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如解语叶舒颦》柳絮飞时

2、 古庙

　　毛驴虽然脚力长劲，却不能快跑，雨却来得又急又快。少女虽极力催赶，总算在大风大雨来临前赶到了小屋前，外衣却已被淋得半湿。
　　少女长嘘了一口气，亲昵地拍了拍毛驴的头：“多亏你这回跑得快，否则咱们这时候恐怕要成了一锅驴肉鸡汤了。” 她抬头看了看屋檐：“看来咱们今晚要做一对打扰佛祖清修的不速之客了。”
　　少女轻轻推开庙门，一股夹杂着腐烂桌椅气息的呛人味道涌了出来，少女不禁咳嗽了两声，牵着毛驴跨进庙中。
　　大殿上供着三尊铜制的佛像，虽然蒙尘已久，却仍掩饰不住当初雕刻的辉煌大气，供桌上堆积着厚厚的香灰，昭示着这座庙宇曾经的繁华与热闹。但两旁悬挂的黄色幔帐已几乎褪成了米白色，桌椅却还保持着原样，但伸手轻轻一触，便发出一声大响，倒了下去。
　　少女轻轻叹了一口气，眼前仿佛出现了这座寺庙香客如织，熙熙攘攘的景象，喃喃念道：“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垮了。”
　　一阵冷风吹来，少女顿觉寒意袭人，这才惊觉自己外衣已湿了大半，不禁敲了敲脑袋：“傻瓜，自己的事情还没顾好，反倒为别人叹了半天的气！”
　　四下张望，屋角堆着一堆稻草，少女走过去，拿起一把草当扫把清扫起地面。她的动作娴熟麻利，不一会儿便已将整个大殿打扫得干干净净，又将腐烂的桌椅折成柴火长短，扯下一片幔帐作火引子放在柴堆上，右手晃燃火折点燃柴堆。
　　“扑”的一声，火苗燃了起来，整个大殿登时亮了起来，少女呼了一口气，走到屋角将剩余的稻草铺在打扫干净的地上，登时觉得疲累无比，倒在了草堆上。
　　少女躺在草堆上，听着雨打屋檐的声音，一种从未有过的惆怅涌上了心头。
　　她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想起了早逝的母亲，想起了授业的恩师。
　　一个人，无论多么坚强，也总有寂寞的时候，如果这个时候，有一个朋友在自己身边，和自己絮絮而谈，岂不好得多？
　　只可惜，交朋友永远比交仇人难得多。
　　她并不是一个冷漠孤傲的女孩子，甚至还有很多人都很喜欢她，觉得她既亲切又可爱，但她却总觉得能够算得上她朋友的人，至今却只有一个。
　　那就是他！一个双眼虽盲，却对世界充满热爱的人。
　　想到花满楼，她的心里忽然涌上了一股奇妙的感情。
　　他们认识还不到一天，甚至并没有深入交谈过，可是在她的心里，却已把他当作了唯一算得上朋友的人。
　　连她自己也觉得奇怪，难道这就是古人所谓的“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少女正想得出神，门外传来的一阵马嘶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少女坐起身来，她知道，又有人来了.
　　走进来的是一个男人。
　　借着火堆的光亮，少女看清楚了这个男人的脸。
　　他的眉很浓，睫毛很长，鼻子又挺又直，炯炯有神的眼睛闪烁着灵动的光芒。嘴边挂着一丝懒散狡黠的坏笑，但最显眼的还是他嘴上留着的两撇胡子，修剪得如同眉毛般整齐。
　　男子似乎也没想到庙里已经有人，而且还是个女孩子，脸上不由露出了一丝尴尬的神色。
　　一个荒郊野外的古庙，一个大雨倾盆的夜晚，两个孤身的男女，这样的情况，的确很让人尴尬。
　　男子咳嗽了一声，以掩饰自己的尴尬，干笑道：“看来在下来的似乎不是地方，还是赶快走的好。”说完抬脚便要走出古庙。
　　少女微微一笑，她觉得这个男人实在很可爱，她站起身：“这里方圆两三里之内都没人家，你要是就这么走了，说不定我明天早上离开的时候，还得把你驮回城里去为你找大夫去，这种又累人又破费的事儿，我可不想干。”
　　男子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这次是真正的笑：“所以，为了不给你添麻烦，我只好在这里呆一晚上了，是不是？”
　　少女叹了口气：“好像似乎也只能这样了。”说完，再也忍不住笑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转身坐回草堆上继续说道：“其实，你来得虽然不是地方，不过，却来得很是时候。”
　　男子奇道：“哦？为什么？”
