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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捩手覆羹,放虎归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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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甚时辰,我糊涂地醒来。脖子窜来一遍遍的痛楚,动弹不了。
金星依稀闪过眼底,我甩甩头,看到李靖横抱着我,缓慢而行。
我一悸,直言道:“师父?”环绕四周,渺无人烟的郊外。
肯定的,我们出了洛阳城。
我本是身在洛阳王府中,怒叱得雪而引兵马。随后,身后出现一袭黑影。当回身,已是晕厥。醒后,被李靖抱怀。我心想:“莫非是他打晕我的?”
李靖瞄瞄我,静定说道:“我们离开洛阳了。”
娘的,我早就知道了!
我道:“您将我放下罢。”
他将我放下,近看我的情绪。
我道:“您先回去与秦王殿下交待一切事情,我随后就到。”甫毕一语,我转身欲走。
他快速出手,刁准我的手腕。“去哪儿?”明知故问。
我沙哑道:“进城!”
他道:“城门已关,我们不可能再进去的了。况且城内加强了防守,不可冒险。”
我轻挣开他的手,细笑道:“遂您先回罢。”
李靖知我底细,“既然你知道了事实,何必再去纠缠?”
我听不懂,不答。
他道:“或许她是言不由衷,或许她是身不由己,或许她是……”
我打断他的声调,低沉道:“师父不必多说,一日未查实况,我是不会走的。”
“我们不能再逗留了,不然会让殿下会忧心的。”他清淡地扬声。
我“哼”地蔑视他,“您这是以主子之名来命令我,还是以军法如山来要挟我?”
他闻言一怔。
我平声一叹,“毋须睬我,您尽管离开罢。”
李靖一语惊人,“去了有何用,凭你一人之力可作甚?”鸣声可破我心中的软弱。
我愣了愣,嗤笑道:“我的事不由您来管,您若不妥我的做法,大可去找秦王来捉我。如此之话,我当是奉命回去。”
闻声,他道:“这段时间你既然唤我一声师父,我就是你的师父。”转瞬,我一震。他继续道:“沉冤,莫非你不听师父的话?”
我颤了颤身体,随后强硬下来。“您既然是我师父的话,就当做成全我罢。”
他听后,浅笑道:“你如此不受教,那么师父得罪了。”这一声“师父”,他唤得很重很沉。
我尚未明白,就见他飞步速行,冲拳招来。我惊闻一声平地雷,自顾退步紧挡。五爪阴狠带出,突然手臂已被李靖抓住,反身将我扣拿。霎时,手臂似乎被铁锁捆牢,皮肤间又热又痛。我急忙运气,左手打出一掌。他亟亟如电,用力把我手一拖。我自感双腿离地,身体往天飞去。“砰”的一声,我从空中跌落地上,吃痛地呻吟。
不甘不愿地探身翻起,我焦躁地打拳出去。李靖轻而易举闪躲,易经脉而送,内里触及我的拳头。我的手当时酸麻无力,不能使劲。他扫腿迳踢,往我面门一冲。我跳身翻悬,躲开他的腿脚。他平心静气,我怒不可遏。手起探入怀中,我取出海棠钗。他不禁置疑,却又时刻与我拆招。
李靖蹦腿横踢于我胸前,我躬身趴下,纵跃滑步已从他的腋下穿过。他见我招子狡猾,不禁一愣。我回身定步,站于他身后。他疾向转头,右手怠速攻击。我俯冲弯腰,故作跌倒之势。他一呆,已是忘乎身份地出手探来。我暗笑,踏脚旋予翻身,转动手心内的钗头。顿然,银光四射,射去对方胸廓。他倒退一步,左腿仰高一堵,犀利的银针被他的靴子踢开。
我自待不妙,情急之中再射出一发银针。李靖有些激怒,足尖点起,在半空连翻三个筋斗,腿一使劲,踢在了我的前胸上。我闷声吐气,暗涌实意。脸色发白,我拔足涌上,腿侧发力攻去李靖。他眼见我的功夫突然的势利,心神难定。我与他拉近,数招对打,一时间不有胜负。我一拳冲开,架开了两人的距离。他左掌飞斜劈过,击中我的肩膀。我隐忍,双手一伸,冲力推掌。袖中光芒一闪,不时已经是打出了十支银针。他身形欲避,不及时间已中三针,手臂抖了两抖。我抢身勾踢,直击他的小腹。他晃晃地退后,一手稳住另一手上的经脉。拔出射在臂上的银针,看我的神态激动。
当下,我左手一招“杀鸡儆猴”不留情地打转在他胸怀。他一声不发,待我出击。我暗自想了,只要点着他的要穴,怕他也难逃。
我跳起赶上,抢步猛攻。忽然,李靖左足一个劲头,瞬息之间从我眼前飞过,双手交迭分点我胸前的三处大穴。我只觉身体僵硬,腿脚退缩。不过,左胸骨上遍布硬气,方才他的一点穴,手指压抑我的胸骨,存留痛疼。可是,我竟然还有余力能动。
李靖抬头与我对视,我们都心知肚明。
其中一个大穴被我胸中藏着的海棠钗挡住了,他点不到。
是以,我还是有机会的。
我用剩余之力打出怪奇的招数,他从容面对。我好胜心不容落后,一拳“力能扛鼎”冲击李靖的胸膛。他倒也不退不挡,我顿觉奇怪。我双掌交抵于胸前,齐力一发,复打向他的胸膛。可是,他左臂空旋,虚浮地划出了一圈的“呼”声,风劲蚀骨,顺风击打猛如野兽。丘峦崩摧之势,只听得訇然一声,我被他打落地上。仰躺在地,我大呼气,殷殷作声。浑身血气倒转,已不能再使力出发。
我光明正大地败阵,眼膜沉浸着失败的味道。李靖走近我身,伸手将我拉入他的怀中。顺势一点,中了“长强穴”。我忽觉一股子的浊气焦急地涌进我的口里,依着喉咙往下延伸,打进“腰俞”、“阳关”、“命门”等大穴。凉意嗖嗖地扑在面上,脊椎僵直却挺,我已不能动身。
李靖低头看我,以为他会有话要说。不知,他却用手摸去我的颈后的“大椎”、“风驰”两穴,其后是额前顶门的“百会穴”。
我忽的一阵晕头转向,难辨黑白,不一会儿子就晕厥了。
太阳自霞光万丈而折射,金波透过密密麻麻的竹枝青叶穿过,在郊外野林撒下了层层碎光。
我被猛烈的阳光刺醒了眼,想用手遮挡阳光,可是身子依旧是僵硬。算了,我娓娓睁开眼。
景色盎然,大地生辉。
“哒哒”的稳重是马踏,我细细聆听重复而又单调的音调。腰椎毫无知觉,不过凭我能力,尚且能感我身后正有人搂着我。
眼瞟于上,李靖的下颔顶着我的额头,粗糙的双手在我腰的两侧搭着,牵紧缰绳。察觉我醒,他轻松问道:“感觉还好么?”
