他的罪尤……
从暖阳宫回来,湫洛就一直闷闷不乐。似乎有什么事情堵在他的心口,让他分外难受。
枢的病成为他牵心的一件事情。虽然扶涯言之凿凿,但湫洛总觉得,公子枢重症告急这件事是那么的不现实。
不……天佑好人,枢公子他一定会没事的!
仰头饮下一杯烈酒,湫洛在心里为枢祝福。伸手再去抓酒壶的时候,半空里出现一只大手,先一步将酒壶抢了过去。磁性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上空传来:“怎么,学大人借酒消愁?”
湫洛不用回头,就知道是秦王。他把酒觞放在桌上,闷闷不乐道:“扶涯公子说,枢公子他恐怕过不了天命之年……”
秦王回来时就听报此事,没有丝毫惊异,稳着声音道:“朕会为他寻访最好的医师,你别急。”
“嗯……”湫洛点点头,现在,他只能寄希望于他的秦王。
秦王坐在湫洛身边,看了眼窗外:“洛儿,别总想那些未可知的事情,有时候当我们暂时无法改变某些东西时,就得把目光转向眼前的事情,否者就会一直滞步人后——你看,正如窗外,雪又开始下了。”
湫洛抬眼看去,果然窗外飘飘遥遥,却不是以往的鹅毛大雪,而是多了几分娇柔,隧道:“嗯,这恐怕是今年最后一场雪了。”
“洛儿,”秦王突然问,“你是如何看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