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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情剪不断,理还更乱 ...

  •   我不眠不休、快马加鞭只用三日就进入了汲县。

      瓦岗军营地外三丈,兵卫把关甚严,丝许风声鹤唳可闻可现。

      我挥绳策马,喝声驰纵前往。

      众将偏见一匹疯马横冲直撞,急忙涌过去。

      我直起腰身,右手疾去发间的海棠钗。偏转钗头,弦刃即开。一发银针弹出,手心一勾而握紧。迅即,不疾不徐射向挡我路者。

      瞬息间,一涌而上的兵将不幸着针,踉跄退后。

      此行我在银针上涂抹了轻微的醉马草药汁。

      此等药草,只需一点一毫,就可杀人于无形当中。但同时,它亦具有麻痹镇痛之效。

      将士们疾厉地挑去银针,身躯虚浮,仿若置于幻境。

      我暗地忘形,只想快些找寻得雪踪影。

      倏忽,一震喝吼两声怒,清晰地掀起我心底的平静。

      “何许宵小,竟如此放肆!”

      我回肠荡涤,听出了端倪。心道:“竟是他!”

      从偏远营帐出来的程咬金,后背一丈八尺鐏铁马槊,大步流星。后头随行一人,面容显生,却是不容逼视。

      大步走来之人,正欲看看何人傲慢无礼。

      不见正巧是我,程咬金哑了,断然无言。

      后头的人,与他并肩而立,环视于我,颜容带怀疑。

      这名男子与程咬金有着天渊之别。眉目隽雅,却又未如女子之态。此等男子,与秀儒心质的长孙无忌不同;与朗爽乖舛的段志玄不同;更加地,与宽厚达仁的大公子不同。眼前人昂藏七尺,但骨形积弱,若非身穿胄甲,大可看不出是从军多年之人。

      我上前几步,抬头看去程咬金。语气尚不恭敬,又非客气。“你们把人藏匿在哪儿?快交出来,免得兵戎相见!”

      程咬金一提上气,劈头骂道:“不知你鬼话甚!”

      我听他口吻,好像火气十足。我道:“领我去见你的主公,我有话与他讲。”

      他眸子的颜色暗涌,怒意燃烧。“段沉冤!这儿不是长安,不容你恣意放肆!”时而,又强嘴说道:“你竟然还有胆量直闯瓦岗阵营,也不想想当初你与李建成是如何糊弄我的!我一心好意听从他的建议,以为就此可瞒过主公。难料主公不但不原谅我,还惩罚我。原来是我将画中人当作了你,也不知他要寻的其实是洛阳的王夫人。”心头气想:“原来这丫头有个孪生妹子的!李建成倒是把我欺得好啊!”

      耳闻,我心胆冒烟:“曾经是你自个儿糊涂,与人何干!”我喝道:“程咬金!你竟敢直呼我大唐太子之名讳,当真是嫌自个儿性命太长了!是你尚未查个究竟,就把李密要寻的人当成了我,这与太子与我都没干系。”

      程咬金收了收身形,被我突然的威严吓着。

      偏在这时,那位男子朝我形而上学地作揖,攻心而笑道:“段姑娘之名,在下于潼关一战亦有听闻。在下对姑娘的勇猛十分敬佩!”

      我不听他的客气话,直言问道:“你是何人?”

      他和煦一笑,“在下秦琼,字叔宝。”

      我冷哼,瞥一眼程咬金,有气道:“唤你们主公出来!”

      程咬金别扭,双腮鼓气。“若是你想借故开战,为何不让李唐皇帝来此挑衅?”

      我本就心系于得雪,听他话锋岔开,不禁发火道:“唤还是不唤?我只要你们的答复!”其余的,毋须再谈。

      程咬金左脚跟一踏平川,顿觉山河摇动。他气得面色发热,方方的脸起荡喧嚣的胡话。“放屁!我瓦岗军的主公岂容你这等小辈能见!”

      既然如此,谈判失败!

      我压身提气,飞步奔去。程咬金警觉高深,缓释内力,与我同时相对奔跑。我们愈发靠近,时而我打出右掌,击向他毫无防备的胸廓处。不料,他竟身后挑出马槊,压阵对招。尽管鐏铁之槊笨重,但在他的手里,仿佛是腾云驾雾。

      不过我曾与他有过对阵,当是对他的招数有那么的了解。

      速战速决。

      我拉起左手肘,一个肘锤,正正打着程咬金的马槊上。我咝咝呼气,一袭麻木穿入手肘遍流全身。他“哈哈”大笑,知我愚蠢。我打跟斗两个,逼近于他近攻。他双手挥动马槊,藏匿的招数纷纷使出。当想到,我只一名小女子,不值得用过狠的劲力对付。遂他变换脚步,手起槊落,直击我面门。

      快速倒退,我推起手臂与之交锋。他使的马槊炉火纯青,我实在难以抗衡。我横臂作虚,他举槊以一招“螳臂当车”旋风似的推开了我。我暗暗是喜,臂转脚跨,左手交错右手,突然冲拳,腾地点中了他的“会阴穴”。他见招数太快太猛,毫无破绽可拆,只能沉沉地受我一拳。

      程咬金如遭电亟,左心一阵“噗通”地跳如白虎狂奔。

      我褪下喜乐,敛容瞪他。“我要见李密,我要他放了得雪!”

      一时间,程咬金傻傻道:“得雪?这是何人?”

      我气道:“休要声东击西!”

      秦琼忽然道:“这儿并没一个唤作‘得雪’的人,应许是姑娘误会了罢。”

      我模仿程咬金的口吻,啐道:“放屁!当是李密不肯放人,才让你们阻我去路!”