我泛起怒气,喝道:“快解开我的穴道!我要回去杀了王世充那个狗贼!”
他道:“回去长安后,我自会解开。”
我火冒三丈,“我问你,打晕我的人是不是你?”大逆不道,不用敬语。
他不答,只拽着缰绳。
我复问道:“到底是不是你?”心里希望不是他。
他还是不答。
我咬唇吐气,心里确定就是他。我蓦然道:“你抓我回去,就是想看我被秦王责罚!”哼声不已。
有这样的一个师父,真不知道笑还是哭啊!
他叹道:“不是,我不会的。”随而付与思绪:“自你唤我作师父起,我就以当你是徒弟。既然如此,我毋须做出一些伤害彼此感情的事。”
“放开我,李靖!”我当下大发雷霆,竟直呼其名。
他没有理睬,继续驰马。
我气愤难平,眼神异动。“回去后,我就出不来了!”
李靖平和道:“不会的。”
我气势汹汹道:“你这么做,与王世充强抢得雪有何区别!你们这些男人都是天底下最不可理喻的,我恨你们,我恨你们……”忽而的怨气忿怒一一化为了失意落寞。
无声的抗议,可是他却一分都不曾松懈,强制筑起的心墙不能攻破。
“我妹妹怀了三个月的身子啊!”我咬紧牙关,威逼自己面对事实。“她不忠不孝,枉为我段家人!”眼眸发酸,幽冷深寒。
李靖一语不发。
我心里委屈想道:“得雪,为何你要这么待我?我千方百计冒死前往洛阳救你,可你却迟迟不走。如今的你罔顾仇恨,竟怀了王世充的骨肉。这,这怎对得住枉死的爹啊!”
我侧眼望去草芥狂乱。
忽而,左侧也赶上了一匹马。
我拢起眼皮,放大瞳孔去望。
马背上坐着一个石榴裙的少妇,估计他就是李靖的结发妻子。
片刻后,我直觉烦恼上头,阖上双目假寐。
良久,当我一觉醒来后,人已在秦王府的床,软软的棉被遮掩身上的冰凉。
手指微颤,有了知觉。我眼一紧,慢慢地活动起来。背脊有些发软,却还有力。双手握拳,我突然从丹田处涌上了一处内力。撑起身子骨,我坐了起来。
脚跟点地,清清凉凉的。我扶着腰弯下,套上鞋袜。笨重地站起,就觉身上仿若千斤重石压着。才走一步,忽然一个踉跄,看似要跌。
登时,双臂被人相扶。
我方昂头一看,瞳孔收缩。“秦王……殿下?”拗口的话语从我嘴里跳脱。
二公子的手收紧我手臂,从而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他道:“你的身子还有些僵硬,先别落地。”
莫名听他的关心话,心有些糊涂的喜悦。可想到他的强势,我直截了当就说道:“多谢殿下的关怀,可是沉冤受不起。”突如其来的冷淡,是我假冒他曾经的语调。
二公子虚惊半分,且后说道:“若受不起,就莫要起身。”强韧的口吻配合神情的漠视,使我心颤。
我道:“殿下来这儿是想羞辱我么?”
他的眼眸锁定我的脸,灰冷的面色更自漠漠。
我深吸口气,心道:“他让师父保护我,却又在我想查出王世充与得雪的秘密时将我掳回来。他这么做,迳自是伤害了我的自尊。”
他道:“你在违反军法、擅自离府之前,何曾想过,你已经在羞辱我了。”平调的话语从他嘴里张合,显得抑扬顿挫,却一语道破我的心。
我吁吁呼气,“你根本不知道我现儿的心有多痛,有多苦。你一个高高在上的秦王,你会懂得亲情?若你懂得,当初你就不会利用太子为自己扬名了。”
话一说出,覆水难收。
二公子的黑眸变得幽深,盛气暗沉。“你在说甚?”咬齿很轻,却能听见他隐含的怒气。
既然说了,就不怕承认。
我仰起脸傲视他,字字珠玑道:“太子温厚敦实,你满腹城府;太子宽仁厚待,你胸怀诡计;太子尚念亲情,你……你甚都不念!”愈说凶气迸得愈快。我几□□辣地吼向他,不等他回答。“你自以为是,冷漠无情,师父他们是瞎了眼才心甘情愿追随你。而我,也不知哪里疯了,足以有勇气数出你的不是!”
