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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莲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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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是家宴,本身要免的,却有几位王爷联着上奏,说是兄弟情深,不忍长年分隔,请趁嘉会之期一聚。
我亦是明白的,萧惟渊几位兄弟,有的外封,有的经年驻军在外,多在京中的不过几人,本不能常聚。便在含凉殿摆下宴席,并不用歌舞助兴,只在隔水处设了几处丝竹,相映水音,遥遥生趣。
席上也均以家宴为意,并不刻究什么君臣之分。
我随萧惟渊至含凉殿时,众人都以齐待,却并不入座。以萧惟渊的本意,家宴不分君臣,按兄弟长幼座便好,众人竟是不敢,都立着等他过来再定夺。
萧惟渊只扫一眼,明白了八九分,随意笑笑:“怎么都站着?朕不是早交待过了,既是家宴,便再无君臣,先请大哥上座。”
广宣王萧惟宇躬身出列:“皇上仁德,臣等自当铭刻于心。只是古语有云:礼不可废,尊卑有序,臣等不敢跻越,臣等恳请皇上上座。”
众人也附道:“臣等恳请皇上上坐。”
一时间再无其它声响,含凉殿中寂静无声,倒颇有几分朝堂上肃穆的气氛。
我瞟了萧惟渊一眼,他眉宇间有些微微的哀伤,那身不由已的悲哀,如冬日碧池上的一层薄冰,总是见不得春日暖阳般的真心。
一瞬间那样的神色化去,仍是一惯的淡然:“既然如此,朕却之不恭。”入主席坐了,又道:“尔等经年难聚,席间无需拘束,只求天伦,尽人常为是。”
众人齐道:“谢皇上。”才纷纷入座。
其它人都按长幼排下,灵瑞年级最小,单排在末席,好在有几位王爷带了女眷,陪着她说话,并不无聊。
我粗粗瞄了眼,先帝子嗣并不丰裕,在座者只有皇子十人,公主独灵瑞一位。以广宣王萧惟宇最长,时过而立。其中有几人已有家室,便赏了外封,此次回京,均是嘉会来朝,平时都难见。即是在京的,也不在宫内住,所见的不过几位……
想到这里,我心口稍稍一热,忙转回头来,却拿眼角的余光一扫,见着萧惟诺端坐于席下,与旁人在说些什么,心中微微一振,仍是不动声色转回目光。
萧惟渊轻轻一点头:“开席”。身旁传膳太监即退到殿下,轻轻一拍手,便有殿下伺候的宫女奉了道道菜肴果品而上。
我特点的都是清淡爽口的菜式,不单因萧惟渊偏好,也是这样时节的养身之道。酒用的仍是竹叶青,金绿色中泛着一点青,清甜微苦的味道,仍同从前一模一样。
萧惟渊执了酒盏起,朗声道:“今日宴席,本意旨在骨肉团聚。得此良辰,朕心甚宽,望列位能无分君臣,尽兴而归。”说罢一饮而尽,众人均执盏附饮,
这宴才算是真正开始,此时丝竹声起,因隔着水,只稍稍有个意思,入耳时已若有若无,恰是清雅助兴,又并不显得嘈杂。众人也不拘束,饮酒谈笑,不觉酒已几巡。
忽然见着灵瑞起身,巧巧几步跑至主席前:“今日是皇兄生辰,灵瑞没有什么好送给皇兄的,只能献上一曲‘飞凫舞’,各位哥哥嫂嫂不要见笑。”
她笑魇如花,眼角眉梢都蕴着盈盈喜气,叫人看了就喜欢,又是娇声软语,一语未完,便惹得众人纷纷笑道:“好,那就等着灵瑞妹妹妙舞。”
萧惟渊也是淡淡的笑,温暖得如同晨间的日光,虽是隔着云雾,却有柔和的光彩抚过:“原来你神神秘秘的说要送皇兄的礼物,就是这个。”
“那是自然,我可是练了好久,一会可不许说不好。”
说话间她已更了舞衣上来,那“飞凫舞”本是前朝传下,取意水边飞鸟的空灵之姿,舞步多是轻盈,娉婷之中暗含矫然,我从前见过擅此舞者,随乐回转翩翩,远远望去飘然若仙。
没想到灵瑞居然学得此艺,不由对她另眼相待。
此时只见她着了一身绯色舞衣,薄丝所制,长不盈地,衣裙间多饰轻羽,不用珠翠,却在裙角缀了一圈银铃,还未舞动,那串串小铃便随着她一行一动,轻脆有声。
灵瑞不急起舞,再走近前来,笑得娇俏:“我跳舞可不能少了伴奏,一般的琴师都是不配,我只向皇兄讨一个人,皇兄可答应?”