      程咬金又气又懵,但也强词夺理道:“堂堂瓦岗阵营,怎会容许一个大姑娘逗留!你别诳我,否则休怪我对你狠心。”

      我心里冷笑:“好,我就看你们还想如何瞒我!”时值我气正旺,野火烧不尽。我一摆手,身子前跃。自上回对斗,程咬金也算对我平时做人的底细与功夫的狡猾有了一知半解。可有一点他是绝不知晓,我是这样的口蜜腹剑。

      我踏步进招,右腿登天一攫,迳踢程咬金的胸腹。他用槊挡开,便力轻就推离我。我翻身回气,净度绕转,忽的左右二腿使出“旋风扫叶”交错攻取他的要害之处。他急色一闪,是有些焦灼。一丈八尺马槊推举过来,槊头圆锤是铁状,十道之力疾送。我绞着步伐,难以平开攻势。

      蓦然,我心里有计。后空翻一着,双腿勾于半空。此时,我从线靴中抽出匕首。定身落地,我勾腕旋出匕首,驰往对方刺去。他抽气一声,顿时消去四道内力。回旋马步,踢出手中的马槊。紧挡在前,与我的匕首交集而撞。我被马槊击中手背,匕首摇晃。退三步,我急闪转头,抢身飞前。他支出左手,大臂勾转,已将马槊抱在怀中。我在他跟前一尺站定,然后倒转刀尖,只柄身捅进了他的胸膛。

      他被我奇特的力气惊了惊,身心均感一晃。以为刀尖入胸,就要死亡。可是,下一瞬,只觉胸膛钝痛如麻,好似有一股子的重力压制。我掠过一眼黑沉,左掌迅疾,向他胸膛再击。

      殊不知乎,秦琼以孔武有力之势,将程咬金从我面前拉过。

      我全无血色地看他们,只发现程咬金脸面又红又青,似若丹青的精妙绝伦。

      秦琼盯向我,表情一凉。“明人不做暗事,姑娘此举有碍李唐军队崇尚的‘正大光明’这四个字!”

      我将匕首倒转,正握柄身。快步拔足,于空中翻过两个跟斗,近前和他们对打。

      程咬金见待不妙,赶快挣开秦琼。马槊横放隔开,闭住了我前进的路。

      我狂慢一笑,全力赋予在经脉里。内劲发散,我旋身侧过马槊,举步迅速地攻去。他们倒是有些惊疑,却也不及思索过多。二人合力,平阔扩开而跳。我从中间空隙穿过,他们当是一笑,但没取笑嘲弄之意。我紧握匕首,侧后退变招数。

      程咬金与秦琼互视一眼,心内皆有法度可攻破。

      程咬金大手扔掉马槊,空手与我堆叠交战,数招过已是难成敌手。

      秦琼欺身压前,挡过我头上的阳光。他相顾程咬金,又想认清我的底细。遂他晃手一拉我的衣袖,眼神胶住程咬金。

      程咬金人情虽愚,但交敌时就会变得醒目机灵。他打开右手,与秦琼对视。

      二人均懂,合计出谋。

      我以不变应万变与他们拆招,但不想到他们之于我,还是十足的精明。

      毕竟,他们是行军疆场数年的大将。

      秦琼张开食指,与程咬金的右手同时促进向前,共同达至我肋下的“精促穴”。

      我浑然未觉,自甘沉着思想如何应对。

      然后,二人“咻”的一声起风,早是互换位置。

      我左足踢去程咬金忽然而至的劲腿,两手与秦琼的双臂交抵空中,自成狠招。

      二人又是一眼对视,且后霍霍地先后展手打入了我的双肩。

      顿时,我躯壳摇撼,腰腹血液冲积在丹田处,无以运劲。却不已间,法度全释无痕。我张启左手的五指,试图运最后的迷惑之力。

      程咬金见我负隅顽抗,指甲偏重压在我身,正欲点我的“风尾穴”。

      恰时,只听有人以力崩山摧之声震乱了我原本的隐隐作痛。

      “住手!”我听出,是李密。

      果不其然,他迈出虚软的步子,手按着已经裂开的伤口。步履簌簌,眼神涣散却如藤蔓,微微摇摇的满绿就在我眼底。他还似有千言万语,又忽觉一切话语皆是无用。举步维艰的他,缓缓道:“放她走……”

      我看尽他的狼狈,受伤流血的正是他中箭的地方。

      思绪滞空,他的嘴唇苍白得颤抖,身形随风而摆。

      程咬金蹬了一蹬脚,不心甘情愿。“主公!”

      李密尽量地摁紧伤势,发白的双唇已有丝透亮。几经竭力,他低哑道:“放……放她走……”他目眦欲裂,却一直看着我。

      我心头一震,默然。

      他这是在作甚?

      秦琼前行扶稳李密,瞥着程咬金。“咬金,这是主公的指令,你不能不从。”

      我双目通透地度量着李密的心思。可,他的眼眸如星,胜似三度春雨落平川。

      程咬金鼓着脸,明明想道:“这丫头嚣张妄为,若让她归去,他日定饶不了我!”他重重地打向腿侧,脸蛋不乐意,但只得撒气道:“大姑娘,你还不走!莫非还想让我和主公替你聘轿而去啊!”他说的很大声,但早已消了怒气。

      我一心只想着李密的话,未太感觉程咬金的情绪波荡。

      放她走,一语双关。

      不仅放我走,还放得雪走了。

      我想,她肯定是来过,但瓦岗众将并未知晓,只李密得知。

      或许,他们发生了何事,才让李密心如死水,万般决绝。

      他,早就伤透了心。

      蹙眉远望,李密虚弱的身子骨如山倒,倚着秦琼的手臂,双眼紧紧地胶住我的视野。仿佛,看的人不是我,而是她。

      终于,李密力气透支,颓倒在秦琼的怀抱中。连带着秦琼,两人一齐跌在了地上。

      我抿唇,将匕首收回放入线靴中。抚齐鬓边的乱发,我转头走了几步路,跳上马提绳。怒喝一声“驾”,已是策马奔腾而去。

      至长安秦王府已是第二天的中午,我拖着万分疲倦的身子,推门进去。

      我瞬时惊悚。

      二公子正襟危坐在软垫上,染墨的黑眸充满了深不见底的颜色,充塞在我心间。他只微微地蹙眉,然而眸已转下。

      我见,长孙无忌跪在二公子的脚前,头脑垂下,似如垂死挣扎的枯藤老树。

      我慌神,稍稍一看就明白个中缘故。

      长孙无忌因对我看守不力,而遭受二公子的责罚。

      主人是姜太公,终于等到鱼儿上钩了!