嘴巴管不住心思,我不想把自己的怒气发泄在他身上。可是,我的心真的很痛苦。
喘着气,我蔑视地侧开眼眸。
他腾起腰身,手指恰时捏住我的下颚,逼视我的促狭狼狈。他的双目炙热,表情却冷淡如常。“你还想说甚?”一字字的清晰,逼得我哆嗦。
他温热的气息吹拂在我面上,我们靠得很近。
就差一分半寸,就可做出些胡作非为的事。
我的心“噗通”的跳快,脸色凄怆。“你分明是在羞辱我!从一开始就是。”我映着他的面如寒霜,眼眶湿润。我炽盛道:“我与得雪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她现在是真正的王夫人,而我是你秦王的属下。我们分道扬镳了,这都是因为你啊!”
我估摸着,自己是哪根筋抽了。
我用力拍开他扣着我下颚的手,转而我出力拽着他的衣襟。“倘若你能再冷漠三分,不出手救我,我只怕就不是大唐的军人了。那么我就能光明正大地去救她了,而她也不会因此有了王世充的孽种!为何你要这么待我,为何啊——”痛恨他的虚伪,我怒火满腔压江洪。
他迳自无语,任由我对他拳打脚踢。
我现在拥有刻骨之恨,很想回去洛阳杀了王世充。
可是,就是他,就是眼前的人,让李靖掳我回来。
既然会是如此,当初的他为何要放我去?
他这么做,就是在奚落我、伤害我。
我怒号道:“你不是人,不是人……再过七个月,那个孽种就要出世了。我……我要杀……我杀了王世充!”血海深仇引我犯下罪恶。我一推开二公子,正欲转身出门。
倏忽,二公子一把刁住我的手腕,将我拉到他的怀中。双手摁住我肩膀,欺身压来。他低头冷道:“你要去哪儿?”
我挣脱,出言不逊道:“干你屁事!放开我,我要去洛阳手刃狗贼!”胡乱地出拳勾打,根本伤不了他丝毫头发。
他攥着我的手臂,把我劲力往墙壁一撞。我“啊”地痛呼,冰冷的墙面犹如眼前的二公子,使我吓得魂飞魄散。
我如此地怒责他,他定会火气冲天,以军法惩治我。
他的声调低沉,压迫我的抵触感。“你敢再说一遍么?”平调涵盖着威胁,我一怵。
我呼吸不平稳,察看他如墨的眸色。
既然说了第一遍,就会有第二遍、第三遍……
豁出去,谁怕谁!
我双手抵在他的胸前,企图出手点穴。我气道:“你他娘的我要杀了王世……”最后只言片语竟化作了一股子的闷气,涌进了烦闷的心房。
二公子俯首吻住我的嘴唇,粗疏的调息打沉了我的怒气。他的双手扣紧我的两手腕,前胸压低我的身子,使我再次撞在了墙壁上,发出了难听的呻吟。他狠狠地撕咬我的唇,我一口气缓不过来,油然而生的窒息感迅速将我的思绪扰乱。
我猛地挣扎,发现力气竟不如他半分。
干脆出一脚好了,谁知他却用膝盖顶住我的大腿。
我“呼啦”地隐没着气息,他的吻令我浑身燥热难熬,唇齿与我交激碰撞。
在我将近翻白眼、内心吐白沫、快见阎王之时,他使劲地用牙咬住了我的下唇。
我一时惊醒,痛得“呜呜”低吟。
霎时,血腥滑入了我与他的舌中,乱了我们的味觉。
突然,我感到一阵子的脱力。
他终于放开了我的唇,低头近看我。
我发现,他的嘴唇染着我的鲜血。
而我,被他咬破了嘴。
原来,主人彻头彻尾才是真真正正的狗儿!
我搏命吸气,尽量放松身体。可是,我的面颊无理由地发烫。恼火被他的吻压制得只剩一袭惊慌失措,他的霸道专制,今日我算是真正领会。
他轻言道:“还想说么?”
我于心中大骂他的无赖行为,却又有些莫名的喜悦。
奇怪了,我定是被他吻得呼吸紊乱、血气不调、五脏动乱了。
挣开他的手,我低下头扭扭自己的手腕。青青肿肿的腕上,掐杂红红紫紫。我使手背粗粗擦拭嘴上的血迹,看去他道:“我即便要说,也不会光明正大的。”心头大骂:“我在这里诅咒你,该死的秦王!”
娘的,咬得我痛死了!