我不知道她卖的什么关子,再看萧惟渊,他也满眼疑着,还是笑得宠溺:“难为你有这分心思,皇兄应你便是,你想要谁作奏?”
“真的?”
萧惟渊笑意更甚:“一言为定。”
灵瑞一转身,举了手朝众人一划:“那要谁呢?”随即猛然一旋,带起红裙飞扬,银铃叮咚,素手轻扬之间兀的一定:“就她吧!”
她那手居然定在我面前,我一时愕然,这和我又扯上什么关系了?只听到灵瑞道:“嫂嫂,就是你了,你帮我弹琴可好?”
我正想推脱,她又道:“嫂嫂,我知道你会弹的,皇兄都已应下了,可由不得你不从。”
再不好怎么答她,只听到萧惟渊道:“既是灵瑞开口,你就应了她吧。这是家宴,并不妨事的。”
我这才定了心,起身一礼:“那臣妾献丑了。”
话音才落,便有宫人取了琴在殿侧放下,我下了殿,在琴边坐定。灵瑞在殿中站了,朝我一点手:“嫂嫂,开始吧。”
我亦颔首,抬手转腕,纤指连拔,抚出一串轻音,此舞是起音平缓,以喻飞鸟宁和雅姿,灵瑞只稍回素腰,引首折腕,罗袖挥香中暗写沉冥之态。
三拍两转之中,那拍子便渐渐急了起来,我浮上一丝笑意,都说这“飞凫舞”的曲调极促,不是常人能所及,我偏生不信,着重练过,如今不说精绝,也是熟识,不辱没了灵瑞的一番苦心,不急不徐,轻拢慢捻抹复挑,指下滚出阵阵疾音。
那灵瑞也舞步渐疾,突的引身一跃,只见红衣妖娆,绯羽飞舞,飘然及地时引得银铃欲裂。
铃声清越尤在而边,又见她挥袂回旋,竟是倩影重重,如重云欲生,回雪转绕,座前飞天临世。身上珠翠,衣角小铃,一时迸发,若飞若扬间惊然有声,我也刻意加重腕力,才使得琴音不被那声压住。
繁音急节十二行,跳珠撼玉何铿铮,我不由也微抬了头去看她旋舞。
不料一抬首之间,见着的却是萧惟诺的眼。他座于殿右后侧,与我正是斜斜相对,隔着殿中的红影嫣然,飞花碎舞,那双眼却仍是神彩不减,愈发熠然起来。
他仿佛觉到我望来,微微一侧首,嘴角勾出一丝浅笑,虽是面上只露一点有意无意的笑,眼中却有烟花齐放,一瞬间绽出最美丽的光华,红橙黄绿青紫蓝,霎时生辉,是天地间最惑人的颜色。
我一下走了神,手下不稳,那短音竟带上了娓娓的颤意,如心底丝弦微动,竟泄于琴音中。
忙低了头,再不多看半眼,一心把那曲奏完,怎知心念已散,虽再无错处,琴音均失了神韵,唯按着谱一调一调奏出。
好容易对付完了这曲,趁着众人拉着灵瑞赞赏,我转身回到席上,不多说一句话。
散了席后独自回到甘露殿,打发了宫人,闷闷坐着。
有些生自已的气,魏紫予怎么是这样的人,明知不可见却仍要见,明知不可念却仍在念。虽说数年纠缠,岂是一日两日能连根拔起,这样的想法,终究是在推脱,怎样都是我的错……
正是愁烦难解,忽然听到殿门“吱”的一声被人推开,是谁?我早吩咐了宫人不要来吵我,谁这样大的胆子?