      我哑着声调,呼吸小小。“殿下……”

      二公子眉弯似笑,唇角若春静躺大地,漫上的碧绿犹如深凛的晓寒。

      我举目观视,徒然吓坏。膝盖酥麻,不自觉地就跪了下去。

      长孙无忌跻身挺腰,却未看我。

      我自怀措意,手指打结。良久,我才勇敢道:“是我重施故技,明知故犯,请殿下放过长孙辅机罢!”

      二公子未语。

      我僵持着身体,嘴角抽了抽,继续道:“我去了汲县一趟,本想救得雪的。可是,当我去至,人已远走。我已在路途中反复思量自个儿的错。殿下,我知你会用军法惩治我。这回,我毫无怨言。但我想请你放了长孙辅机,他并不知我逃走,请殿下明察秋毫!”语毕,我甫一俯首,头额贴着双手交叠的手背上。

      长孙无忌一颤,心智有些凌乱。

      二公子仍未说话,只看着我的举动。

      我不敢抬头,能想象到他的眼睛犹如杀人的怪物。

      稍事片刻,二公子清亮的话语打进我的心腔,融化我的焦急。“起罢,随我出门。”话音刚落,他起身从我旁边经过。

      我脑门一空,以为眼花。心道百遍:“方才的人当真是秦王殿下?”瞟了瞟长孙无忌,我并无话说。撑身起来,尾随二公子。

      天人合一,北天中央。长安以宫城的承天门、皇城的朱雀门和外郭的明德门以承天门大街、朱雀大街为南北中轴线,用以中心,左右展开。

      宫城乃北极星,以为天中。

      皇城百官衙署如若环绕北辰的紫微垣,外郭城则是向北环拱的群星。

      长安城中东西、南北交错的二十五条大街,将全城分为两市一百零八坊。

      一百零八坊,寓意一百零八星曜。

      外郭城以最宽敞的朱雀大街为中心,分东西向。大隋时称的都会市改为东市,利人市改为西市。市有围墙,开八扇门,内有井字街道和沿墙街道。市分九大区域,每区四面皆临街,店铺沿街面而设。

      沟渠挽龙,实为天赐。

      龙首、清明、永安,此三条沟渠,为渭河之引水而入城。

      章法有度,长安之城。布局稳妥,长安之坊。南北街道交错、东西坊里对称。大街小巷,井井有条。排列整齐,界限清晰。

      两句概括:实用保安全,不怕潜入贼。

      我算是真正地了解我所居住的长安。

      步入朱雀大街,日光照映下的繁华不胜。雕车竞驻号奢华,春色满园喜朱雀。人声鼎沸,谈笑风生。所到之处,无不是非福则贵的人群,皇族贵胄、商贾豪客,无论官宦世家、书香门第,抑或将相虎门,均是虎背熊腰、腰缠万贯。妇人官女雍容华贵、女闾酥妓搔首弄姿,各具媚态雅致。临街而开的商铺数不胜数,琳琅满目。

      我跟在二公子的背后,狐疑地望向他。“殿下,你这是……”

      话未完,遭到他的浅意抢白。“出门在外,卸下身份罢。”

      别叫我殿下,我们得低调行事!

      我自觉糊涂,脸面捎含紫红。轻微地“嗯”了声,我唤道:“二公子,你带我来此是何缘故呢?”

      他噙着丝笑,回身瞅我。“你觉如何?”

      我迷茫地看进他的眼内,又恍然地环绕四周的景色,赞叹道:“川流不息。”

      他低头垂笑,被我的话揶揄到。半晌,他与我慢行在街上。纵观,他道:“繁华背后,你觉得何以隐藏?”轻声的问话,打乱了我的情绪。

      我点点头,然再摇摇头。

      他清冽说道:“虚情假意,趋炎附势。”

      我耳闻一冷,神智深想。

      明明已是七月毒日头,怎听了二公子一番话后,仿若身置冰窟的冷?

      我赞同道:“公子的话富有意味。”

      他缓缓落后,与我同步。一词道破道:“身不由己。”

      我腾腾震抖,不知为何。

      言辞中掩饰他的冰冷,却让我感觉浮游太虚般的。

      我不懂,却不问下去。

      他牵起我的手,我置若罔闻。

      但是,胶合得紧的彼此的手,就像他的为人,霸气深沉,又不动声息。

      转出朱雀街,他拉我进入了只隔着一条街的坊里。

      初进,竟令我感到犹疑。

      朱雀大街繁荣似锦,这条街却萧条败落。

      街道上冷清得很,只有三三两两的人影。偏看,十室九空,疏简陋寒。有的商铺门庭衰败,风很容易就可吹入;有的商铺甚至连门都无,任凭东西南北风将它摧毁。

      我抬眼紧瞅二公子,他的手握得我生紧,力道过大几欲将我手骨捏碎。

      我忍痛,问道:“公子,这之于朱雀大街,怎就如此萧索破败?”