　　少女忍住笑一本正经地道：“如果你是在一个半时辰前来，这里还只是的脏乱潮湿的破庙，你要在这住，就得自己打扫生火。可是现在这里的地却已经被我扫过，火也已经生了起来。本来应该你干的事，却已经被我做完了，难道你来得还不是时候？”
　　男子也笑了：“看来我不但来得是时候，而且还遇到了很是的人。对不对？”
　　少女眼睛里都充满了笑意：“没错，看来你这人的确还不太笨。”
　　男子忽然叹了口气：“我虽然还不算太笨，可还是有件事想不通。”
　　少女问：“什么事？”
　　男子看着少女的脸道：“我实在想不通，象你这样漂亮的女孩子，为什么要用面纱把自己的脸蒙起来呢？”
　　少女眨了眨眼睛：“既然我的脸上蒙着面纱，你怎么知道我长得很漂亮？说不定我不但长得不漂亮，还很难看呢？”
　　男子笑道：“一个人如果要用面纱遮住脸，那么只有两个理由。而这两个理由在你身上都说不通。”
　　少女问：“哦，哪两个理由？”
　　男子道：“第一，就是她的身份很隐秘，不想让别人看到她的真面目。如果是这种原因的话，那么她就决不应该多管闲事，留一个不知来历的男人和自己在古庙里单独相处。”
　　少女道：“那第二种理由呢？”
　　男子继续道：“第二种理由，那就是她长得太丑，一个女孩子就算再看得开，也不会不在意自己的容貌。”
　　少女：“那为什么第二种理由在我身上说不通呢？”
　　男子微笑着看着她：“那是因为，我长了这么大，虽然不敢说看遍了天下的美女，不过，就算把我见过的这些女孩子的眉毛眼睛加起来，恐怕也没有你的眉毛眼睛一半好看。”
　　少女也笑了：“眉毛眼睛好看的人，难道就一定脸也长得好看？”
　　男子似乎没想到这一点，竟有些呆住了。
　　少女继续道：“其实一个女孩子长得好不好看又有什么重要？只要心地善良，性情温和，也一样会讨人喜欢。你说是不是？”
　　男子点点头，这一点他的确不能否认。一个女孩子若是心狠手辣，性格暴唳，就是再漂亮也没人敢喜欢的，因为这种事情他自己也经历过不少。
　　男子叹了口气：“看来你不但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子，而且还是最聪明的一个。”
　　少女嫣然道：“多谢夸奖，在江湖上，能得到陆小凤这么夸奖的人只怕还不多。”
　　男子惊讶：“原来你早已知道我是谁了？”
　　少女微笑道：“那是因为眉毛和胡子长得这么象的人在这世上本就不多。况且，在此之前，我还遇到了一个你的好朋友。”
　　陆小凤道：“我的好朋友？”
　　少女点点头：“没错，他的眼睛虽然瞎了，可是他能看见的东西比我们加起来都多？”
　　陆小凤也笑了：“看来你遇见的那个我的朋友，是我朋友中最讨女孩子喜欢的一个。”他自然已知道这少女遇见的正是花满楼。
　　谁知少女却大摇其头：“你错了。”
　　陆小凤道：“错了？我哪里错了？”
　　少女道：“他非但一点也不讨女孩子喜欢，甚至还有些让人讨厌。”
　　陆小凤惊讶道：“惹人讨厌？若花满楼惹人讨厌的话，那这世上的男人只怕全都是土狗了。”
　　少女道：“原来他就是花满楼？江南首富花家的七公子？我早该想到的。”
　　陆小凤奇道：“你怎么知道？江湖中知道他和花家的关系的人简直寥寥可数。没错，他正是花家的七公子。”
　　少女道：“近三十年来武林中我不知道的事只怕还不多。”
　　陆小凤瞪大了眼睛，仿佛在看一个怪物：“三十年？你的年龄只怕还没三十岁吧？”
　　少女翻了翻白眼：“江湖上人人都说你聪明绝顶，怎么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通呢？我问你，你今年多大了？”
　　陆小凤道：“好像还不到三十。”
　　少女继续问道：“那么你知不知道当年名满江湖的小李探花李寻欢和金钱帮帮主上官金虹那一战最后是谁胜了？”
　　陆小凤失笑道：“自然是小李探花胜了，只要是江湖上的人，就算是个白痴也该知道。”
　　少女道：“那么你知道那一战至今已经多少年了？”
　　陆小凤想了想：“已经有四五十年了！”
　　少女点头道：“这就对了，你今年还不到三十岁，怎么会知道四五十年前的事？”
　　陆小凤一怔，随即大笑:“对对对，知道的事情未必是你自己亲身经历的。我真是笨，这么简单的道理居然都想不通。”