他的指腹划过嘴皮,扫清鲜血。转身,离开。
我喊了一声,问他去哪儿。突然,竟于心里产生奇怪的失落感。以为他会责备我几句,不料什么都没。
不睬我,亦不回头。他打开房门,瞥见周遭两旁均立正了段志玄、李靖、唐俭与几位幕僚。忽略他们的身影,他拔足就走。
我昂头,疑问他们为何都在。
段志玄迈入门槛,首先就关注我皲裂的嘴唇和干涸血迹。
我挺胸撑腰,直觉他会骂我。
可是,他与二公子一样奇怪。没有责骂,他只道:“你触犯军纪与秦王府家规,我以殿下之名罚你于门外站着思过三日。”甫毕,他负手出门。
李靖与唐俭互视一眼,皆耸肩。
我站在门外,看着对面的房间。
古有圣人面壁思过,现有我面屋反省。
天底下,只怕没有我这么倒霉透顶的人了。
耷拉下眼睑,我双臂自然垂在腿旁。都不知发疯还是痴傻,竟有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大声怒斥主子。
还好主子不怒不言,否则我不会好受。
不过,主子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我巍巍叹气,数着自己的过错。
一句话:二公子,此人君心难测。
夜幕初降,我站在屋子外也有许久了。
外头的海棠树,红得似火的落叶飘零。
我不敢欣赏这美好的花色,一旦看了,只怕会想起二公子的模样。
徒然增添无趣,我复叹气。
忽然,就听到四公子的大吼大嚷。“你们若敢挡本王的去路,就别怪本王不念律法。”
我闻声看去,四公子朝我跑来。
后面的仆人不敢追随,只有在远处等候。
他倏地牵上我的手,急道:“你怎么糊涂了,再一次违犯军纪对你可没有益处的。”微愠的口吻。
我反握他的手,轻拍他的手背。示意地笑道:“我现儿相安无事,你不必忧心。”
他甩开我,怒道:“二哥罚你面壁思过,又不许你用膳,你还说相安无事。他分明与你过不去,与我过不去!”
我跟二公子的私人恩怨,干他何事?
“你是齐王,他怎会与你过不去呢!”我好笑地看他。
他“哼”地说道:“他是怪人,你也是。我从未见过有你这么听话的属下!”
我“噗嗤”喷笑,觉得他的话倒是有理。
他继续道:“而且你只是一名女子,又非男儿汉,他怎能下得了狠心罚你啊!”
我打趣道:“就因为我不是男儿,他责罚我才会显得他大公无私!”忽然,我很想为二公子解释一番。虽然,我肚子里还是一股子的闷气,不过他的气或许不比我少。
四公子咋咋呼呼地转移话题,叫道:“沉冤,你的嘴唇是怎的回事?”上前一步,低下头看我的嘴。
我“咿呀”两声,笑道:“就是……”想着该如何糊弄他。
忽的,他惊道:“秦王府养了狗,你被狗咬了!”
闻言,我捧腹大笑,形象全无。
四公子疑惑地看我,问道:“笑甚?”
我挥挥手,很想告诉他我不笑了,可有止不住想笑的冲动。
假若此话让二公子听闻了,他又是生气了。
二公子是狗?真是天大的笑话!
笑够之后,四公子执起我双手。身子长高,眼眸的颜色深不见底,我只瞧得一片不属于他的阴影。他道:“你何必听他的,就算闯祸违法了,也是陛下说了算。”
我看住他,揶揄道:“非也!莫非齐王殿下不熟悉大唐新的律法?即便我是陛下册封的仁勇副尉,但我依然还是秦王的属下。我的错只由他来负责。”
必须是二公子!
他复“哼”地说道:“他便是看中这一点,才狠心惩罚你的!”
我噙着丝笑,“不碍事,我只是站着思过,又非跪着。”
他不语,可是脸上慢慢释怀。
我问道:“你来此,不会只与我说这些罢?”
四公子道:“我原本打算把你的事情上报陛下的,不过今儿看来也没必要了。”
我“哦”地拖长尾音,想道:“还好制止了他,不然‘唯恐天下不乱’的罪名可要落至我头上了。”
他突然正色,看着我道:“你放心,大哥或许尚不知晓。”
我不大担心大公子是否会知道,不过我知道,真正不知道事情的人是他四公子。
少顷,他睁圆乌黑的大眼。笑嘻嘻地观着我,他喜道:“你现儿怕是饿着了,要不我出去给你带些吃的罢。”
见着他要走,我赶忙扯住他的臂。“殿下,你饶了我罢。事情本就不严重,我挺一挺就过去了。若你为我以身犯险,只怕秦王不肯罢休。”
他支吾道:“可是……”
我抢话道:“若你还把我当作知己的,就不要去。”
听我一言,他果真动摇。“可是你还有两日要捱下去啊!”不吃东西的话,还没被日头晒死,就先饿死了。
我吃吃一笑,“放心好了,以往我还是小叫花的时候,不也经常饿肚子么。两日么,很快就过去的!”
他喟叹地想:“总是‘过去’,也不想想自个儿的身子。”说道:“既然你有恒心,也是好事。”
我抬头看他,舒心地笑开。
撑了一晚,我当真有些熬不住的意思。肚子总是“咕咕”的犹如苗疆的布谷鸟,假若云桑在此,亦恐会这么调侃。勒紧腰带,我猛地吞口水。段志玄不许我用膳,更不许给我饮水。嘴唇本就皲裂,如今更是干得可怕,简直是久旱未逢甘露。舔舔嘴皮子,有丝丝的刺疼。
昂身,抬头。
一点儿要下雨的趋势都无。
大咧咧的日光沐浴我身,大汗淋漓啊。
晌午一过,太阳愈发勇猛地照晒大地。
眼观前路急匆匆地走来一群丫鬟,我随意拉过一位好丫头,问道:“姐姐你好!”
丫头见是我,撂眼看我,笑道:“奴婢可不敢当啊!”赶紧示意后面的丫头,赔礼盈盈。
我亦笑,“敢问姐姐们如此着急的,都是往哪儿去?”
丫头朝我眨眨眼,瞬即低眉折腰。乖巧的话语,一下令我糊涂。她道:“宫里来人了,说是陛下遣太医署的太医令迎接王妃娘娘入宫。”
我问道:“为何太医署的人会来的?”
