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如解语叶舒颦》柳絮飞时

3、 山庄

　　陆小凤在马车上迷迷糊糊地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觉得马车停了下来，他敲了敲脑袋，坐起身来。
　　车帘被掀了开来，一阵冷风扑面而来，还夹杂着些花瓣的香味，令人精神一爽，但随之进来的还有一个人的头。
　　一个蒙着黑面纱的头。
　　陆小凤问：“是不是已经到了你们的地方了？”
　　蒙面人恭敬道；“正是，请陆公子下车，敝庄已经准备好了客房，请陆公子好好歇息。”
　　陆小凤道：“刚才在车上睡了这么久，我哪还用得着歇息。既然你们是请我来作客的，总不会让我饿着肚子吧？”
　　蒙面人道：“既是如此，那请陆公子先到客房休息，在下这就去命人送些酒菜到房里去。”
　　陆小凤道：“你们的主人呢？难道客人来了他也不出来见见？”
　　蒙面人的声音忽然变得冰冷起来：“到了该见的时候，敝主人自然会要在下来通知陆公子，在此之前陆公子还是客随主便的为好，否则只怕有些不便。”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看来下次别人请我作客的时候，我得先打听清楚请客的人是谁才好。”
　　穿过两道回廊，陆小凤被蒙面人引到了一个幽静的小院里。
　　院子里错落有致地栽种着几丛鲜花，间或夹杂着几丛翠竹，正屋的侧边却栽种着一大片湘妃竹，将侧屋掩去了一大半，月光下更显幽静。
　　蒙面人在门口停住，淡淡道：“客房到了，陆公子请吧。”说完便欲离开。
　　陆小凤拦住他道：“慢着，你还没告诉我花满楼在哪里。”
　　门内却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陆小凤，你若再不进来，这壶波斯葡萄酒可就要被我喝完了。”
　　这声音中虽然带着丝笑意，却依旧那么温和，那么轻柔。
　　是花满楼的声音。
　　就算千万个人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他仍能分辨出花满楼的声音。
　　因为他的声音永远那么温和，那么令人舒心。
　　房里并没有点灯，淡淡的月光便盈满一室。
　　满楼就坐在窗前的小桌旁，桌上放着一壶酒，几个下酒的小菜。
　　柔和的月光撒在他身上，看起来是那么温馨。
　　陆小凤的心里也涌起了一股温馨的感觉。
　　温馨！或许这就是友情的感觉。也只有友情才能给人这种感觉。
　　陆小凤一抬手，酒已入喉。
　　花满楼道：“看来你这好酒贪杯的性子这辈子是改不了了。”
　　陆小凤道：“就算爱喝酒也总比你总被人请来作客的好。”
　　花满楼道：“我若不是有你这么个好朋友，只怕被人请去作客的次数就会少很多次了。”
　　陆小凤道：“不过这次你来似乎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别人。”
　　花满楼道：“哦？”
　　陆小凤道：“其实，就算你是为了个女人到这来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又何必不好意思呢。”
　　花满楼道：“你这人为什么总爱把别人想得和你一样？”
　　陆小凤道：“和我这人一样又有什么不好？”
　　花满楼道：“至少我不会总是为了女人惹上一大堆麻烦。”
　　陆小凤道：“就算你和我不一样，也还是会为女人惹上麻烦的。”
　　花满楼道：“我惹了什么麻烦？”
　　陆小凤道：“其实你这次本可以不来，可是你为了怕给一个既可爱又聪明的女孩子惹麻烦却还是来了。”
　　花满楼不语。
　　陆小凤继续道：“更麻烦的是，那个女孩子虽然既可爱又聪明，可是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做，所以她非但不感激你，而且还觉得你讨厌。”
　　花满楼道：“你已经见过她了？”
　　陆小凤道：“不但已经见过，而且还和她喝了三口酒。”
　　花满楼道：“为什么只喝了三口？”
　　陆小凤道：“ 因为她只肯喝三杯酒，而且我们在喝第二口酒的时候，请客的人已经来了。若不是我走之前她还要我喝第三口，说不定我连第三口都喝不上了。”
　　花满楼微笑道：“那么幸好你现在可以喝个痛快。”
　　陆小凤端起酒大喝一口：“你有没有见过这里的主人？”
　　花满楼道：“没有。”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看来我们两个现在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了。” 花满楼道：“或许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糟糕，至少她现在还没做什么对我们不利的事。”
