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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虚实相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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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王在门外听二人言语,声音不大,自然听不真切,有些意乱情迷的肉麻之词,譬如天泽取笑太子焕那块儿赘肉的分量较先前更轻,譬如太子焕如何揉捏那一段处的锁链反驳他被压抑的更狠云云,也就没入他的耳,幸亏如此,他才没对着天泽新仇旧恨一起算,权当是儿子养了条爱发疯的狗。只是屋中淫靡之声越发明显,韩王这般久经情场的人亦有些听不下去,索性袍袖一甩,回宫去了。
走虽走了,但一路上韩王耳畔始终回荡着儿子的吼叫声,那一声声带着苦楚的“天泽”,几乎击碎了他这个老父全部的心神。那个百越的废太子对他的儿子来说,当真就这么重要?重要到他几次拒绝自己要为他选高门之女为妃的意愿,甚至还拿自己多年不再立后做挡箭牌,只等自己发怒威胁要杀了天泽,他才乖乖将视线转到面前漆案上那些待选之女的肖像上来。
韩王是理解不了两个男人间那些东西的,只能拿自己过世的夫人肖想。韩王迎娶她时,还是太子,成婚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都如胶似漆,或许他们二人——
不!绝不可能。
韩王面色骤变,王后是什么样的人物,也是一介畜生所能比拟的?单说她嘱咐自己雨露均沾的德行便不愧于一国之后,更不肖说她如何为自己照料后宫的子女,哪一个不是妇德的典范?想想亡妻,他忽然有些动容。阔别多年,再也无人为自己在火炉上煨粥,也不会再有人能与自己畅谈家国理想。眼下后宫女子虽美,终不过是庸脂俗粉,庙堂众臣虽顺,亦不过趋炎附势之辈,可惜他今生再不能寻得知己了。
韩王叹了一声,终于从回忆中脱出身来,耳中陆陆续续灌进天泽的哀嚎,或许只有在这个时候,韩王才能从缅怀亡灵的阴影中获得些许快慰。至于原因,只有他自己明白。
傅监看他神色变了又变,忍不住道:“君上可是又想起王后?”
伺候韩王多年,傅监最了解他。以往他叫上自己一起去看牢狱中的天泽,总是好半天回不过神儿来。起初,傅监以为他是不知道该用什么法子让天泽听话,后来几次,看他每次于牢门外暗暗观察天泽与太子之后都要回宫中一人独坐至天明,手中还抱着先王后常常用来煮粥的小鼎,转天便对着太子没缘由地暴怒,继而下令之后每天多给天泽一顿鞭子,才忽觉对方的两难心局——一方面,韩焕是一国太子,迟早继承大统,这时候为个妖人断绝子嗣、顶撞父亲,绝非明智之举,换了别人,早该废了。可他是谁?他是先王后所生,说是韩王的心肝儿并不为过。心爱的孩子犯了错,即便是帝王之身,此时也成了慈父,哪里忍心苛责?何况,太子于朝堂奏对乃至私下接受垂询时皆无不妥,即便在众兄弟里不算拔尖,比不上运筹帷幄的四公子宇和锋芒毕露的九公子非,也是个守城之人。按照韩王的意思,他也不指望子孙能开疆拓土,先父早说了,强敌环伺,保全己身已属不易,何必穷兵黩武,为一时意气而葬送百年基业?另一方面,天泽绝非池中之物,就算他对太子焕有些感情,可是卧榻之上,又岂能二日共盛?可惜儿子年轻不够懂事,还不能分辨道理,只懂得一头猛扎进去,贪恋一些不知能不能称作温柔的东西。若是日后生出什么大乱,让他如何到九泉之下面对列祖列宗?
傅监正是将这一切看透之后,才向胡美人进言,劝她说服君上将天泽仔细调弄,这样也算是解了大家的后顾之忧,毕竟,谁也不会嫌自己的脑袋在脖子上待得太久,而天泽屠戮新郑的惨象又在众人心中生根发芽,怕是好一阵子都要变成噩梦夜夜侵扰。
胡美人听他说完,娇笑一声,道:“怪不得你能在君上身边伺候多年,果然是懂得审时度势,你放心,这一次你又帮我得了君上宠爱,我自然不会忘了你。”她擦擦嘴,撂下刚进了一半的汤水,还未仔细打扮便去了韩王燕寝,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谁让宫人正好带来了他又冲太子发怒的消息呢?