看来,李渊十分重视二夫人的怀中骨肉,否则就不会派遣太医署的最高官员来迎接了。
丫头以为我是明知故问,遂答道:“姑娘莫非不晓得,咱们的王妃娘娘与两位妾夫人都有了身子,陛下重视殿下,当亦重视殿下将要出生的贵子,遂命娘娘即刻入住承乾殿。”
承乾殿本就二公子所属,是李渊为了使他与大公子增添手足之情而赏赐给他的。而现在,二夫人与两个妾夫人都有了身子。但居于身份的悬殊,入住承乾殿的就只有当家主母一人罢了。
“其余的两位妾夫人都是与王妃怀孕二月?”我不禁低头思忖,也过于凑巧了罢。
丫头道:“对呀,三位娘娘都是一齐有孕的。”
我朝天翻白眼,可想而知上天是多么眷顾二公子的,竟让他能同时获得三个孩儿。
我富有思潮,丫头见我不语,以为我不懂。她嘻嘻而笑,“姑娘有所不知罢,这两位妾夫人里,竟有一位是殿下才娶不久的息夫人。”
顿时,我“啊”地失声。心道:“息颜?有了两个月身子?”荒谬,荒唐。
不过想来,也真奇怪。
息颜嫁给二公子才一个月,如今的她竟怀孕二月。
哦,我明白了。
二公子定是对息颜愧疚,遂才娶她,为了责任。
看来,二公子还是一位值得付托终身的男人。
他可能没有想象中的中意息颜,却能为了她的贞洁而娶她,就是为了不让她将来受世人唾弃辱骂。
“两位妾夫人如何安置?”我问了重点。
二夫人能得李渊宠爱,是好事。
那么,二公子的两位滕妾呢?
丫头道:“陛下已命人从太医署分配一位太医丞、两位医监与医正,还有尚药局、尚食局、内安乐堂、月子房各派十位医官过府诊治。”
我听得头都痛了,摸摸酸得麻痹的两腿。
尚药局掌管皇帝的医疗,地位最高。大隋炀帝将尚药局改在殿内省,属六局之下。初唐建国,李渊改殿内省为殿中省。置监一人,下设六局。置奉御二人,直长二人;侍御医四人,从六品上,负责诊疗;司医五人,正八品下;医佐十人,正九品下。
尚食局职责所在后宫嫔妃,内舍置司药二人,典药二人,掌药二人,负责人员均为女医官。
内安乐堂属后宫安乐房。而安乐房分为安乐堂与内安乐堂,而内安乐堂为宫内嫔妃治病、养病的地方。
李渊拨了一批皇帝与后宫专属的医官前来秦王府,可见他不仅重视二夫人,还有两位妾夫人。
丫头看我深思,不禁摇摇我的手臂。
我一吓,看住了她。
她笑道:“姑娘是怎么了?”
我晃晃脑袋,示意她先行离开。
她领着后头的丫鬟,朝我虚礼后就去了。
我揉了揉太阳穴,直觉嗔怪。
黄昏栖霞,我不停地上下起蹲,为使腿脚不这么快酸疼。捱了两日,总算没有白费力气。往往复复,见的最多不过是丫鬟家丁。
用力地捶着膝盖,发现乏力得很。我的身体发软,毫无内息可调。
虽说今日太阳不猛,可我却饿得无力呻吟。眯起眼,双腿自然而然地退了退。忽的一个踉跄,惊醒了我迷糊的神智。
以为自己将仰后跌倒,谁料竟落入了一堵温如月融的胸膛内。
他从我身后抱住了我的腰肢,不使我倒下。
我知道,遂笑问道:“太子殿下可是有了闲情雅致,与我共赏落日余晖?”
闻人者将我扶稳,嘴唇勾起。“倘或你愿,我自然奉陪。”他的气息在我颈上寻寻觅觅,有些痒,有些热。
我“呵呵”傻笑,轻拍他搂着我腰的手。
大公子的下巴贴着我的左面旁,往我颦上吐气清风。笑了笑,他道:“沉冤,我来晚了。你可怨我,怪我?”
我心头一震,不知所言。说道:“没有呢!”摇头,我很是坚决。
他收紧了双臂,轻吻着我的侧脸。“对不住,让你受苦了。”
我霎时脸红,不想到他一个堂堂东宫太子竟如此敬重我。我眉眼弯弯,笑得唧唧。
如果说二公子懂我,那么大公子就是惜我、敬我。
我道:“如此说来,你都知道了。”不是疑问,那么的镇定使他点了点头。
他道:“我虽不认同二弟责罚你,但是他的做法却是对的。”
我一乍,余光瞟向了他。
他轻轻说道:“若你继续留在那儿,不仅害了你自己和你妹妹,还会害了整个大唐。他不愿让你成为千古罪人,遂才用此强硬手段。”
我眸色沉重。
或许,他说得都对。
大公子抽出左手,忽然从我双腿下抄去。一个提拉,已拦腰抱起了我。
我吓得赶紧搂去他的脖颈,惊道:“太子殿下你……”
他笑如玉吞,“思过两日,你也该明白了些道理了罢。”
我小声在他耳边嘀咕道:“可秦王没有让我离开。”
他拂笑在脸,从容不迫道:“我是太子,你的一切后果由我负责。”
我一闻,脸上顿然热糊糊的犹如黏着的蜂蜜,甜蜜又惊喜。“我乃秦王属下,你打算如何说理?”