　　少女抬起头望着屋顶，悠悠道：“或许聪明的人总是在想复杂的事情，所以往往会忽略最简单的道理吧。其实，人生想不通的事多着了，要是一件件地去想，那这人生还有什么快乐？所以，”她转头看着陆小凤：“我们没必要把所有的事情都想明白，你说是不是？”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这人想不通的事的确很多，不过最想不通的还是一件事。”
　　少女问：“什么事？”
　　陆小凤道：“现在你已经知道我的名字叫陆小凤，我朋友的名字叫花满楼，可是我现在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少女笑了：“你是不是每遇到一个女孩子，都要一个个地问她们的名字吗？”
　　陆小凤道：“一个个去问我倒不会，不过如果她们自己愿意告诉我的话，我一定会牢牢记住，到死都不会忘。”
　　少女嫣然道：“那就难怪那些女孩子全都心甘情愿地把名字告诉你了”
　　陆小凤眨了眨眼睛：“那么你是不是女孩子？”
　　少女板着脸道：“就算是女孩子，也不一定是愿意告诉你名字的女孩子。”
　　陆小凤道：“可我知道你一定是的。”
　　少女问：“你怎么知道？”
　　陆小凤道：“因为我是陆小凤，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少女道：“你真这么想知道？”
　　陆小凤道：“想得要命。人就是这样，越是不知道的东西，就越是想知道，我也是个人。”
　　少女沉吟了一会：“那好吧，我告诉你，不过你不许随便和别人说，我不愿别人知道我的名字。”
　　陆小凤道：“我这人最大的好处就是从来不多嘴。”
　　少女板着脸：“我看，你这人最大的坏处就是嘴太多。”说罢道：“你有没有读过陆放翁的《临安春雨初霁》 ？”
　　陆小凤道：“好像读过。”
　　少女道：“那你觉得里面最美的一句是哪一句？”
　　陆小凤闭上眼睛，轻声念道：“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少女道：“对了，我的名字就在前一句里面。”
　　陆小凤道：“楼一夜？楼夜雨？还是.....？”
　　少女气着打断他：“你这人怎么这么笨哪，都跟你说得这么明白了！”
　　陆小凤道：“我猜谜的本事本就不好。”
　　少女又是气又是笑：“算了，我还是直接告诉你好了，免得被你气死，我的名字叫叶听雨。不过不是夜晚的夜，是绿叶的叶，聆听的听，烟雨的雨。”
　　陆小凤道：“这的确是个好名字，这么好听的名字你却不肯随便让人知道，真是可惜。”
　　少女淡淡道：“那是因为出名在我看来并不是件好事。与其名震天下，何如籍籍无名。就算他们知道，又有几个人能明白其中的深意？没的反倒糟蹋了我的名字。”
　　陆小凤道：“只可惜这世上明白这道理的人实在太少，而明白这道理的人往往又不得不出名。”
　　少女笑道：“你这是在感叹别人呢？还是在为自己吹嘘呀？”
　　陆小凤抬头想了想：“恩，大概都有吧？”说罢两人都大笑起来。
　　笑了一阵，陆小凤忽然想起一事：“对了，你说你之前遇到了花满楼？”
　　少女道：“是呀。不过，他已经被人请去作客了。这个时候大概是与美酒佳人相伴吧？”
　　陆小凤道：“作客，被谁请去了？”
　　少女道：“这个就要问你了。”
　　陆小凤奇道：“问我？”
　　少女道：“当然了，当时那些请客的人来的时候说是要请你和花满楼两人，现在花满楼已经去了，可是你还在这里，不问你问谁呀？”
　　陆小凤表情严肃起来：“那些人有没有说他们为什么要请我们去？”
　　少女摇头：“这也正是我想知道的问题，不过他们肯定不会是真请你们去作客这么简单，很可能其中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不过我想他们应该不会是找你们报仇的人。”
　　陆小凤问：“你怎么知道？”
　　少女道：“江湖上人人都知道，陆小凤的灵犀一指和双飞彩翼是举世无双的功夫，连白云城主的天外飞仙绝技和严独鹤的刀剑双杀七七四十九式都奈何不了你，更何况你还有一大堆武功盖世的朋友，谁要是想找你报仇，只怕是自讨苦吃。而且就算你会得罪人，花满楼却并不是个会惹麻烦的人，如果是要报仇，一个你已经够他们头大了，又何必再加上一个他呢？”
　　陆小凤点头：“那你觉得他们会是为了什么才来找我们？”
　　少女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向很快就会知道了。”