　　陆小凤道：“所以，我们现在只好喝酒？”
　　月光下，竹影婆娑。
　　幸好，主人并没有让他们等太久，第二天晚上，请他们的人就已来了。
　　这次来的不是那个他们都见过的蒙面人，而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
　　小姑娘似乎很害羞缅典，垂头站在两人面前，恭声道：“夫人命奴婢来请两位公子前去相见。”
　　陆小凤拍了拍花满楼道：“看来这位夫人对我们还真不错，至少没吊我们的胃口。”
　　花满楼微笑道：“所以今天晚上你喝酒的时候不必担心酒里有毒了。”
　　小姑娘引着两人绕过种满鲜花的回廊，穿过一个小假山，眼前豁然开朗。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大湖，湖中的荷花虽还未盛开，荷叶却已长得田田繁茂，送来阵阵清香。
　　这本该是个清雅幽静的地方，可是湖中传来的声音却破坏了这份幽静。
　　湖中心有一座很大的竹楼，楼中灯火辉煌，隐隐传来划拳吆喝之声。
　　陆小凤回头对小姑娘道：“看来你们夫人请来的客人还真不少。”
　　小姑娘轻声道：“夫人嘱咐奴婢，二位公子不是普通的客人，不必和那些粗人呆在一块，所以特地将水阁的侧房空了出来，等夫人来请时再出来也不晚。”
　　陆小凤道：“他们是粗人，我们两个也不是什么细人，而且我这个人天生不喜欢清静，夫人的好意我只能心领了，还是让我和其他的客人一起吧，也免得别的客人说夫人厚此薄彼。”
　　小姑娘似乎有些迟疑：“可是夫人再三嘱咐——。”
　　花满楼微笑道：“姑娘不必担心，若是夫人问起，你就说是我们自己的意思，夫人不会怪罪你的。”
　　小姑娘这才释然：“既是如此，就请两位公子随我来。”
　　两人随小姑娘穿过竹桥，向水阁主阁走去。
　　三人走进水阁，水阁里却空无一人。
　　这时，水阁里的灯却忽然一齐熄灭。
　　陆小凤叫声“不好”左手向前急抓，想要抓住带路的小姑娘，却抓了个空。
　　花满楼忽然急道：“快闭住呼吸！”
　　但为时已晚，两人都只觉脑中一片晕眩，便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当陆小凤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只有一片黑暗。
　　他用力晃了晃脑袋，只觉头痛欲裂。
　　“陆小凤，你没事吧？”花满楼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看来花满楼也没事，陆小凤长舒了一口气：“我没事，不过头却痛得要命。”
　　花满楼道：“看来我们中的迷药的药性很是猛烈。不过，我在饮食的时候已经多加留意，没想到还是中了他们的算计。”
　　陆小凤道：“看来这位夫人还是位下毒的大高手。”说罢他轻手轻脚的走到墙边摸索，看是否有机关密道。
　　忽然室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还夹杂着细微的说话声。两人急忙屏息细听。
　　一个较粗的嗓子低声道：“屋子里这两人真的是名满天下的陆小凤和江南首富花家的七公子花满楼？”
　　一个尖声细气的嗓子道：“那还能有假？”稍一停顿又道：“江湖上人人都说陆小凤有多精明多厉害，还不是被咱们主人给迷倒关在黑屋里。看来，江湖上的传闻还真是夸大其词啊。”
　　花满楼与陆小凤均心想：“不知他们的主人究竟是谁？”
　　粗嗓子道：“那倒未必是他们没用，只不过是咱们主人太过厉害罢了。也就是主人不愿出风头，要是他一出手，哼哼。”言下之意自是不言而喻。
　　细嗓子道：“你懂什么，从前主人隐居山野，是为了等待时机，这次出山就是为了.....。”话音忽然被停下，似乎是被人捂住了嘴。
　　细嗓子道：“你小声点儿，这么大的事也是胡说得的吗？小心让人听见。”
　　粗嗓子似乎不服气：“怕什么，这地方一个鬼影儿也没有，除了咱们俩还有谁听到。”
　　细嗓子道：“屋子里还有两个人呢！”
　　粗嗓子道：“霞姑娘不是说了，没三个时辰他们醒不了，现在才不过一个半时辰不到，哪能醒来。” 细嗓子道：“万事还是小心些好。若是泄露了一点儿风声，坏了主人的大事，仔细你的小命。”
　　粗嗓子道：“你说这世上的事也真是奇怪，夫人怎么忽然转了性，不再和主人拗着了？”
　　细嗓子低声笑道：“我怎么知道，说不定是夫人忽然了明白主人的好处，这才回心转意。”
　　粗嗓子道：“那倒是。这么多年来，主人对夫人那真是没得说。你说说，凭咱们主人的武功人才，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却偏偏只宠夫人一个人，还真是奇怪。”