“东宫之主,如何?”他的眼眯起,笑颜潇潇。映在他眼底深处的人,是被他呵着、护着的我。
我心头荡漾,潸然。
东宫之主,在我听来含着两层意味。
头一层我自可了解,他是太子,有着压制王爷的权力。
至于另一层意思,我怎么想也不明白。
大公子也不打算解释,粲然而笑。
抱紧我,回房。
海棠树自若流水,挥挥洒洒不带片面的拖泥带水。一簇簇的花瓣,从梢子上飞下,宛若月宫仙女雾影歌舞。粗壮的树干后隐匿着二公子与段志玄,两人各有所思。
段志玄见着前面已回房的人影,忽而知晓。
二公子神髓缥缈,不知所到之处是何幻境。
他对向二公子道:“殿下,沉冤此等作为实属违抗……”
军令二字未全吐出,二公子打断道:“罢了。”清散的话语让人听不出是喜是忧。
不过,他的眼眸漏出的光芒复杂幽邃。
这,让段志玄有了些疑问。
热蝉脱壳,六月。
宇文化及的卫兵到达洛阳郊外,意图收取洛阳为根据地。
叛军本是炀帝的近卫兵,可为精锐。
如今,隋军打隋军,只怕是两败俱伤。
为此,皇泰主忧心忡忡地找来王世充与李密商榷。
王世充主战,李密亦然。
最后,“七贵”之一的卢楚提议,让李密带领洛阳军队与瓦岗军,施以全力抵御宇文化及。
元文都反对,觉得李密不能拥有洛阳军队的权力。
而王世充则建议皇泰主将兵权交给李密,说是缓兵之计。
元文都对此说法感到憎恨,但见皇泰主这个傀儡全然听从王世充的诡计,也只敢怒不敢言。
赶上七月,宇文化及占据滑州,欲攻黎阳。
黎阳守将徐世勣,初战不利,只得退保仓城。
此时,皇泰主授予李密太尉、尚书令、东南道大行台行军元帅、魏国公等头衔,命他带领联合的瓦岗军与洛阳军队赶赴黎阳救援,双方兵马于童山展开对战。
此战打得天昏地暗、由早及挽、难辨胜败。
可是快马捷报,李密身中流矢,坠马落地。伤势严重,晕死过去。
瓦岗军以为首领已经败阵战死,顿时意志消沉,冥冥之中让宇文化及获得了优势。
宇文化及迎势追击,杀得瓦岗军几欲片甲不留。
就在此时,瓦岗军大将秦琼在千军万马中护航守驾,救下受伤的李密。
随后,秦琼集合散兵败将,令徐世勣向宇文化及发动回攻,终将叛军击败。
可是,瓦岗军遭受重创,退于汲县。
童山一战,两败俱伤。
宇文化及的部将陈智略、张童儿等人背叛,归附瓦岗军。宇文化及大怒,遂命人将辎重留在东郡,且遣刑部尚书王轨守之。
谁料,王轨带同整一个东郡的人叛之。
宇文化及众叛亲离,但他不肯罢休,只暂时退据魏县。
我优哉游哉地站在海棠树下,手持诗词诵念。
刘文静坐在我身旁的石凳上,品茗闲雅。
我念念有词道:“荡舟无数伴,解缆自相催。汗粉无庸拭,风裙随意开。棹移浮荇乱,船进倚荷来。藕丝牵作缕,莲叶捧成杯。”
诵毕,刘文静放下杯盏。抬头静观我面色,无非是忧愁无奈。他道:“殷英童的《采莲曲》似乎不适合你今儿的处境。”
我唉声叹气,一屁股地坐在他隔壁的石凳上。看住他,我奈何道:“我梦想荡舟,却无侣相伴。”
婉转说明,我想出府,却不得二公子批准。
外头世事,我皆不清楚。
刘文静倒一杯浓茶,递到我面前。“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守则不足,攻则有余。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胜也。”
我一懵,想道:“《孙子兵法》之《军形》?”如今,我与二公子着实像对敌之人。
刘文静的话有些暗示。
我想想看,灵机快闪。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
若想不被敌人打赢,就先得做好防备措施。能战胜敌人的,就更要进攻。
现下我被二公子钳制,所以我只能等待。
可是,如果他不动,我何不先动?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我得瑟之时,长孙无忌快步走来。缓缓气,他道:“沉冤,陛下遣人请你进宫,你快些去准备准备罢。”
我眉尖惊跳,看去了刘文静。
他的容色有些沉,双眸直视长孙无忌。“辅机,皇上怎会突然邀请沉冤入宫?”
长孙无忌一下陷入沉思,亦觉奇怪。心念道:“沉冤只是一介九品仁勇副尉,是不得觐见陛下的。怎么……”他挑眼看去我,却对刘文静道:“我也不知道。”
我眼波流转,倏地自由。
终于有机会了,可以出府。
虽然只是进宫,但好比在此当笼中雀。
就在我想破脑袋寻思李渊因何邀我入宫,才听陪伴在李渊旁的裴寂道出真相。
原来是陪李渊游园玩乐,顺势谈天说地。
我亦步亦趋地跟在李渊身后,裴寂却是与皇帝平并肩而行。
前不久,裴寂晋封民部尚书,而刘文静亦迁陕东道行台左仆射之职。
可是,比于刘文静,裴寂更为蒙受李渊的恩宠赏识。
早有听闻,李渊对于裴寂为他夺取大隋江山功不可没,对此十分感激。曾言“朕能当上一国之君,裴监出了大力”。李渊自称帝后就称裴寂为“裴监”,从不直呼其名。每日给予裴寂下诏尚食御膳;升朝时,必请裴寂同坐。散朝时,也常留裴寂卧于太极殿内。凡裴寂之提议,李渊言无不从。
如此高厚礼遇,古不曾有。
对于其他的当朝大臣,也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遂此等举止,难免惹得朝臣微词蜚语。
自两仪门南走约莫一段路后,入太极殿。
李渊下旨传膳,示我亦与他们同坐。
我惶恐,不敢吱声。
裴寂笑着将我拉下,固定我坐在软垫上。
我“咕咚”地吞口水,并拢双腿坐直。
隔壁是裴寂,对面就是一身龙袍,却与平常男人无疑的李渊。
李渊蓦然地打量我,发现我的紧张,不禁笑问道:“你不必恐惧,朕只想与你们如家人般用膳。”
裴寂低头失笑,言不能及。
一顿饭下来,我总是不敢抬头与李渊对视。心中所想,难免都是龙颜不可窥视之词。
消遣地谈起家常话,李渊问道:“沉冤,你可想过朕今日召你进宫的原因?”
