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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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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姤清醒过来。
却也已深陷危境。
这少女,姓李名贞娘,因为表哥负情,不肯另嫁,正决意赴死。
而元姤的神识不知为何,竟嵌在李贞娘的身体中无法自拔。
她竟将自己识作了李贞娘,险险与她一同赴死!
她还记得,这少女少顷便要自悬梁上,香消玉殒。那时节,嵌在这身体里的自己的神识,却要面临什么结局?是重回自在?还是跟着魂飞魄散?
元姤不敢赌。
她清醒过来的一霎那,立时宁神定虑,想将神识自华服少女身上挣脱开去。然而平时简简单单神识离体,此刻竟难如登天!
元姤急于摆脱这个躯壳。
她在心中默念:“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这是《道德经》中的经文,意指摆脱躯体,便无忧患。她惯常用这句作凝神离体的符咒来用。
然而,并无效用。
她感觉不到自己的躯体,更感知不到自己的法力。
李贞娘凝视着镜中的自己,似是满意了,转身去辍锦凳。
虽然只是神识,元姤却觉得自己出了一身汗。
是了。梦者心之境,万事由心生。这是李贞娘的梦境,不是清颐的。
李贞娘不识得元姤,也不信有人能将神识离体。所以元姤就做不到。
难道只能等?!
等她悬在梁上,判自己死生?!
束!手!待!毙?!
元姤心念疯狂乱转。
电光火石之间,蓦地想起酒坛来。
当日她教清颐临场机变,以经文发出符咒,却被酒坛拦住。那时老酒曾说……
“你道咒符为何是死的,那些咒符都是前人总结好了的,念诵时真气自然沿固定经脉行走,发出体外,才成术法。”
李贞娘颤巍巍站上了锦凳。
元姤静下心来老老实实、一字一字,默念咒语。念那段冗长拗口,已有多年不曾念过了的“神识离体”咒。
她感觉法力在经脉中慢慢凝聚,由点滴而涓流,由涓流而江河,由江河而汇为海。
识海动,术法成!
白绫抛上了房梁,李贞娘十指纤纤,灵巧地打着结。
元姤的神识,依然卡在李贞娘体内。 “若神识能有心跳,现下约摸是要跳出腔子了。”她想着,在意念里深深吸一口气。
术法的确是成功了,然而神识并未离体。这其中究竟是哪里出了错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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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颐并酒坛两人并不知元姤如今的险境,只有等着。
清颐捂着脖子,酒坛喝着酒。
这一等,直等到寅时将过,东方泛白。木坐半夜的元姤长长吐了口气,慢慢张开眼睛。
清颐并酒坛大喜,还不及问询,元姤竟翻身跳下床来,掀了围子,钻入床底去了。
清颐、酒坛:“……”
元姤在床底画出一点明光符,借着亮光在墙缝里抠抠索索,半日才爬了出来。摊开手,掌心里晶莹剔透的一点。
酒坛“呀”了一声,小心翼翼伸手拈起来,对着光仔细端详:“这是……魄的碎片啊!可惜,有裂纹了。”
元姤笑了:“能从活人身上碎下来,可见这魄有多脆,被我术法一震,可不就裂了。”
清颐并不识这样东西,凑过去看。
只见这碎片小指盖大小,冰片子也似,周边并不圆整,中间细细一条裂纹。
“这便是那梦境的载体,此间闹鬼的元凶。”元姤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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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贞娘将那颗千娇百媚的脑袋塞进白绫里去的一刻,元姤终于将神识自她身上挣脱出来。
她几乎是结结实实摔在了地上,瘫成一摊泥样。