这赤眉天泽呀,可真是样好东西。
韩王听他提及亡灵,有些怅然,但还不至老泪纵横,他的眼泪当初辍朝三日时就已经流干了。王后死了,他的身上便再不能有示于人前的软弱——他还有那一双儿女要护着呢。
思及此处,韩王摆了摆手,道:“回雀阁吧,尽快将事情处理好,不要留什么尾巴。”
傅监赶紧躬身称“是”,心下却叫苦不迭,惟盼着韩王能让自己及早从姬无夜那边抽身,不想话音未落,听韩王口气凛然又道:“这只畜生受的教训还远远不够。”他回身看着牢中正聚精会神观察着天泽的郑监,眼中忽然凝起一股杀气。
“是,小人明白。”傅监额头新出的一层冷汗终于散去,原来他是这个意思。傅监心中暗笑:韩王的口气简直与那日暴戾的姬无夜如出一辙,只是,姬无夜对墨鸦尚有温情,故不会真的将他当做傀儡,而韩王不是,他如今不过是个眼睁睁看着孩子被妖邪勾走的父亲,正要不惜一切代价将人拉回来,至于那妖邪究竟是不是真的妖邪,他并不在乎,他要的只是对方受苦罢了。郑监等人以为韩王只求天泽顺服,一心在他身上用刑,却忘了韩王原本就没打算真的将人放出来,就算他真的听话,也会有源源不断的寺人前来调弄,这里面,当然不会缺了自己。可这样一来,自己也完不成任务了。他仔细打量韩王,忽然紧张起来,看来太子那条线不好搭啊。
出了门,傅监心里仍不踏实,一边想着紫女的交待,一边又不敢忘了胡美人的嘱咐,这当口,脑子里又冒出韩王的话,仿佛在三个鸡蛋上舞蹈,实在苦不堪言,思量间,人已到了白亦非府上,比起阴气缭绕的雪衣堡,这座姬无夜为他修筑的临时宅邸反倒更像个家。
向门房说了来意,那小童忙不迭地将他往府中引,口中还一直不休的说着客套话。傅监等着传话,心没在这上面,竟是一句都没留意,到了白亦非的寝室,看着屋中摇曳的朱幔,才逐渐回过神来,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血衣侯”。
白亦非此时正侧卧在榻上闭目休息——他也是乏了。近来新郑异动不小,先是九公子非学成归来,接着丞相张开地的孙子子房张良与他来往密切,后又是门庭若市的销金窟——紫兰轩的老板频繁出现在街面上,与以往的深居简出大相径庭,再之后,鬼兵劫饷,龙泉君等人暴毙,毒蝎门惨遭灭门,他先前的部下唐七也过了桥,扩大了势力,这里面有多少是顺势而为,又有多少是算计好的,他现在尚无头绪,只是终于将天泽这个灾星捉了回来,算是不功不过。可惜太子焕还再三央求自己想法子让他出来,没想到他太不识时务,竟然不按计划行事,满脑子想着火雨山庄的宝藏和郑庄公留下的秘密,如今功亏一篑,后半生只能在囚牢里度过,算是自作自受。不过太子焕这蠢货又欠了自己一份人情,这一点上来说,他反倒是赚了。
见傅监来了,白亦非“嗯”了一声,有些戏谑的味道在里面。眼下,这个寺人不好好待在雀阁,跑到这里来做什么?他倒是有些好奇。
抬眼看了看面前堆出笑容的傅监,白亦非撑着身子坐起来问:“什么事?”
傅监笑意更深,挤眉道:“是墨鸦统领叫小人来的。”
“统领?”自弄玉那件事以后,墨鸦便成了阶下囚,傅监也时常回禀他所受的酷刑,听了几个月以后,白亦非觉得他再也不能起复,于是对他的关注也少了。怎么,这才半个月不到,他竟又成了姬无夜的心腹?这可有些不对了。便问:“将军的意思?”
“正是。”傅监赶紧道,“这几日将军不仅撤去了他身上的刑具,还仔细叮嘱小人要好好照顾他,只等伤好了——”伤好了便怎样,他不用多说,白亦非也明白。可他的确不能说,有些话得等白亦非自己琢磨。因为能说的都有出处,没出处的,就得靠引了。引得好了,拼凑出来的真话就比假话还难听,更何况有些东西经他的嘴说出来,换了语气,意味更深。
白亦非无疑入了彀,他直起身子,冷语问道:“这么说,将军还很关心他?”
“那是自然。”傅监忙将这几日姬无夜命人给墨鸦熬药、煮粥所需的药材、食材一一道来,里面不乏珍贵之物,甚至还有韩王御赐。说完了,又不失时宜加了一句:“否则,小人岂能给他跑腿儿?”