      他不言不语,只牵着我,带着我摸进小巷中。

      细弱的光芒是阳光所赐,依稀间我所见的是一群群蓬头垢面、衣不蔽体的叫花子。

      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他们,或静坐、或倚墙。

      他们,神态惊恐无措、欣喜若狂、无可奈何、冷酷无情。

      我的身好冷好冷,仿佛从中看到了过去的自己。低下头,不敢相顾。

      二公子稍有松懈开我的手,轻柔的话响在我的头顶上,他道:“你觉得如何?”又是这么一句。

      我复垂头,快速地摇头。

      他微微叹气,“贪求平静,又想富贵。”

      我似的听懂,遂点头。

      他继而道:“但,他们也是身不由己。”

      我愁眉不展,问道:“为何?”心道:“他是在借喻他们来安慰我么?”毕竟,我也曾是小叫花。

      他轻细地揉了揉我手心的肉,随而用大拇指摁着。“每个人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不是么?”以问作答,把事情的原委交还给我。

      我衬着昏暗的光色,昂起头观察着他的面容。

      平淡的流水划过他俊俏的脸庞,梨涡可思三两意,浅笑温热。

      我道:“对呀,我们都曾徘徊在原地,不能走、亦不能动。”

      他只笑,未言。

      “既然会有此结果,为何陛下不将同是身不由己的朱雀子民与穷困叫花互换呢?试图让他们尝试一下彼此的心情!”我张圆眼睛,想象地说。

      他不答,又牵紧我的手,领我离开。

      我们走出街巷,影子看似交叠相依。

      不一时,他在北墙玄武门置了一匹马。

      马的毛色纯得似夜,四蹄俱白,似若明月。

      他松开我的手,踩马镫,翻背上马。

      我低哑道:“殿下你要去哪儿?”

      他倒也不理我,一手提起我的左臂。

      我“哇”地惊呼,赶紧掺着他的腰身,将我固定在他背后坐好。我不明所以,想道:“这,太荒唐了罢!”

      忽而油然而生,莫非他想带我出城?

      我已犯错,莫非他想陪我一同再错?

      许多“莫非”打转在脑海里,我失了神。

      二公子收紧缰绳,双脚夹马镫,踢马腹。

      马嘶吼地叫了声,猛的前足就往前疾奔。

      我复“哇”地惊呼,双手急急忙忙地箍着二公子的腰。

      跑了约莫一段路程,在长安的郊外停驻。

      我感觉十分不自在舒服,乃因我前胸紧贴着二公子的后背。看似宛若是私奔的情人,又若浪迹天涯的侠侣。想了想,火烧铺上了面颊,点红了双颦。

      心腔犹像小鹿乱撞的意境,不停地听见自个儿的“噗通”的声音。好像,好像,快要从我口中蹦出来。我稍微松了松手,偷出一只左手,尽力地摁着心房的诡异。心里暗道:“这、这是如何了?”

      莫非,我病了?

      复想了想,就听到二公子在前说道:“方才你说过的话还记得么?”

      我结巴得不成话,只平白无故地点头。

      他道:“长安的每一个人皆都奈何,尤其是皇帝。”清清淡淡,一如从前。

      马步“哒哒”地减慢了速度,单调重复的调子丝毫不无聊。

      我也知道,凡是英雄,都想成为皇帝。

      王世充、李密、窦建德、刘武周……是以他们才会成为反王。

      而大隋炀帝、李唐帝王、洛阳皇泰主,他们虽然成为了唯我独尊之主,却从来都是孤家寡人。自夏殷商周、春秋战国,国主都称孤道寡。从那刻起,他们便一个人了。甚皇权,甚独尊,只是人云亦云的满口喷粪的歪理。

      我喁喁低语,“称霸一方,看着威风飒爽,实则苍凉悲怆。为何人人都想做皇帝,为何人人都要互相厮杀来换太平盛世?”若有这样的结果,那我宁可回到大隋,由荒淫无道的炀帝主宰一切。

      他轻叹,“遂这便是身不由己。”

      我摇头,正欲回话。

      他浅声复道:“其实,我们只是心不由己。所有人都是,不管是你身边的人,抑或是远去的人,都是一样的。”

      我的话呛在了喉咙里,无余是震撼。

      所有人,身不由己,心不由己。

      双手紧成了拳头,我的额撞去了他的背脊,苦着脸道:“……我想我明白了。”

      原来,他从头至尾想说的是——李密与得雪。

      二公子甚都知道,甚都瞒不过他。

      李密与得雪的一段情,李密与得雪不可告人的秘密,一切他都知晓在心。

      只是,他从不与人说。

      虽不知他们之间发生了何事,但他们都把事情隐瞒了世间的所有人。

      尽管,他们是身不由己。

      或许,是李密;或许,是得雪。

      他的眼神,我忘不了。

      她的眼神,我也忘不了。

      只因,他们是心不由己。

      七月中旬,长乐王窦建德定都乐寿,将所居之处命名为金城宫,预备称帝。

      童山一战过去良久,李密这才带领瓦岗军回洛阳。

      与此同时,丰州总管张长逊进击秦王府大将慕容罗睺。

      西秦霸王薛举纵兵虏掠,军屯高墌,占据豳、岐之地。下一策略,薛举意图进犯大唐国土。

      李渊闻讯大怒,知薛氏父子是不自量力的宵小之辈。是以李渊敕封二公子为西讨元帅,命其率兵,消灭薛举。

      我乃秦王府的一份子,此等战事怎能少得我?

      海棠树下,我手托盘子,扬起双眼,眉飞色舞地看去树上长得小小的海棠果。虽未成熟,但果子皮儿鲜红夺目,犹如浴血凤凰。果香馥郁,若能配酒而饮,定是好事。

      我飞身跳上了树杈,坐好。把盘子放在腿上,我随手摘来一颗海棠果。尝尝鲜,试试味,然再拿回去给二公子和段志玄他们品嚼。

      扔进嘴里的海棠果,入口即化,酸甜淡浓适宜。

      我复摘下几颗海棠果,一手咬一口,果肉黄白点红,爽脆鲜嫩。

      甜而不腻、酸而不刺。

      假若果子成熟了,吃下去的也剩甜甜蜜蜜的感觉了。

      想着,我迳自傻笑起来。

      勾着腿起身,在海棠树上蹿下跳、飞上坠下地摘取果子。安稳地跳落地面,我捧着一盘的果子,心满意足。想道:“不晓得二公子看到了会是如何的欢喜!”不自禁的,我竟唤他作了“二公子”。记忆他的面容,我霎时红了脸也未觉。

      主人欢喜,我也欢喜!