　　陆小凤点头悠然道：“不错，我也是他们邀请的贵客之一呀。” 说完，陆小凤忽然从地上一跃而起，走到门外，从门外的马上取下一个皮囊：“看来这位仁兄请客的本事实在不怎么样，客人就近在咫尺，却迟迟不来请，看来，咱们只有自己解决了。”说罢，打开塞子大饮了一口，将皮囊递给叶听雨：“你喝不喝？”
　　叶听雨接过皮囊，也大饮了一口：“三杯为限。”又将皮囊回递给陆小凤。
　　陆小凤奇道：“为什么？”语毕，又咕地大饮一口。
　　叶听雨道：“酒可以激人豪情，令人热血澎湃，助人清兴，可是也能乱性伤身，所以三杯正好。既能助兴，又不会过度。而且还能避免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
　　陆小凤正想问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却忽然住了嘴。
　　因为他听见了脚步声。
　　很多人的脚步声。
　　叶听雨也站了起来，脸色微变。
　　陆小凤笑道：“看来这座破庙要时来运转了，今晚来投宿的人还真不少。”
　　叶听雨却并没有笑，她凝神听了一会，转头对陆小凤道：“看来请你作客的人已经来了。”
　　陆小凤惊道：“你怎么知道？”
　　叶听雨道：“因为我听得出这些人的脚步声 。”
　　陆小凤却又坐了回去：“那正好，有美酒而无佳肴，乃是人生一大憾事，这可正是瞌睡碰上了枕头啊。”
　　叶听雨道：“你要和他们一起走？”
　　陆小凤悠然道：“既然花满楼已经去了，我总不能让他空等一场吧？”
　　门外一人笑道：“陆大侠果然是个好朋友，难怪敝主人如此看重。”
　　话音刚落，人已经站在了庙中。
　　他看也不看一眼叶听雨，只对陆小凤道：“在下已经备好了马车，请陆大侠即刻启程，免得敝主人和花公子久等。”
　　陆小凤笑道：“好好好，我这就跟你走。”
　　叶听雨忽然道：“你真要和他一起走？”
　　陆小凤道：“他那里有酒又有朋友，我为什么不和他走？还是你舍不得我想和我一起走？”
　　蒙面人冷冷道：“只可惜敝庄一向不欢迎不请自来的客人。”
　　陆小凤耸了耸肩道：“你听到了吧？咱们只要有缘，一定会再见的，你放心吧。”
　　叶听雨道：“那你就喝了这口酒再走吧？别忘了，你只喝了两口。”说罢将酒囊递给陆小凤。
　　陆小凤接过酒囊，大喝了一口，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道：“放心，我们一定还会再见的。”
　　叶听雨微微一笑：“嗯，很快会再见的。”
　　陆小凤走出庙门，只见门外停着一辆马车，周围围着一群黑衣人。
　　他扫了一眼这些人，懒洋洋道：“看来我这个贵客面子还真不小，其实，你们大可不必这么兴师动众，只要花满楼真的在你们那里，就算你一个人来，我也会心甘情愿跟你走的。”
　　蒙面人淡淡道：“接待陆大侠这样的贵客，我们自然不能失礼，若是陆大侠在路上有个什么闪失，敝主人怪罪下来，我们这些下人可是担待不起。”
　　陆小凤微笑道：“有你这么周到的下属，只怕他想怪罪也没这个机会。”
　　马车很大，大得可以放下一张床，一把椅子，一张桌子。
　　床上铺着崭新的被褥，叠着软软的鹅绒被，让人躺上去就不想起来。
　　桌上放着一壶温好的竹叶青和几样陆小凤最爱吃的小菜。
　　看来请客的人不但很周到，而且还对他很了解。
　　陆小凤回头看着蒙面人：“看来你们对我了解得还真不少。”
　　蒙面人道：“像陆大侠这么有名的人只怕想不了解都很难。”
　　陆小凤叹了口气：“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蒙面人躬身道：“陆大侠请吩咐。”
　　陆小凤大喝了一口酒：“麻烦你不要再叫我大侠，你再这么大侠大侠的叫下去，只怕我还没喝你的酒，就已醉倒了。”
　　马车上挂着厚厚的帘子，陆小凤喝了一会酒，不觉有些气闷，他伸手想要拉开帘子，帘子却纹丝不动。
　　原来这车子是密封的，陆小凤不禁苦笑，因为他感觉自己已经成了一条鱼。
　　一条躺在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
　　他又躺了下来，闭上眼睛，等待着到达目的地。
　　既然什么都做不了，那就什么都不要做，这是陆小凤的一贯风格。
　　他相信，见到请客的人后，一切谜团都会得到揭晓。而现在他只想好好睡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