“是啊,”白亦非冷笑一声道,“劳动你一趟可得花费重金,翡翠虎的金山都填不够你的胃口。”
“血衣侯这话就见外了,”傅监搓着手,“嘿嘿”笑道,“就算是为了明珠夫人在君上面前给小人说的好话,小人也得感念您呐。”
“废话少说,”白亦非显然听腻了这些虚情假意,又想起他收下黄金时毫不辞让的样子,不禁作呕,冷笑道,“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吧。”
“那是,那是。”傅监懂得自己身份,此时自然不能造次,于是回到主题,当下就把墨鸦要找姬无夜的事和盘托出了。“小人找遍了将军府也没见到将军,只好到您这儿来了。”
“将军不在府中,或许是在宫里,近来人心惶惶,君上也不大安稳,为保太平,调遣将军入宫也属正常。”
“血衣侯说的是,可——”傅监故意卖了个关子,见他不耐烦地抬起头凝视自己,才又解释道,“将军的朝服还在,小人想:将军总不该穿着常服去见君上吧?”
“你倒是个聪明人。”白亦非合了眼,半晌才又道,“可惜,你猜错了,将军不在我这儿。”
“那——”傅监躬下身子道,“那小人就不打扰了。”说着要走。
“慢着。”白亦非双眼一睁,露出赤红的双眸,唇角也挂上三分笑意,嘲弄道,“你没别的要说了?”
“这——”傅监又上前半步,讪讪道,“小人可不敢欺瞒你呐。”
“大监,”白亦非换了容色,一改往日的阴冷,黑色的指甲划过苍白的嘴唇,嗤笑道,“你收下潮女妖的珍珠时,可还记得你曾经说过的话?”
“血衣侯饶命啊!”听白亦非提及过去,傅监赶紧跪倒在地,只是在贴近地面的那张脸上露出了与此时难以相符的一抹笑意。
“行了!”白亦非冷下脸,一声断喝,竟然带出昔日统领千军万马镇压百越叛乱时的气魄。傅监缩着头往后退了三两步,见白亦非没有下文,忽然又探身往前爬,待面前出现了卧榻的边缘,这才磕头如蒜捣,哀求道:“小人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行了。”白亦非弯下腰,指甲轻轻滑过傅监的脸,似笑非笑道,“你如果听话,不仅潮女妖的珍珠你可以照收,我这儿还有双份儿给你。”
“不敢,不敢,小人不敢!”傅监磕头如蒜捣。
白亦非微微皱眉,骤然一阵寒气袭入屋内,一条冰藤平地而起,将傅监掀了一个跟头。傅监本就肥硕,此时更像个圆球一样滚到了屋脚,头上亦大汗淋漓,仿佛是吓怕了的。可白亦非知道,他心里一点儿都不害怕,否则才不会借着这藤蔓的力量远远躲开自己。装惨卖乖的事有的是人做,就看面前的人愿不愿意看了。显然,白亦非不愿意看。他手下自有章法,对付面前这个已经熬成人精的大监,从没打算拿着过去的事威压,只是恨他不够老实。双手一握,藤蔓化出一道尖刺,正好对着傅监的头顶。他人也瞬间站在傅监面前。可又片刻,寒冰化成了水,渐渐浸透昂贵的地毯。白亦非闭上眼,悠然道:“别在那儿惺惺作态,我知道你心里已经算起价钱了。”
傅监抬起遮住额头的一只手,透过半垂的袖子,畏畏缩缩道:“小人——”
“我没时间跟你浪费口舌。”白亦非一撩朱幔,重新坐回榻上,半倚着靠枕道,“墨鸦为什么要找将军。”
“这——”傅监“嘿嘿”笑道,“小人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怎么能——”
“嗯?”
“啊,小人虽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可耳朵还算好用,小人听他呓语,说是将军恐遭不测。”
“不测?”朱幔后人影动了动,却在烛光下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傅监只听淋漓水声,或许是正为自己斟酒呢。趁他好奇,傅监赶紧趁热打铁道:“他说天泽是受人指使,这背后乃是血衣侯。”
“哼。”白亦非勾了勾嘴唇,心道:看来他还算聪明。
傅监看他不置可否,小心翼翼道:“他还是说——还说——说——天泽——天泽行事,意在——意在——将军,正是有人图谋不轨,要危害主人。”
他前半句吞吞吐吐,等最后几个字,居然一气呵成,颇有顿挫,声音激越,仿佛己身也焦急不堪。白亦非一听便火了。傅监也是头一次见他失态,不自觉地往后退了退,生怕那一地的碎陶溅在自己身上,扎了脚。
“血衣侯息怒啊。”傅监在一旁陪笑道,“墨鸦也是为了将军的安全着想,一时魔怔了,竟怀疑到您的头上。其实谁不知道您对将军的忠诚?”
“忠诚?”白亦非在帷幔之后竟不觉哂笑,他软软靠在榻上,闭目休息,似乎倦极,可接下来说的话却毫无倦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