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惘然一梦》木起道然

3、心魔难除

　　不要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我还会来看你的！
　　别走，哥哥，别走……

　　我不会收你这般冷血冷心之人为徒！跪下！
　　记住你说过的！
　　不得做违背正道之事，否则，必失去所有，受尽三界苦楚，绝不留情。
　　除魔卫道是你的责任，若你再这般是非不分，我便卸去你这一身旁门术法。去后山面壁，何时想明白再回来。
　　好好好，你既这般冥顽不化，今后这术法你便不用学了。去藏经阁将所有的佛典经书誊抄一遍、默记出来，否则这昆山你也不必呆了。
　　众生平等？
　　你即便记下来却全然没有理解。这百年的法会辩经也都白听了。这一声师父我承受不起，我这昆山也当真留你不得，你……
　　好，你既不愿走，自今日起，晚间你便去华严冰洞内，消一消你这一身戾气。今后，未经允许，更不得离开昆山半步！你须知，我恕晨的弟子，是一日，便需收敛一日，若再有有辱师门之举，我定亲手处置。

　　这样的冷心冷语直刺要害，他再次掉进黑暗中。
　　澈儿，不要看！
　　阿娘以后不能再保护你了。澈儿，你是云族孩子，该当顶天立地，不可以哭！身死算什么，云族之心不灭！
　　此事不用再提，此间孽债都是为娘一人之过，是我累得全族大祸，自当由我一人承担。记住，你的命是云族七百三十六个族人换的，今后不可让任何人知道你的身份，好好活着！
　　孙婆婆，带澈儿走！

　　走？
　　即便走了，等待他的也不会是光明。

　　不是你死就是我们死，你说我们要做什么？！
　　咬我？！你这只疯狗，兄弟们，上！今天我们就拿他这身狗肉充饥！
　　瞧不出来，你这种贱命、居然也细皮嫩肉的，怎么想反抗？就凭你？你学过术法没有？师从哪里啊？啊，我忘了，你这种下等货怎么可能有人肯收？
　　哈哈哈，你不是也吃了？来来来，给大家说说人肉好不好吃啊？！说啊，我让你说啊！
　　想死？没那么容易，你的命现在是我的，我让你怎样你就得怎样！
　　我父王很快就会来救我的，你最好现在求我，我心情好，留下你这条贱命也不一定！
　　你最好放明白点儿。你现在被我踩在脚下，以后也会一直被我踩在脚下，我这也为你好啊，让你早点儿习惯呢！感谢我啊
　　是我杀的么？明明是你呢，你手上脸上身上粘的可都是他们的血呢！怎么样，那些人可都是身出名门呢，嫡子的嫡子，圣女的圣女，血统可都比你高贵的不是一星半点儿呢！
　　怎么，你肯求我了？求我什么？让我别杀他？他刚刚可还是杀别人杀红了眼呢，已经走火入魔的人，我不过是好心让他罪孽少一点儿！
　　不知道灰飞烟灭的滋味如何，定然是叫人终生难忘呢！记着，这些人都是因为你才死的呢，不但死了，还永世不得超生啊。这些可都是因为你呢！你得感谢他们，他们死了，你就不用死了。

　　不要！
　　他乍然醒转，只觉喉头一痒，一口鲜血喷出，咳嗽不止。眼前血色褪去，冷寒顷时透体。来不及喘息，忙收敛周身散乱气血。
　　领命于每日夜间到华严冰洞中磨练心性，他便一次也不敢废。这洞亦是那位上古神祇于机缘下打造而成，洞中种种皆由万年玄冰所化。此间妙处在于，寒气会随入者的修为消长，对无术无法者，不过是进入普通冰凳冰床冰洞，而于修炼者，却是几难忍受的酷寒，且道魔尺丈，修为越深灵气充盈者，所受亦越重。
　　他虽功力不深，与此间玄冰相抗亦属勉强。此刻受往事牵引心中恐惧翻涌、再难压制，险些入魔走火。也幸得这万年寒气在他无力护体时趁虚而入，一举重创，他才得以召回分散的心神，否则当真要万劫不复了。
　　即便逃过一劫，此刻也已是冷汗连连，手一松，掌中一直握着的便滑脱，伴着一声脆响落地。
　　他不由一怔，想要起身去追，却因脱力重新跌回原处，只眼见着碧绿的箫身在坚滑的地面上滚了两滚，撞到那边的冰凳才停下来。
　　玉箫思羽——那是师父在他入门的一日亲手交于他的。
　　明明就在眼前，却无法触及，直停了两歇、才得以将箫重新收回掌中。
　　他，还是一样的无能为力，一样的无用。

　　伸手拂去额上冷汗。
　　外面天色尚早，透进的晨光减轻了黑暗与封闭带来的窒息和压迫感。他起身，将刺穿左掌间的一根冰刺拨出，那伤口便伴着拨离一点点愈合，最后，只在掌心处留下一处浅浅痕迹，再难发觉。
　　将冰刺固定于发间，他展衣向后山寒泉而去。
　　第一次受罚的时候，他在惊慌间被洞壁上丛生的冰刺刺穿了手掌。就是那样的痛唤回了一丝神志，也是那痛伴他撑过了最初的几夜。那以后，这根冰刺便每每被他自己刺于掌间。
　　疼痛可以换来清醒，他便只能痛苦着清醒。
　　记忆，是无法承受的封闭与黑暗，可他的一句心浮气躁、戾气难除，以及那样淡淡的失望，远远比实实在在的惩罚更加难以承受。
　　他屏去脑中杂乱思绪，自寒泉中起身，将干净的袍子重新套好。昨日下思过崖时天色已晚，待得华严冰洞清修、寒泉净身后，已到现在，不由加快脚步。

　　来至殿外时，恕晨正抱着昨天的孩子从外间回来，见他便寒了脸，只收了阵铃径自进去。
　　青年兀自平平举着空了的双手，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犹豫间，恕晨的声音已自殿内传来。
　　“还不进来！”

　　见人行至座前，已经不声不响恭敬跪地。
　　对于这个弟子，他心下也是复杂。
　　说他罔顾尊上，可焚膏继晷，也算兢兢业业，贵师重傅，未曾稍作废离。打理山中事务，诸事处理妥帖合宜，已然颇具风范。不准他修习术术，便当真说废便废，罚他去冰洞寒泉，便当真日日去领过。可——
　　他不由叹了口气。
　　“这药我今日已喂她喝下，余下的，在我回来之前，需每天一副。”
　　“是。”
　　“她虽为仙界水族后裔，但年纪尚幼，仍需进食。”
　　“是。”
　　“若她醒了，不要多话，在我回来之前，不可有差池。”
　　“是。”
　　他将那怀中安睡的孩子安置在床榻上。吩咐过后，赴红叶谷之约，便要动身。

　　“你，好自为之。”
　　洁净的衣摆从身边扫过，半分尘埃皆无。而他，就那样怔怔的望着。
　　良久，做不得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