      扬眉,复又笑了。拔足,正欲往前。

      突然撞上了一堵“墙”,我稍向上看。我抬头,弯眼。“齐王?”

      四公子摇了摇手中的东西,嘻嘻而笑。“怎么,撞着本王就不用赔罪了?”

      我嘴角勾笑,稳练道:“参见齐王殿下,我一个泼皮丫头不懂人情世故,还请殿下见怪不怪。”

      他将手中的东西抱怀,得意忘形地看我。

      “殿下,你怀里抱的是何物?”我好奇地观观。

      他道:“这是云桑自西南带回的花藤,名曰:雷公藤。”

      雷公藤叶绿而嫩,上有纵棱,枝心中空。表面摸着甚是光滑,藤皮色泽褐红带黄棕色,感觉奇特,不似北国能看的物种。叶片上盛开的小小的花骨朵,黄黄白白煞是可人。内头缀着的花粉,零零散散,摇摇欲坠。

      我笑哈哈,“不晓得齐王妃还有没有这雷公藤呢!”

      四公子朝我做鬼脸,哼声道:“你要来作甚?”

      我理所当然,“看着挺好玩的。”

      他啐道:“真是胡闹!这可是用药的,怎容你来玩耍?”虽说如此,可他也被我惹得有些兴致。

      我嫌他小气,便不多问。

      他见我不理不睬,也就问道:“你是怎么的?方才我摆明玩笑,你何须认真?”

      我不睬他。

      他小嘴撅着,“沉冤,莫气。”

      我岂非小肚鸡肠之人,陡然就笑。“当是莫气,不然我的小命也会被你气没了。”这等揶揄,竟让四公子豪爽大笑。

      好会儿子,四公子见到我托盘上的海棠果。一时嘴馋,他舔舔唇。“这是海棠果么?”

      我点头。

      他笑道:“可否给我一颗?”说完,伸手欲拿。

      我心中诧异,退后一步。

      他的手虚在空中,净是拿不到。他抱怨道:“只一颗都不可?”表情无赖,可眼底却很清明。

      我一度看呆傻,有些迷惘。迳自说道:“待我送去给秦王殿下后,回头就给你摘些。”

      他抿紧双唇,缩手入袖。眼生迷雾,看得我一阵痴一阵讶。

      我顿生恶意,拿起一颗海棠果递到他的嘴前。“好罢,就一颗好了。”

      他大喜,“啊”的一声张开了嘴。

      我将海棠果凑近他的嘴巴,却在他正欲阖嘴一咬时,我快手将海棠果拿出来。“呵呵”嗤笑,我打趣道:“就不给你,如何!”

      他的上牙齿磕着下面的牙肉,几欲咬到舌头。痛楚地伸了伸舌头,并朝我吐舌,横道:“无聊至极!”我仍是笑,管他如何拐骂。

      告别了四公子后,我进入二公子的书房。将堆叠好的海棠果盘放在旁侧,等候他的归来。等了许久我都乏了,不知不觉竟趴在书桌上呼呼大睡。

      醒来,已是掌灯时分。

      眼眸迷失了清晰的光芒,只见前面有人正盎然地端量着我。擦拭了干涩的眼,我睁大眼睛。

      霍然一惊,一起身,一撞书桌,一疼一乍一呼。

      我眯眼喊痛,他却笑了。

      我讶声道:“殿下,你几时回来的?”

      二公子走前坐在我对面,与我只隔一面书桌的距离。“半刻前。”他的黑眸充斥着无可忽视的笑影,似绽放,又似在掩藏。

      我面臊羞怯,觉得无地自容。想道:“想必他是看到我的睡态,觉得太丑,所以不唤我起来!”念了念,顿觉他的可恶。

      二公子微笑道:“海棠果酸甜适中,甚是开胃。”

      我一愣,面色红了又红。“是么!”低头眈眈盘中,只剩三四颗果子。

      忽然,我亮起双眸视察他的面色,以为他会因此而喜,可是在他脸上瞬间出现了晦涩的惨白。我尚有惊诧,问道:“殿下,你的脸色怎么霎时白了?”

      他正欲回话,登时身感晃动,胃觉一袭翻江倒海。

      我绕过书桌,蹲着扶他的臂,急道:“你怎么了?”

      他双手摁着腹部,嘴开而欲吐。却否,任何都吐不出。干呕恶心,四肢寒凉。

      我惊出一身冷汗,他的力气全压在我身上。一下子,我们都跌倒。我爬起,将他扶直。“殿下你别吓我啊,到底,到底是怎,怎么了?”我惊慌失措叫。

      二公子的腹部传来剧痛,额前已是冒出习习凉汗。呕吐不出,很是辛苦。霎时,他头晕目眩,直觉耀眼昏花。“你……怎么有两……两个你……”呼吸艰难,他还是强行吐字。

      我措意张狂,搂着他大呼救命。随而,看紧他道:“莫怕,莫怕!”说起来,倒是我最怕。不知怎的,胸中涌起股子的酸涩,借此打湿了我眼眶的干枯。

      我的救命声引来了一众人等的前来。

      最快走来的是段志玄,他紧张地跪了下来,看去二公子问道:“怎么回事?”

      我拼命摇头,口若悬河。

      长孙无忌蹲下来,发现二公子面如白纸,嘴唇绛紫,似是中毒征兆。

      遽然间,李靖道:“殿下中毒了。”

      我几欲忘记,李靖曾言他对医术略懂一二。

      或许,他能帮助二公子。

      此时,众人心乱如麻。

      段志玄看向我,吼道:“殿下怎么会这样的?”