　　细嗓子道：“那有什么奇怪的，你和小翠儿还不是只见了一面，就被她弄得神魂颠倒，那天要不是霞姑娘求情，你们两个早就到阎王爷那做鬼夫妻去————。”
　　一阵渐沉的脚步声打断了细嗓子的话。
　　转眼间脚步声已到了屋外。
　　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你们两个私下嘀嘀咕咕什么呢！不好好守着屋子，还在这闲聊！要是出了一点儿岔子，仔细你们的皮！”听声音正是方才引他们来的小姑娘。
　　细嗓子赔笑道：“姑娘放心，里头两人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想是还没醒，断断出不了什么意外的。”
　　陆小凤与花满楼对视了一眼，均心想：莫非她就是那个什么霞姑娘？不知这些人究竟是什么来历？
　　那小姑娘道：“那就好。这里头的两个人是主人特地吩咐要小心看管的，你们可仔细了。坏了主人的大事，谁也担当不起。”
　　粗嗓子道：“霞姑娘放心，出不了事的，不知主人什么时候要见这两人，咱们也好有个准备。”
　　那小姑娘道：“这个你们就不用管了，到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们。”说罢脚步声渐远，似乎已经离去。
　　陆小凤扯了扯花满楼的衣襟，低声道：“咱们要不要跟着她去看个究竟？”
　　花满楼道：“这样做只怕会打草惊蛇。”
　　陆小凤道：“不怕，现在他们还不知道咱们的迷药已解了，咱们正好可以给他们来个出其不意。”
　　花满楼道：“也好，那咱们得快些跟上去，否则只怕她走远了。”
　　两人轻步走到门口，陆小凤推了推门，恨恨道：“他们想得还真周到，还把门从外头锁上了。”
　　花满楼道：“要是咱们破门而出，只怕要惊动其他人。看来咱们只好等他们来见咱们了。”
　　正在这时，门外发出两声轻响，接着喀的一声，门竟已开了一条逢。
　　两人轻推开门，只见两个大汉倒在门外一动不动，竟像是被人点中了睡穴。花满楼问：“他们是不是被人点了睡穴？”
　　陆小凤道：“看来的确是这样，不知是谁干的。”
　　花满楼抬头倾听周围：“难道是有人暗中在相助我们？”
　　周围却只有一片虫声寂寂。
　　陆小风道：“算了，先别管这些，我们还是赶快追上那个什么霞姑娘，否则只怕追不上了。”
　　花满楼点头道：“听脚步声她是往西南方向去的。”
　　他虽看不见，却有种奇异的本能，如果这世上还有三样东西能让陆小凤觉得可靠，那么其中之一就是花满楼的耳朵。
　　所以陆小凤当然没有怀疑。
　　两人刚到这里的时候，只觉这园子风格小巧玲珑，颇为精致，但西南面的却是阔大辽远，一片空旷，栽有或浓或淡的红叶树，从远处引来清澈泉水，为增大水声，筑岩以形成瀑布，此外还栽植有许多不知名的深山乔木。枝叶郁郁苍苍，怪石构成的峻峨假山，曲折境蜒的池塘流水淙淙与石山百态，为之一新，令人虽身处人世，却如在山野，远处依稀有几点灯火，却给清冷的园林带来一丝温暖。
　　花满楼叹道：“若不是我们现在还有事在身，处境不明，我真想留在这不走了。”他顿了一顿道：“看来这个园子的主人，不但行事周密，还是个风雅之人。”
　　陆小风道：“我现在只希望这主人和我们是友非敌，否则只怕我们又有大麻烦上身了。”
　　花满楼道：“但愿如此。”
　　两人虽在说话，脚下却丝毫不停，转眼已到了灯火处。
　　灯火是从一座小竹楼里透出来的。灯光柔和而安静，窗子是开着的，门也是虚掩着的。从花丛间远远的看过去，就可以看见灯下坐着两个女子，其中一个正是引他们来的小姑娘，另一个女子年纪约二十七八岁，她的容貌虽不是绝美，但她蹙眉的楚楚可怜之态，却令人打心底涌出一种怜惜之情。
　　少妇凝视着窗外，幽幽地叹了口气。
　　叹气声虽不大，可是其中蕴涵的那种幽怨凄清之意，却连铁石心肠的人也要忍不住动心。
　　小姑娘柔声道：“夫人，你也累了，还是早些歇息吧？”
　　少妇摇摇头：“反正再过不久就要见他们，不睡也罢。反正——反正我也睡不着。”
　　小姑娘道：“他们现在离醒过来还有一个多半时辰，您已经两天没好好睡过了，要是被主公知道——。”说着偷偷地望了一眼少妇，又立即垂下头去。
　　少妇听了，慢慢地点了点头缓缓道：“好吧。”小姑娘听了，立刻展颜道：“是，奴婢这就去打理床铺。”
　　少妇却又道：“那他们一醒来，你就立刻叫醒我。”
　　小姑娘应道：“是，夫人，现在我还是扶您去安歇吧。”说着便要来扶少妇。
　　忽然窗外一人笑道：“我们已经醒了，夫人也不必再等了。”
　　话音刚落，两个人已经站在屋子当中。
　　这两个人当然就是陆小凤和花满楼。
　　小姑娘大惊，正要张口喊人，一只手伸了过来，点住了她的穴道。
