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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三章 ...

  •   元姤立在地上,仰着头打量自经的少女。
      少女容色恬淡,并不似寻常自经死的人,凸眼伸舌种种狰狞之色,眉目轻阖着宛如沉在一个幽深的梦境里;双手轻垂身前,花纹繁复辉煌的大袖下透出纤纤十指,指甲上遍染了丹蔻;一双纤足在裙底若隐若现,绣花缀珠的绣鞋套在精雕细嵌的木屐里,虽然双足微纵,那木屐也稳稳当当套在足上,不曾跌落下来。
      元姤绕着少女转了三圈,口中“啧”了一声:“这吊上的,一看就没经验。”
      清颐:……
      多新鲜呐!这事儿怎么有经验?!吊一次就死了好吗?!

      元姤把剑还了鞘,交给清颐,自顾推开了房门。
      那少女入得房来,这门不知何时又闭上了。
      门外一条走廊,与那客栈布局仿佛,也有数个房间,俱都双门紧闭,一条木楼梯通向楼下。
      元姤往前走了一步,宛如撞上一面透明的墙,再不能进。
      她想了想,双手结印向外一推,轻叱道:“破!”
      法力自手中逸出,飞向走廊对面尽处,打在墙上,绽裂了一条大缝。
      然而那透明的墙依旧立在身前。
      身不能前。

      “咯噔、咯噔”脚步声连响,一名少女提着裙摆跑上楼梯,泪光点点,气喘吁吁,直跑得鬓蓬钗斜,一头冲入隔壁房中去了。瞧面目,依稀便是先前自经的那位,只是家常装束,虽然精致,并不华丽。
      清颐也走来门边,和元姤并肩瞧着。
      不多时,那少女又从房中出来,换了华服,散着发,素着脸,朝着元姤和清颐笔直走来。比起刚才跑上楼,这次她走得慢了许多,木屐不曾褪掉,“咯噔、咯噔”敲在走廊上,有一种别致的韵律。少女的表情也有些奇异,带着点忧伤,带着点欣喜,带着点疯狂,又带着点一往无前。

      元姤突然将木门狠狠甩上,落了门闩。她双手凌空,疯狂地画起符来。加固符、锁符、辟邪符、隔绝符……种种符咒覆在门上,一层一层闪着淡青色的微光。
      双扉木门吱呀而开,华服少女缓慢而坚定地走了进来。
      元姤抬了抬手,似要拦阻那前进的步伐,踌躇了一下,终于还是让在一旁。
      清颐惊疑不定地看着画满了符咒的木门,门还在原处,门闩纹丝未动,门上层层叠叠的符咒光芒闪烁。
      而在元姤身旁,有两扇被推开的木门残影,摇晃着慢慢阖起来。

      “这一个……是你的梦。”元姤抬了一只手,点住紧阖的门,“这一个,是她的梦。”她指着身边摇晃的木门残影,又指向妆台前的少女。
      “她的梦不知为何遗落此处,与房间融为一体,令每个住进这房间的人,陷进这个梦里无法自拔。”元姤说,“要想出去,唯有打破它。”

      清颐抽出剑来,神色凝重。
      “怎么破?”他问。
      难道要斩杀掉这片梦境的主人?他看向妆台前挽发的少女,心里有点为难。(有点……下不去手啊。)

      少女正在用一种奇异的方式挽发。仿佛手刚刚拢起长发,那发髻就自然结起,她只需将珠翠插个满头。
      “这个人,做梦的时候还没有死。”元姤也看过去,“她不知遇到什么伤心事,大约想用一场自经作为人生最后的落幕,华服、艳妆、乃至挂在房梁上的姿势,每个细节都精心设计,甚至梦中也重复一遍又一遍。可怜她不知道,自经死的人有多面目可怖。”

      华服的少女梳妆毕,拾了锦凳走过来。
      元姤突然喝道:“现在!烧房梁!”

      少女稳稳立上锦凳,抽出白绫。

      “我?!”清颐讶然道:“我没带咒符……”
      元姤凝眉叱道:“拘泥!这是你的梦里,你想做什么便做!”