      我还是摇头,直觉惶恐。

      长孙无忌将我轻轻拉开,把中毒的二公子交给李靖。环着我的腰身,长孙无忌在我耳畔柔声问道:“沉冤,到底发生何事了?”

      我惊吓如临山鬼,惴惴不安。

      李靖稍微查实二公子的双目,只瞧他眼珠泛白,瞳孔若有扩散增大之状。陡然,他叫嚷道:“快取些鸭血来!”

      众人恍然未动。

      李靖咆哮震吼,“若不想见到殿下有事,就快去取鸭血来!”

      我屏息,凝视着他。第一次看到,他怒了。好像一头野兽,失去了至亲而叫啸。

      长孙无忌放开我,赶忙起身动作。

      段志玄怒不可遏地瞪我一眼,其后随长孙无忌离开。

      我颓丧地看着在李靖怀中躺着的二公子,他静静地不动,宛如一具干涸死尸。双颊早是散紫,目色发白而潺。肌肉松软,好似木偶。

      我捂着嘴,起身,冲了出去。

      接壤的时光里,都是李靖强行往二公子的口中灌入鸭血。鲜红腥臭的味道遍布书房,二公子的青青子衿上,都是恐惧的红。坠落身下的血,犹如狰狞索命的阎罗。

      忽而,二公子口吐白沫。白色的痕迹从嘴角流淌,顺着脖颈而下。

      我一直站在门外,捂紧双唇,不是惶急,而是愧疚。

      李靖说了,二公子是中了一种名唤“雷公藤”的毒物。花粉洒下,公子误服,几欲索命。

      今日我只见过四公子,还有他手上的雷公藤。

      可他说,那是云桑自西南带来的。

      她是不会害二公子的,四公子尚不知情,更不会如此一做。

      是我,是我。

      若不是我摘海棠果,就不会遇着四公子,就不会与他撞上了,让雷公藤的花粉洒在果子上。

      若不是我贪睡,就不会让二公子把大量的海棠果都吃进肚子了,就不会看着他受如此折磨。

      正当我苦思懊悔时,段志玄一手扯着我走到走廊,然狠狠甩开。

      我一个踉跄,险些跌倒。看向满脸愤怒的他,我知道因为我,他又恼了。

      段志玄恨道:“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些甚?”

      我忍着泪水的冲击,抬头看向他。“我害殿下中毒了。”

      他冷嘲热讽,“中毒?只是中毒这么简单么?”

      我收缩瞳孔,谨慎道:“是何意思?”

      他道:“事到如今,你还要护着他么?”

      他?何许人也?

      “很快,他们就会取而代之了……”幽幽的话出于他的嘴里,使人冰寒。

      我不懂,“段大哥,我不明白你的……”

      他一吼地打断我,摆手甩袖。“齐王与你青梅竹马,你们自然是友好亲密。但你可曾想过,里面躺着的人,他是你的主子啊!你竟敢联同齐王对殿下下毒!”

      我“咝”地吸着冷气,结结巴巴道:“我,我没有,没有。”

      段志玄嚷道:“你没有?对的,你是没有!可你的所作所为,已经让太子与齐王如愿了。若说太子他们是元凶,那你就是帮凶!”

      我“哈哈”地吸气、呼气,眼前一花。我忍着,摇头道:“大哥,我没有啊!”心道:“我当真不知雷公藤的花粉有毒,假若会有此后果,我定不会把海棠果给殿下吃的。”伸手抓去他的臂膀,请求他能听我解释。

      可是,他却厌恶地甩开我。

      我感到胸怀闷瑟,仿佛有一股酸意上涌。“大哥……你听我说……我不晓得海棠果沾有……”

      言未罢,段志玄扬起右手,冲积着所有怨怒,在我左脸上狠狠掌掴。

      我顺着他的力,偏过脸颊。微翕张着嘴,直觉呼吸衰竭。耳廓内听得“嗡嗡”鸣响,左脸火辣麻木。

      我僵硬地抬头看,段志玄喘气地瞪住我。他的眸中深藏难以置信,却闪逝地被憎恶替代。

      我咬唇忍泪,眉尖震晃。

      他轻道:“你给我滚!”只四字,在我听来却有一个甲子的漫长痛苦。

      我“噗通”一声软跪在地上,双手撑地,喘着粗气。

      他转身走进书房,带上门,听得“砰”的重声。

      我双手发颤,腿脚发憷。

      “二公子……”

      整整三日三夜,二公子都未醒来。

      李渊知此消息后,满心苦楚。但想到战事元帅无人,就甚苦闷。

      当天,大公子携四公子前去议政。

      四公子举荐由大公子挂帅当是适合,数数而来,二公子虽是用兵奇才,但大公子身为他的哥哥,自然也不输给他。

      李渊听此,也有些心动。但又想,大公子乃东宫太子,本应坐镇长安,怎能说挂帅就挂帅呢?

      这,不成体统!

      大公子看到李渊的优柔寡断,就赶忙推辞,说不愿争二公子的“西讨元帅”的名号。毕竟,这名号是见证二公子为国效命的象征。

      李渊深知大公子宽仁豁达,觉得待他如此实在不好。他犹豫再三,最后以等待的借口打发了大公子与四公子。明眼说二人能有一身忠君爱国之情,暗地还是提醒他们安守本分。

      清晨花滴露,无悲亦无怨。

      我跪在书房外已是一夜,霜晨露水淌湿了我的衣衫,凉凉的。

      门一直不开,火烛光了又暗。

      我抱臂搓暖,细细地哈气。忽而,眼下经过一双重台履。我顺着履头沿上而观,息颜身着金色长袖画裙,腰束于胸,身形显得纤长。肚皮隆起,是有四个月的身子了。姿态丰腴,风华绝代;神韵苍寒,寒梅傲雪。

      “见过息夫人。”我眼睑一蘸,垂头。

      息颜冷酷的声音响起,“抬头回话。”

      我不敢不从,遂缓缓撩起眼。

      她观去我的面色是一袭惨败如斯,“你以为跪在这儿有用么?”