我微晃脑,如实招来。“沉冤愚钝,请圣上明言。”
裴寂睨去一直低下头的我,好笑道:“姑娘还是害怕呢!”瞟了瞟李渊,只见他笑笑未语。
渐而,李渊板起面孔,正色道:“你还记得一个月前么?”
我一瞪心眼,讪讪道:“沉冤记得。”
他道:“你因违犯军纪被秦王所罚,对么?”我早有料及,只摁头。他继续道:“那你可知道,太子因你出事而擅自离宫,违反宫规?”
我“咝”地呼气,猛的抬头迎视龙颜。
他挑起眉峰而浓,怏怏道:“东宫太子为了一个小丫头不惜违法,若是把事宣扬出去了,只怕对他声誉不好。”
我从善地点头,知错道:“一切后果,沉冤自会负责。”突然趴着腿爬到他的面前,俯身跪好,额头点地叩首。“请皇上莫要责备太子殿下!”
裴寂扫视了李渊一眼,内心有笑。
李渊平心气和,“你很在乎他?”
我一个激灵,双颦染红。故而,轻微地低吟一声“是”。
他微笑,弯腰托起我的双臂。
我受宠若惊,满脸震愕地看向他。
他道:“当时我问的他,也这么答复。”
我绯红飞脸,不好意思。
他看去浅笑悠悠的裴寂,仿若呢喃。“这便是小儿女间的情爱罢!”话音刚落,他迳自一笑。
我未曾听清。
李渊命我起身,随后道:“倘若你真的是在乎他的,可会介意身份地位?”
我略有清楚,摇头认定。“沉冤本是一名叫花子,卑微如蝼蚁。蒙受皇恩,赐予国尉一职。又幸运获得太子的情谊,沉冤不敢再有妄想。只盼能一辈子惜重太子,扶助他创就大唐盛世。”答案既不自负,又不自私。
李渊豪迈大笑,直言道:“好丫头,大志气!”
我佯羞不言。
至秦王府,长孙无忌拉过我入房。
内室灯火暗明交错,斑驳的光影映照出他的焦灼与坐于软垫上的刘文静的平淡。
我奇道:“先生也在此啊!”
长孙无忌嫌我问题多余,遂直白道:“陛下找你所为何事?”
我瞥一眼他,心想:“啰嗦!”笑道:“就是邀请我随他与裴公用膳罢了。”
闻言,刘文静眼内闪烁。
长孙无忌“咦”地吐声,问道:“就这样?”
我“哼”地抡他胸口一拳,无理取闹道:“不信也罢,反正我总算去过一趟太极殿。”那里的辉煌可不是我这等无知百姓所能奢求向往的。
长孙无忌摸了摸胸口的微疼,别扭地咕哝道:“真奇怪。”
我耳朵竖起,将之收听。说道:“下次我若还被陛下邀请,头一个带去的人定是你。”食指点了点他的鼻子,调戏泄闷。
他哆嗦地腾了腾,面色有些烫。
刘文静平静多时,忽而道:“裴寂可有说甚?”
我耸耸脖子,“初时是陛下与裴公商议国事,后头便是我与陛下说得多了,裴公只在一旁观着我们笑而不语。”
他掠过一袭深沉的光芒,沉思其中。
我见他姿态,定是对裴寂有了顾忌。
也对的,现儿的裴寂可是李渊跟前的红人。
即便太原起义的策划者是刘文静,虽有高官厚禄,也无法与裴寂类比。
毕竟,裴、李二人之情,就连刘文静都不可卷入搅乱。
数日后,我复被李渊邀请前往太极宫赏花。
太极宫东临东宫、西连掖庭宫、南接皇城、北抵西内苑。宫墙四面共有十门:南面五门,中央为承天门,以东为长乐门、永春门,而西为广运门、永安门。正东一门,为通训门。正西二门,南为通明门,北为嘉猷门。正北二门,稍西为玄武门,偏东为安礼门。
朱明门外的前朝正殿为太极殿,乃皇帝听政议政之处。后朝的四周有廊庑围成的巨大宫院,东西两侧建有官署。从后寑的两仪殿一路而过,周边有大小宫殿多处。苑囿位于宫殿最后,终止于北边玄武门。由南自北,所到之处皆是雕栏画栋、错落有致。碧瓦飞檐,梁柱涂金,极尽奢华。亭台池沼、铜雀金牛的台阁轩榭应有尽有,小青石头路的两旁盛开了数不胜数的遥无边际的海棠树。
宫锦海棠树,清泉石上落花红。笼绣如宿妆淡粉的凋零花瓣娓娓下降,飘然而落。墙头独见,繁枝千花自赏。唯有东风最相配,归去时带枕痕惊梦。
我抬头观赏,空中隐约传来阵阵花香鸟语。虽不知是否海棠之美,但竟已扑朔迷离人自醉。
难怪二公子从宫中回府,身上总携带淡香,衣角甚至挽留了片片细微的海棠花。
曾经,他也对此景这么爱不释手、乐而忘返。
忽而,好梦错醒。
我远观前方的一男一女,竟是四公子与云桑。
云桑褪去了初见时的苗疆花裙,仪态乖巧的少妇姿容,瑰美清丽。
这一对小男女,听旁人讲总是吵吵闹闹,却为深宫增添暖意。
他们似乎也看到了我。
四公子大步走来,抛下面如桃色的云桑。他喜道:“沉冤,你怎么进宫了?”