      白绫搭上了房梁。

      清颐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用力吸一口气,大声诵起咒符,剑尖“呼”地蹿出一条火龙,缭绕着缠住了房梁。
      元姤吓了一跳:“随便放个火就是了,你把三昧真火祭出来做什么!”
      清颐赧然道:“以前见师父用过,十分羡慕。但师父说,以我的资质,再过四十年大约才可一试。趁着做梦……我就想看看,我使出来是什么样子。”
      元姤笑着摇摇头,一把拎起清颐,丢上床去:“也罢。以三昧真火的威力,这个梦马上就要碎了,你先出去等我。”

      三昧真火非同小可,房梁被火龙轻轻一绕,摧枯拉朽一般灰飞烟灭。
      然而那白绫依然悬在半空,火光烟尘之间依稀还有另一根大梁,牢牢系着白绫,稳稳挂起少女。
      整个房间都在颤抖,如大厦将倾。火龙咆哮着上下翻飞,所过之处,墙倾地陷。
      清颐从床上挣扎起来,急急问道:“师叔你做什么去?”

      元姤一手掀了窗扇,听到清颐的问询回身指指悬梁的少女:“你的梦虽破了,这个梦却还在,我且再看看。”说着探身跳了出去。
      清颐还想再说,那屋子已是塌了,只听“哗啦啦”一声大响,登时眼前一黑,复又一亮,入目就是酒坛那张风霜的老脸。

      清颐忙挣扎着想坐起来,一动,扯得脖颈生疼。“哎呦”一声,捂着脖子又躺回去了。喃喃道:“师叔下手可真狠。”
      酒坛“吃吃”直乐。
      乐了一阵儿,见元姤没有动静,不由奇道:“怎得自己回来了?阿元呢?”
      清颐便将梦里事情说过一遍,又道:“师叔要我先回来,自己再探梦境。”
      便见酒坛两道粗眉毛皱了一皱。
      清颐忙问:“可有什么不妥?!”

      酒坛摇摇头,半晌方道:“以神识入人梦中,原是极冒险的。入人梦境中,生杀俱由人,生死操于人手,她神识如有失……”他看了看那具离了神识而略显呆板的躯壳,叹一口气:“莽撞了……”
      清颐大急,捂着脖子爬起来:“既然如此危险,老酒先前怎么不说?!竟让师叔为我冒险。”
      酒坛将清颐看了一眼:“我以为她只到你梦里转转,那是无妨的。”
      清颐想了想道:“是了,我自不会对师叔不利。”
      酒坛笑了,突然问了句没头没脑的话:“阿清,你觉得阿元厉不厉害?”
      清颐捂着脖子没命介点头。
      “那便是了,我担心什么!”

      想起梦里元姤与他说的话,清颐渐渐琢磨出点味道来:“那是我的梦境,万事由我心生,我觉得师叔无所不能,她在我梦里就当真无所不能。可是这个意思?”
      “差不多吧。”
      “然她入了那少女的梦中,少女并不识她,师叔……用不得术法了?!”
      “也未必就用不得,可也没那么随心所欲。”酒坛喟道:“我怕的另有一桩。”
      他将黑黝黝的指环转了两圈,看着一屋子飘摇的符纸,慢慢言道:“梦乃心之境,也最易困心魂。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不知周也。那还是先贤大能,在自己梦里,都险些迷了自我。阿元入你梦里,你唤她师叔,她自然记得自己是阿元;入旁人梦中……若迷失在里面,忘了本心,不得回返,那可危险了。”

      清颐急道:“那、那如何是好?现下可能唤醒师叔?”
      “万万不可!”酒坛忙将他拦住,“你若现在惊动了躯壳,那神识可就真回不来了。如今只能指望她自己……咦?”
      酒坛因说话凑得近了,瞧见元姤眉心一点朱砂,不由一怔,奇道:“这……是个平安咒?”
      那是临下山前老泰谦亲自执笔画下的,因画得极细致,猛一看宛如天生的朱砂痣,下山也有月余了,这点朱砂还鲜艳如初。
      且,似乎更红了。红得发亮。
      清颐口里答道:“下山前师祖亲手画的。”说着也跟着端详了下:“怎么好像……”
      两人对看一眼,都觉得这朱砂符咒似是在微微发光。
      清颐伸了手想碰一碰,却如被火燎了下,烫得缩回了手。