喘得几乎脱力。
李贞娘终于完成了她寻死的壮举,安安静静挂在了梁上。
元姤坐在地上,望着房梁上两具女尸(清颐的梦境虽然碎去,前一具悬梁的女尸却丝毫未动),突然攥起拳来,在自己脑门上用力擂了一记。
她于最后关头终于找到了错误之处。
所谓“神识离体”咒,是将神识从自己的躯体里释放出来,而她却正要从别人的身体里挣脱。
所以,该用的,是“离魂”咒。
元姤瘫坐在地上,将清心符翻出来念了三四遍,宁一宁神,定一定性。一直坐到第三名李贞娘进门,才挣扎着站起身,走向房门。
先前画满符咒插紧门闩的两页门扇已随着清颐的梦一起碎去,如今的两扇只虚掩着,元姤伸手推开,大踏步走出房去。
清颐的梦,仅限于一室之内,故元姤出不得房;而她此刻身处李贞娘的梦中,却能够畅游这座绣楼,并楼下的园子。
这楼的布局与客栈差相仿佛,那园子,依稀便是客栈停车马的后院。蔷薇丛后两名侍女面目模糊,僵立不语,只在又一名李贞娘靠近时,讲出预定的对话。园中无风,柳枝自动;黄莺无踪,啼啭自清。
元姤向着花木深处多走两步,又撞上了无形的壁垒。想来那位李贞娘,素日足迹也就到此为止。
四处勘察一遍,回到绣楼上时,已经挂起了五名李贞娘,第六名正刚刚奔进楼来,泪光点点,气喘吁吁,直跑得鬓蓬钗斜,一头冲入隔壁房中去了。
元姤在妆台上看了看,翻出一枚画眉的螺黛,蹲在地上,一笔一划、老老实实地画起符来。
符画得很大,几乎画满了半个房间;也画得很慢,因为身体里空荡荡的,没有熟悉的法力流动,只能一句一句默诵着咒语,将法力凝结在指尖,顺着螺黛,印在地上。好在那螺黛虽小,却似用之不竭,直到画完整个符,也不曾稍有折损。
元姤低着头一笔一笔精描细画,李贞娘在身边来来去去一趟一趟奔波。待得符成,已是吊起了第九个。
(九啊,真是个好数字。)
元姤站起身来,弯了弯嘴角。
青色的光芒自每笔每划中浮起,在符咒中央聚集,漂浮、旋转,渐渐形成一小股旋风。
元姤的眉眼也弯起来,带着十分满足。
飓风符啊,有多久没有这样认认真真画出来了。每一笔都凝神、聚气,调动全身法力凝聚而成的飓风符。
风旋转着,越来越大,越来越快;风呼号着,如千百把利刃,摧枯拉朽。房梁断裂,墙壁粉碎,房顶寸断,后园烟消。
梁上少女的身影摇晃一下,犹如平静的水面上丢下一颗石子,那倒影扭动着、散落开来。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每一个梦被打破,梦的主人也消逝去。元姤稳稳立在虚空中,她乘着风,她就是风!
第十名少女散落在房门入口,第十一名消逝在楼梯上,第十二名刚刚转身跑向绣楼,第十三名正蹑手蹑脚走向花丛。
满空都是飞舞的碎片,梦境的碎片,五颜六色,光怪陆离。
它们飞舞着、旋转着,都投入一点点晶莹剔透的白色碎片里去,那碎片发出了璀璨的光芒,随即伴着“喀嚓”一声细响,光芒乍敛,整个梦境归于平寂。
元姤发现她的神识正立在青柳客栈的客房中央,酒坛和清颐正围在床边盯着自己的躯壳。那光芒敛去之处,正在床底下,墙缝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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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姤将梦中见闻简略说了一遍,连遇险那段也不曾隐去。
直把清颐听了个心惊胆战。于是他颤巍巍指着那片碎魄问道:“这就是自经而死的李贞娘留下的?”
“不是!”元姤与酒坛异口同声回答。
酒坛把元姤和清颐各看两眼,将碎魄交在元姤手里。
指导后辈什么的,最好还是师叔来。
元姤便托着碎魄对清颐解说道:“人死魂魄散,无形无迹,不可能留下这么一块碎片的,这必是从生人身上碎落下来。”
“生人的魂魄……怎会碎落下来?”清颐看看自己,再看看元姤,甚是吃惊。
元姤摇手道:“不是什么人的魂魄都碎得了,总是本人原本魂魄不坚,又逢大悲大喜大怒大惊之事,因缘巧合,才能如此。”因见清颐面上仍带迷茫,倒问了他个问题:“何谓五神脏?”
清颐应声而答:“五脏各藏神,心藏神,肺藏魄,肝藏魂,脾藏意,肾藏志,是谓五神脏。”
“何谓五脏之志?”