扭头一看,却是萧惟渊。
他方才说还有政事未完,先去了两仪殿。此时已更了一身荼色常服,微微含着笑推门进来。
“紫予,方才见你脸色不好,可是哪里不舒服?”
我忙起身行礼:“见过皇上,臣妾并没有什么不妥的,不过方才多饮了几盏,有些上头,现在也好了。”
萧惟渊眼中闪过一丝黯然,仍是点一点头过来,借着烛光端详了半晌,才道:“还好,并无什么大碍。”
我只默然,一时间殿内寂然无声,只余了烛火偶而“哔剥”一声,挑出闪烁的火焰,映着人影忽然一跃,仿佛要脱了出来,自生自灭去。
他再开口,温润的话语划破这样尴尬的沉默:“紫予,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
我起身应了,刚要唤了夜吟替我更衣,他又道:“只是出去走走,随意就好了。”
我便不再执意,随他出了殿。
一路几转几折,绕过太液池到了仙居殿后一处小小莲池,那地方并不起眼,我从前来给皇太后请安时,也未注意还有这么一处地方。
此时正值莲花盛放,月华下白莲朵朵,如脂玉凝成,瘦影亭亭,淡香杳杳,自有一番精致意味。
我转过头:“皇上就是要带臣妾来看这个么?”
萧惟渊却不答,负手朝前几步,再回身一笑:“你等着就知道了。”
长眉稍稍挑起,眼眸中有一丝狡黠闪过,看惯了他素来淡然的样子,如壁上奉的一具玉像,虽是无瑕,却总少些生气,有了这一笑便顿时鲜活起来,才是有血有肉的人。
这样的笑意却惹得我生出好奇,他究竟是要让我看什么?
只见他轻轻一击掌,须臾之间从莲池生出许多载着烛光的小舟,缓缓朝着四周扩去。池间清风徐起,抚得那些烛火忽明忽暗,如天上星子闪着的眼,恰好池水微微起了些雾,晕开那火光点点,如宣纸上化开的一团团炎色。池水青碧,素莲田田,折出烛光微笼,仿佛是佛前七宝化生莲华池,庄华神秘无数,却沾了人间滟色,另生出清潋风情。
“紫予,快过来。”我正愣愣看得出神,却听到萧惟渊唤我,看他时不知他从哪儿得了几盏船灯,正倾身点了放入池中:“要不要一起过来放灯?”
我含笑点头,也到他身坐下,接了他手中火折子,轻轻取了一盏点燃,那小舟是厚厚的彩纸所扎,纸面均浸了桐油,滴水不侵,一入水便稳稳妥妥的向远处驶去。
转头笑道:“皇上这是从哪儿弄了这个玩艺来,好生新巧。臣妾从前只见过地上的灯,却不知道这灯也可以在燃在水上呢。”
他浅浅一笑:“很小的时候见母后放过一次,当时就很喜欢,一直想着要自已也试试呢。”
只掩了嘴笑道:“这样小的事,也难为皇上记得清楚。”
“嗯,母后说这是许愿灯,可以实现放灯者的心愿。我那时就想着,以后定要同相守之人一齐放它,一齐许下心愿。”他缓缓调过头来看我,眼中有浓得化不开的温柔。
银色的月光下,那个笑意清澈的男子对我伸出了手:“紫予,我一直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