      酒坛拍手笑道:“无妨了!我们等着便是。”
      因见清颐满脸迷惑,便对他分说:“眉心乃上丹田,身与意相连处,若在此处镇了符咒,便将神魂牢牢系在身体上了,好比风筝,飞得再远,线在人手中,不怕收不回来。”又指他眉心道:“先前阿元不也给你画了符咒。”
      清颐恍然。
      酒坛心中却叹道:“这符咒亮得如此妖异,恐怕阿元在梦里也不轻松。”

      …………………………………………………………………………………………
      元姤此刻确然不轻松。

      清颐的梦境坍塌那一刻,元姤自窗口一翻而下,楼高只得二层,她自恃身手,断然无事。
      这一翻,就稳稳当当立在了楼下。
      (纵楼不高,然也不该如此轻松。)

      疑惑未过,却被一阵窃窃私语吸引了注意力。小心翼翼走近两步,转过一丛蔷薇,原来两个侍女躲在花架后闲聊,葱绿比甲隐在花枝间,几乎瞧不见人影,只隐约瞧见一个发间插着银钗子,另一个却簪了石榴花。
      戴银钗的道:“刘家表少爷与王知县家的小姐定亲了。”
      簪花的便惊呼:“当真?!”
      “怎么不真!五月初五就要放定了。”
      簪花的那个声音惶惑:“那四小姐可怎么办!”
      先前那个呵斥道:“胡说什么!四小姐清清白白的女儿家,和表少爷有什么相干?!”
      簪花的辩解道:“外人问起来自然是这样说。可是刘李两家世代通婚,到了这一辈,只四小姐与表少爷年龄相仿,大家都以为必然他们两个了,我瞧四小姐也未必无意。表少爷突然别娶,四小姐她……”说着压低了声音道:“就算心里没什么,只恐外面的名声也要被连累呢。”
      戴银钗的就叹气道:“王知县是表少爷的座师,他要嫁女,刘家怎么敢推。那边一早就跟老太太、老爷、太太通了消息,家里早就往蜀中去人给四小姐找人家了,意思也是要远嫁,免得被人闲话。听说找的人家姓丁……”

      话未听完,人已转身。
      她已不想再听,不能再听。
      她只觉心中空落落的,似被人剜去了什么。
      失魂落魄往回走,步履先还轻悄,渐渐就越走越快。棠梨木屐敲在地上,“咯噔咯噔”发出一串脆响。
      她已顾不得是否会惊动了人,提起裙摆一路小跑着冲进了绣楼。泪珠再也无法抑制地滚滚而落。
      自知晓人事以来,所有人都以为她要嫁给表哥,她也素来便将表哥当成了今生良人。她的表哥,文雅俊秀,体贴温存。
      可片刻之间,整个世界都倾覆了,表哥别娶她人,自己却要嫁去陌生遥远的蜀中。
      (那还活着做什么!)
      这么个念头在心中一晃而过。
      她咬咬牙,一头冲入存放衣物的房中,翻箱倒柜找出最华丽的衣裙。
      蜀中太遥远,未来太可惧。而唯一能做到的抗争,只有死。
      (是了!我要华妆赴死,留在最美的年华。我要他一想起我就锥心刺骨,不得安宁;我要所有人愧悔,是他们辜负了我!辜负了我李贞娘!)
      那熊熊的怒火与死志,一经燃起便成燎原。她突然收了声,止了泪,仔仔细细穿起盛装。

      披着发,垂着手,花纹繁复辉煌的大袖下透出纤纤十指,指甲上遍染了丹蔻;一双纤足在裙底若隐若现,绣花缀珠的绣鞋套在精雕细嵌的木屐里,敲打在绣楼走廊中,“咯噔、咯噔”。
      李贞娘袅袅娜娜地走向尽头的卧房,仪态端庄。

      铜镜里映出芙蓉面,细匀脂粉,轻点花黄。
      她注视着铜镜,突然有点愣怔。依稀记得上一次看着这面镜子时,里面也是这样一张精描细画的脸,却不是她的脸。
      心里疑惑,手里却不曾停,高挽青丝,遍插珠翠。

      突然眉心间重重一痛。
      如被火燎了一下,痛入心魂。
      悚然而惊!
      (元姤!你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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