我不答,绕过他望去正拔足小跑的云桑。一袭浅笑,我道:“我被皇上邀来赏花,你们也是么?”
四公子听我提出“你们”,大大的眼眸瞪圆,小嘴鼓起。“只我一人。”
“不,不是。”后头跑来的云桑,大口大口地呼吸。抚着胸臆,她朝我笑道:“是你啊!”
我一别行礼,温善道:“齐王、王妃有礼!”
云桑小脸颊蒲红,赶紧请我起身。“莫要多礼。”
我眯眼斜睨四公子,发现他正在走神。
云桑拉过我的手,“太好了,我还在踌躇着几时能见到你,现在终于得偿所愿。”
我有点开心,有点惊讶。“我现在成了保护秦王的国尉,平日里多有忙碌,所以也不时常在太极宫走动。”
她“哦”地惊奇道:“女人也可为朝廷命官?”
想我一个小小属下已经可以飞天了,居然还是个九品芝麻官,已经可以成仙了。
此时,四公子起劲,朝云桑轻吼道:“你懂甚!沉冤是凭她自个儿的努力,方可换来今日的小成就。”
她一听,扁嘴仰头观察他。
我心想道:“这厮待女子家的,怎就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说道:“王妃对我并不了解,是以有疑也不足为奇。”
此话后,她“哈哈”轻笑,娇态可掬。
四公子向我冷哼一声,环胸抱臂。蓦然,他对我道:“沉冤,你可有听闻外头大事?”
我爽快而笑,“你又不是不晓得,我现儿除了太极宫就只能在秦王府活动。”
意思就是:小狗儿被主人软禁了,吃不到外头鲜美的骨头。
二公子还是不肯松懈对我的监视。
他低头,突然的沉重。“闻说……李密中箭了。”
我恍然如梦,眉头微蹙。
云桑问四公子道:“殿下,你说的可是童山一战的李密?”
四公子尚且忽视她,对我道:“宇文化及退避魏县,只怕是养精蓄锐再攻黎阳。”
我神智一懵,全然不懂他们说话。
不过,我早前从探听长孙无忌的口风,略懂一二。
李密与宇文化及为争夺黎阳,在童山大战了三日三夜,最终两败俱伤。
宇文化及败退魏县,保城练兵。
李密驻扎汲县,休养生息。
四公子道:“不过,我所听闻的可不止这些。”忽然的,他面色一坠。
我心有不安。
他缓了口气,“有人看到王世充的夫人独闯瓦岗军营。”
我惊吓,顿然魂不附体。心想道:“得雪去那儿作甚?”
她如今正是威风得意,难道是要去奚落李密一番?
我握紧拳头,龇牙问道:“你的话可当真?”
他见我的沉暗之态,不禁心跳胸颤。“当真。”
云桑看向我,正欲问话。
我拔腿,一阵风似的回头跑。
她高声呼喊我,却很快被四公子拦住。“你作甚?”怒气匆匆,转眸对准她的无邪心机。
她眨眨眼,不明所以。“她怎么跑了?我还想再说几句呢!”
他用力地朝她哼一声,“无知妇孺!”当即负手旋身而走。
云桑又是眨眼,火急火燎地追上他,心里骂道:“我是妇孺,你便是匹夫!夫唱妇随么!”踩着地上属于他的影子,对着他的背脊尽做鬼脸。
我跨越栏杆,撒腿奔跑回府。
凉风习习,撩起了长孙无忌的衣袍,他见是我,赶紧嚷着我的名字。
我一概漠视,飞回房间收拾。
不一时,长孙无忌终于赶到我房。见我将段志玄的匕首拴进线靴内,再看我把暖玉佩藏进怀中,就晓得我是作甚。他按住我的手,“你又想违犯军纪了是么?”
我推开他,却不看他。
他道:“秦王不在,你可不许胡来啊!”
我抬起眼,“正是因为秦王不在,我才要离开。”
他问道:“你是否听了甚流言蜚语?”
我扭头就走,他瞬时扣住我的手肘。“沉冤。”呼唤中多了些陌生感。
我一怔,轻轻说道:“长孙辅机,我们是知己么?”
他怔忡,不言而明。
我笑,“若你还把我看作知己的,就放我离开罢。”
他桎梏我的手肘,没有松懈。
我不觉疼痛,倒是寒心地回头瞪住他。“否则,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
“你若去了又会被殿下……”他诘责道,眼色分神不谙。
我抢白道:“假如会失去你这位好友,那么我宁愿被秦王惩罚。”
他五指一颤,自然松垮。“你可否告诉我到底发生何事了?你要前往何处?”
我见着他的忧容,内心呆滞。遂道:“汲县。”
他掩映着愁思,瞅视我。“……你早去早回。”
我释怀一笑,向他颔首致敬。随而,我快跑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