      我“腾”的一震,看入她的眼眸。

      她道:“跪是错,不跪也是错。”

      我满腹酸意,只道:“你若想借故讽刺,大可再冷漠点。”

      息颜嘲谑一笑,却未置一词。

      片刻,她冷声道:“离开这儿,就是你最好的选择。”

      我深深地吸气,别开脸道:“夫人,我想有一事你到如今还是不清楚。”眼角扫视她的面容,我咬字道:“我乃秦王属下,假若他撵我走,我便二话不说离开。否则,任何人都不可命令我。”眼如阴鸷,电击般地摄于她的眼底。“——连你也不可以。”

      她的双脚一悸,虚浮地退了退。左手勾着裙腰,右手覆在肚子上。眼若冻裂,无法释怀。

      我肃起脸,逐令道:“夫人有孕在身,不宜逗留于此,还请夫人回罢。”

      她暗自呵气,眉妩却冷。稍等半刻,她还是去了。

      我长叹,压在胸臆内的郁闷也有了抒怀。继而,我念道:“我跪在这儿不仅帮不了他,还会给他蹭烦。”但,我如今该何去何从?忽然一下激灵,我想道:“何不去找良方妙药,即便不可帮助他解毒,但也可减轻他的痛苦。”

      对了,就是这么办了。

      倚地起身,我歪着腿走了。

      上阁楼,这是府中藏书最多的地方。

      我四下张望,不知从何下手。顺着书柜走几步,忽然,窗边靠着一抹身影。我拨开一两本书籍,偷窥过去。

      刘文静手捧古籍,仔细斟酌。神情谨小慎微,眉角处却含股子的笑意。似乎发现了目光,他笑道:“还不出来?”

      我脚一顿,滞然开来。然而,呆若木鸡地走出,看向他问道:“先生在寻医书古籍么?”

      刘文静道:“你呢?”不答,反问我。

      我未言,双目溢满了惭愧。

      他道:“殿下中的是雷公藤的毒。雷公藤又名钩吻,乃断肠草的一种。闻得上古神农便是误尝它而丢掉性命的。”神农尝百草,却因断肠草而丧命。

      我揪着衣襟,忍着心内的酸痛。心道:“断肠草?吃了这的会断肠么?”

      那么的话,二公子如今定是生不如死。

      想想,我的眼迷雾重重。

      他翻开手中的页页书香,“不过,雷公藤的根叶之处才是最毒。”

      我张大双目,不敢去信。

      登时,他话锋一转道:“你可知殿下为何中毒?”

      我答道:“是我。”隐隐的泪水打转在眼眶。

      他摇头轻笑,“是因为信任。”

      耳闻他话中有话,我不自禁臆测。

      “若非信任,他怎会吃你所摘的海棠果?”他反诘,眼色溢出光亮。

      我拮据地晃了晃,身子倚着书柜,双手打颤。

      二公子从来不易吃别人的食物,现儿却吃了我送去的海棠果。

      他不是该怀疑么?不是该试探么?他怎能不容置喙、一声不吭地就选择相信了?

      刘文静凝神看我,“或许他曾经对你起疑,但他还是选择信你。至于是从何时开始,恐怕他也晓不得了罢。”语毕,他似笑非笑。

      我的心难以平静。

      他道:“他对你的严厉,在外人看来他是培养你。而在他看来是何,也只有他一人得知罢。”平视于我,他的口吻很轻很淡,仿佛局中人似的。“我想,这本古籍对你有用。”离开窗边,他合书并将其放到我手里。然,迈步走去了。

      我硬着眼皮,观着书面。念了良久的书,也该看得明白。我读道:“《雷公炮炙论》?”翻书来看,只曰:“钩吻治恶毒疮效,其地精杀人。采得后捣绞自然汁入膏中用,勿误饵之。”我目不转睛,心头漾着闷苦。

      把书交到李靖的手里,然我复跪在书房外头。

      李靖平展眉头,看向跪得一身笔直的我,奈何只能别眼。

      夏日,干燥酷热。

      不一时,天际埋起了一簇簇的云层。色泽由亮转沉,乌云密布,灰沉沉的低低的,压得人透不过气。闷坏了的雷声系着闪电奔腾而来,电光曲折,霎时点亮了墨色的天空。

      疲乏之久,雨还是倾注落下。雨水夹着冰雹犹如催战的羊皮角鼓,震天动地地打在了我身上。雨愈下愈大,我眼目观去,粗大的雨点仿若燕乐女伎手中的敲击乐器,弹奏清宁的南楚编钟。碧瓦飞甍都湿了,溅起片片水花。看着,像一层烟笼香雾,飘渺在屋顶上。

      天色暗着,我依旧跪在雨水里。任凭冰雹雨水打落我身上,我决意未减。

      长孙无忌打着伞立在雨中,无声胜有声。

      我忍受着雨水冲刷了我的眼睑,撑起咸涩的眼目,我笑笑地看了看他。嘴形张合,呢喃道:“谢谢!”

      他的眼凝开了水雾,零星的只言片语已不能存,只有颔首作揖才可表明心迹。

      雨下了一整晚,冰雹锐减了许多,可凉爽的雨水还有。

      我颤着身体,目眦欲裂。两眼盯住紧闭的房门,双耳聆听这府内的风声雨声细哭声。

      阵阵狂风席卷,暴雨似若脱缰,雷霆万钧而带讥诮。

      眼皮很重,身子乏了。我抿抿唇,由着苦辛的雨水入口。跟前似乎有幻象,好像仙鹤起舞,掠翼过路,倾前匍匐,邀我成仙。我咧嘴勾笑,粘上眼皮,我顿感浑浑噩噩,心绞痛如刀削。抚着心口,我换气困难。忽然眼前一黑,身形涌前,趴在地上晕了过去。

      太虚之境,仙人指路。上是仙庭,下是炼狱。万丈之差,只在一念。

      我糊里糊涂,放手抉择。

      蓦然花非花、雾非雾,是何人的手将我推了推?