　　这只手修长白皙，却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
　　这只手的主人竟是那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少妇！
　　她出手虽慢，可是认穴之准，招式之妙，在陆小凤见过的女人中，能够比得上的还没有几个。
　　他忽然觉得这个山庄实在是个神秘的地方，连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都有这么高的武功，那么主人呢？
　　少妇轻扶住小姑娘，将她放在一张躺椅上淡淡道：“对不住霞儿，这件事情你还是不要知道地好，我不能，不能再连累你。”说道后来，语音已有些哽咽。
　　花满楼道：“夫人不必伤心，这位姑娘应该明白，你这么做是为了她好。”
　　少妇忽然转身，向两人跪了下来，两条腿一起跪了下来。
　　陆小凤吓了一跳，想要走上前扶住她。
　　少妇却抬手拦住他：“两位公子若是不接受我这一拜，那么我就什么都不能和两位说了。”
　　听了这样的话，还有谁能拦住她？所以陆小凤和花满楼只能受了她这一拜。
　　陆小凤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又要惹上麻烦了。
　　如果你已经接受了别人的膜拜，那你还能拒绝别人对你的要求吗？
　　不能。至少陆小凤和花满楼不能。
　　所以他们总是会遇到麻烦。
　　陆小凤忽然又觉得，这位少妇实在不象他想像中那么简单。
　　少妇坐在椅子上，她的声音舒缓而柔和：“我本是一个孤儿，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一个亲人。”
　　花满楼问：“难道夫人从小就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说完这句话，他却马上后悔了。
　　对一个孤儿来说，父母永远是心头一块不可触及的伤口。
　　少妇眼里流露出一丝黯然之色：“没有。小时候的事情，我虽然还记得一些，可是有关我父母的事，却一点也不记得了。”她凄凉地笑了笑：“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这个人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花满楼道：“夫人——。”少妇忽然打断他的话：“你们不要再叫我夫人，在这世上，我最痛恨的称呼，就是‘夫人’这两个字！”她的神色本来一直很平静，此时却满脸怨毒之色。
　　她深吸了几口气，瞬间便平静了下来：“对不住，刚才失态了。两位公子不要见怪。”她继续道：“我本来的名字叫柳双婷，你们——”
　　陆小凤道：“那我们现在就叫你柳姑娘。”
　　柳双婷感激地看了陆小凤一眼：“这个名字，我自己都已快忘了。”
　　她走到窗前，凝望着窗外已露出一丝曙光的天空道：“如果上天让我永远只是一个孤儿，那也就算了，可是他却又让我遇到了仇恨天！”
　　陆小凤道：“仇恨天？就是这个庄子的主人？”
　　柳双婷点点头道：“不错。”
　　花满楼道：“他怎么会取这样一个名字？听他的名字，难道他身上也背负着什么仇恨？还是只是一个化名？”
　　柳双婷道：“这个我也不清楚，他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提过他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我也曾经试探着问过几次，可是每次一提到这件事，他就立刻会大发雷霆。甚至还会杀人。”
　　花满楼动容道：“杀人？仅仅为了这样一件小事就要杀人？”
　　柳双婷道：“不错。每次我一问，他就说是我身边的侍女多嘴，犯了规矩，所以我身边的侍女，已经被他杀了三个。”她紧紧扭住衣襟：“所以从那以后，他叫我做什么，我都不敢不做，因为——”
　　花满楼接道：“因为你怕连累那些无辜的人？”
　　陆小凤道：“那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对你？”
　　柳双婷道：“他这个人做事，从来不要什么理由。”她想了一想又道：“不过有一件事很奇怪。”
　　陆小凤问：“什么事。”
　　柳双婷道：“他有一个奇怪的癖好，每到消寒节的时候，他都会把自己关在一个黑屋子里，到第二天早上才出来。”
　　陆小凤道：“那你知不知道他在里面究竟在做什么？”
　　柳双婷道：“没有人知道。有时候他进去之后，里面就一点声音都没有，可是有时候却有很多声音，好像是砸东西，又好像是有人在撞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