“心在志为喜,肺在志为悲,肝在志为怒,脾在志为思,肾在志为恐。”他答到这里,若有所思。
清颐修道资质寻常,原是初入师门时他师父下的定论。清颐那时七八岁,也不气馁,问师父有什么补救法子,便得了“勤能补拙”四字真言。这些年清颐谨遵教诲,兢兢业业,术法修为如何另当别论,典籍符咒真是烂熟于心。只是他学道不足十年,修为境界尚浅,见识得少不说,深一些的典籍都是摸不到的,所以这散落的生魄,非但见所未见,而且闻所未闻。(不比元姤,那是师祖单一个儿教大的,恨不得全门派典籍都由着她看。)如今被元姤点出关键,略觉明白了些。
神与形相对,所有呼吸、心跳、饮食、动作都赖神主持。没了神,那形就是一摊死肉;可没了形,神就是个游魂,须臾便要消散了。
神又分为神、魂、魄、意、志,分别为心、肝、肺、脾、肾五脏掌管。这个心所主的神,便专指人的情感思绪了,那也是五神里最重要的,因心主了这个神,在五脏中也是最重,又被称为君主之官。
又道“人有五脏化五气,以生喜怒思忧恐。”种种情绪,皆为脏腑之气所主,心气实则喜,肝气盛则怒,所以又有“心在志为喜,肺在志为悲,肝在志为怒,脾在志为思,肾在志为恐”的说法。然而情志太过,又能反伤所主之脏,所以大喜伤心,暴怒伤肝,悲忧伤肺,多思伤脾,过恐伤肾。
因肺主魄,悲忧太过又伤肺,肺伤则魄伤。那李贞娘因婚姻不谐,一腔悲伤无处发泄,欲以死相抗,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乃至夜夜梦中自经。这团悲伤之意,连带那梦境,竟都凝结在这一角魄上碎了下来。
魄既为人神的一部分,自有灵性,这散落下来的一点碎魄,天长日久,虽不曾开了灵识变成精怪,也有了些天然的法力,令房中人阖眼必入此梦。
“何况那梦中,李贞娘自经而死容颜不变,正可说明此梦是生前所做。”元姤又追加一句,“你若仔细瞧过就知,她在梦里,死得一次比一次好看。”
少女不知自经的苦痛,在梦中一遍又一遍设计着死亡的华章。
清颐默然半晌,闷闷问道:“那……这李贞娘……究竟死了不曾?”
“肯定死了。”元姤答。“这魄都有了如许力量,怎么也应碎落了百年之久。”
酒坛被酒呛着了,咳嗽连连:“咳咳!他是想问……咳咳……这个李贞娘……最后到底有没有真的上吊!咳咳……”
清颐默默把师叔看了一眼。
元姤被问愣了:“啊……我不知道。”
酒坛把双手一拍,很不负责任地笑道:“管她上不上吊!总之客栈的问题已经解决,跟掌柜也有交代了!”
话音未落,手中一冰,却是元姤将那片碎魄塞了过来。
“……给我?”酒坛讶然,“碎魄难得,这片魄虽然有了裂纹,炼不得法器,用来合药也是极好的。”
“给你。”元姤答得波澜不惊,“人的魂魄,对精怪修炼有益的吧,这碎魄有些年头了,想来更好。”
“是很好。”酒坛温温一笑,却将魄递还了回去,“然我与那些精怪不是一个路数,用不着这个。你留好。”
“当真?”元姤将信将疑。
“当真。”酒坛将铁指环亮给她看,“我自得了这个,这些东西都对我无用啦。”
元姤知这铁指环来历非凡,也就不再多问,点点头,自寻了个小瓷瓶将碎魄收妥,瓶盖上画了符咒封镇,交给清颐:“我不擅丹鼎,等回山后问问师父怎样用。”
清颐连忙接了,收好不提。
此时天色欲曙,客栈里已听着有人走动了,酒坛笑说:“既是将这房间已肃清了,我去寻掌柜告知一声,顺便要些早饭。”
说着,自出门去了。
却是走出老远,又停了脚,将铁指环细细摩挲了半晌。
掌心里似乎仍留有碎魄冰凉的触感。
酒坛慢慢笑起来。他素来一脸沧桑显得老相,如今笑开了,竟也是神清骨俊、相貌堂堂。
“嘿!”他摩挲着指环笑道,“多可爱的小姑娘。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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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风妖图志碎魄》
“人悲而魄碎,其碎片莹白剔透,触手微冰。其人魄碎,执念亦封于碎片中,日久则生幻境,人梦则入幻境中不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