      梦里云里,有一袭影子。男子之身,仙人之貌。他的手温热而含细细的茧,粗糙的手心贴着我冰凉的颦,轻轻抚摸。明明用了力,却又怕弄疼我而减轻力道。

      我甚是眷恋痴念,不想醒过来。就这样罢,享受在他的触摸中。

      可是,天不从人愿。

      我的眼球转动,是清醒的征兆。极力撑开眼睑,眼睫微颤。涣散的视野聚焦一点,我看清楚,笑了笑。“……太子殿下。”

      抬眼张望,是我的房间。

      大公子朝我一笑,手心揉了揉我的寒脸。

      我被他突然的抚触,感到羞怯。

      方想说话,他好似了解的,温柔地搂着我腰,将我扶起来。

      我坐直身,发现周身无力。软软绵绵,好似池中的水藻。且,才这么起身,就令我连连气喘。心焦如刀绞,却不十分伤痛,倒也慢慢折磨,一点隐隐的发憷。我看向他的眸子润色,问道:“我、我是怎么了?”

      他扫了扫我额前的乱发,噙着丝笑。“太医令说你身染风寒了。”

      我痴傻,大公子又出宫了,还把太医令都请来。

      他悉心为我解释,“你的病是因心悸绞痛而起,加之淋了一夜雨,呼吸顿然衰竭,一下就晕厥了。”

      我心想道:“又是我,令他担忧了。”说道:“你出宫了,可又得受陛下怪罪了。”

      他将我轻搂在怀,下颔贴着我的额侧。“知道你出事了,我怎么还能悠闲坐于东宫享乐?”

      我心间一怔,绰绰而笑。“我现儿没事了,你不必担心。”

      他低声在我头上吐气,“沉冤,你可愿嫁我为妻?”

      我全身发震,头皮一阵麻麻的。颤着声调,我混声道:“你,你说,说甚?”

      他轻叹,言辞固有的温润蜕变成了坚定。“对不住,我明白你的难处。”

      垂下眼,我迳自在想:“他可知自个儿在说甚?”呼呼气,我不语。

      他道:“沉冤,你不问我有关二弟的事么?”

      平地一声雷,炸响了。

      段志玄认定是我与四公子合谋陷害二公子。

      可是,四公子是不会有此坏心肠的。

      我明白的,即便他不喜二公子。

      但,若非四公子。那么,就是他了。

      我微侧头观着大公子的侧颜,清减了许多的容颜依然好看。

      是不是大公子的主意,我真的不知道。

      但是,我能左右他们兄弟三人的明枪暗箭么?

      我不能。

      大公子只在一旁坐山观虎斗,就能渔翁得利。

      至于为何不问事情的原委,我不想知道了。

      我轻推开大公子,挺起身板与他平视。“问了如何,不问又如何。”

      问了,能改变二公子的状况?不问,能将我归罪是凶手?

      他摸摸我惭色的脸颊,柔肠寸断。“对不住……我……”

      我扭扭头,将手心覆在他抚着我脸的手上。“一切都不重要了,不是么?”

      于我于他于二公子,便作一场棋局罢。

      胜者,无人。败者,当也无人。

      二公子昏迷不醒才三日,大公子与四公子慢悠悠地就向李渊请帅。但,若非如此,让旁人看着也会起疑,何况是生性多疑的李渊?

      段志玄说的“取而代之”,只怕便是这么的罢。

      二公子出事,大公子与四公子就会乘机出势,接而掳走“西讨元帅”之位。

      不过,西讨元帅之位还是属于二公子的。

      这,令我欣慰。

      我无异一笑,将身凑前近看大公子。问道:“方才你说的话还当真么?”

      他被我的笑弄得糊涂,茫然未知。

      我收起了顽皮,咳嗽两声道:“娶我的话。”说起来,我颇感不好意思。脸色绯红,调子变幻无常。

      他“呵”地吐笑,将我双手拢起置于他的胸前。“你当真愿意嫁给我么?”

      我撂下眼皮,手心微颤有汗。羞赧地想道:“大公子是个好人,他一定会视我若珍宝的。”轻轻点头,我妄图瞄他的面色。可又一时怯懦,羞得无地自容。

      他双手将我一拉,即时吻住了我的嘴唇。托着我的后脑勺,浅尝的吻如蜻蜓点水,然又慢慢加深。

      我的心如履平地,感觉他的吻使我心安稳定。

      但,总觉得缺少了些甚。

      唇齿相碰的婉转缠绵,使我晃晃间忆起了二公子的深吻。

      忽的我惊起了一身喜惧交加。

      喜甚,我不知道。

      惧甚,我惧他霸道热切的吻。

      大公子渐而放开我,将我的脑袋放在他胸前。听他的心跳此起彼伏,闻他的身上留香。

      看不见他的脸,可我却又惊又喜。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却温和笑道:“我虽给不了你‘太子妃’之位,但我可以给你一生的幸福。”

      我不大听懂,可还是觉得欣喜的。

      从小,无人对我说过这么甜蜜的话。

      他一生的幸福,属于他的一切么?

      忽然,我昂着头问道:“大公子,我有一事相求。”

      眼前的人,只是大公子。

      东宫太子?滚一边去。

      他笑而点头,“我明白你所求。”

      我都未说,他明白?

      我道:“四公子他……”

      他浅白道:“待你风寒痊愈后,我会遣人带你进宫与他交谈。”

      我“噗嗤”喷笑,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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