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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一三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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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星斗倒映在中庭盛放睡莲的水缸中,睡莲已被清除干净,只有三两根碧绿水草,吐着气泡的锦鲤在水中穿梭。人影倒映在水中,机灵的鲤鱼立刻沉到水底,装作死了一动不动。
“来了。”赵步光拢了拢身上大氅,春寒料峭,融融宫灯照着绿影扶疏的树丛中已盛放的几枝结香。
“是,殿下叫奴婢打听的事已问清楚了,红蕉在王府时就是皇上的随侍,调来长乐宫前在承元殿伺候。”朝月顿了顿,才小心地说:“上次长乐宫出了那样大的事,想必派谁服侍皇上都不大放心,所以把自己的人派了过来。”
赵步光一颗心沉了下去,手指掐破了一片树叶,绿色的汁液染上她的指甲。
“要是殿下不想让红蕉继续服侍,奴婢可以……”
赵步光抬起手打断朝月的话,沉默地往寝殿内走,朝月静静跟上。
同朝月说话之前,赵步光再三确认过了,殿外无人。她一面斟茶,一面放轻声音,确保不会被人偷听见。
“接下去,我要告诉你的事情,是无人知晓的秘密。”
朝月感到事关重大,郑重其事地坐直了身。
掠去穿越不提,赵步光从自己其实是王府的婢女开始讲,套用在忍冬的身份上,将和赵乾永做交易所以成了公主的事统统和盘托出。她一边说,一边观察朝月的神情,起初的惊诧过去,朝月神情柔和恭顺,并没有因为听说赵步光原本是婢女就轻视起来。
“和朱羽私奔是一个计策,我并不喜欢他,我真正喜欢的人住在睿王府,在你的帮助下,他出行之前,我们见过了最后一面。”赵步光的声音很轻,就像宫灯洒下的白融融的光。
“现在我肚子里有个小东西。”
朝月艰难吞咽,难得瞪大了眼睛,如果说赵步光之前说的那些事,都有蛛丝马迹可寻,都能和一些细节对得上号,而且都是已经解决掉的过去时,现在说出的,却是一件弄不好要一尸两命的杀头大罪。
“你不要害怕,是我让你帮忙的,而且,我也没有想过会有了他。”赵步光温柔抚摸腹部,歪着头,面上有一些天真和羞怯,“总之,这阵子贵妃一直往我这里跑,是因为她有办法让我离开皇宫。”
朝月再次艰难吞咽,难以置信地问:“公主要和贵妃合作?”
“是。”
“可翠微姑姑说让殿下提防贵妃,您确定她是真心实意要帮您吗?”
“我确定。”赵步光坚定道,“她以为皇兄真正喜爱的人是我,所以是她先提出要送我出宫,我想,她不会拿自己的幸福开玩笑。她不仅会帮我出宫,还会将此事做得天衣无缝。”
“殿下告诉奴婢这些……”赵步光告诉她的都堪称绝密,要不是需要她的帮忙,就是要杀她灭口,朝月忐忑不安地瞟着她。
赵步光忽然起了调侃的意思,摸着下巴扬起头,“既然你知道了我这么多秘密,那么理当要让你闭上嘴了。”
朝月脸色煞白,“能不能,让奴婢和家人好好道别之后……”
看她视死如归的样,赵步光忍不住含笑道:“好呀,反正要是离开皇宫,十年八载我们都不可能再回中安了。”
朝月微张着嘴愣住了。
“不然你以为我想干嘛?”赵步光捏了捏她的鼻子,促狭地笑道,“我现在可不是一个人,没有人照看我,我自己都不放心。”
朝月眼眶迅速红了起来,一时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道是太激动还是受了惊吓。
赵步光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肩膀,“我也不想在这样的情形下告诉你,但时间不多了,再不告诉你有些准备就不好做了。要是你不愿意出宫,就当今晚我的话都没有说过。”赵步光起身去,解下大氅挂在架子上,回头瞥了朝月一眼,“不用立刻回答我,你有一天时间好好考虑,现在去睡吧。”
说完赵步光就躺上了床,显然不想再说这件事,朝月悄无声息地退出门,关门声响起时,赵步光在黑暗里忽然睁开了眼睛。
这一切让她想起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也像是今晚一样,既期待去远方,又畏惧不可知的危险。也许没有什么是真正可怕的,唯独未知才使人恐惧。
赵步光闭起眼睛,脑海中浮现出赵乾德深邃的眉眼。赵乾德,现在你又在哪里呢?是在万里之外的北狄,看大漠孤烟直,还是躲在中安的哪一座小小宅院里,享受漫天星斗落下的清辉?
“换班了换班了啊,嘿,魏兄弟,今日又带着你的小弟呀?”长乐宫守卫的羽林卫队长拍了拍他的副手魏武的肩膀。
魏武接过令牌,挂在腰上,一面挽起腰带,“可不是,他人生地不熟,我老子让我好生看着他。”
上一班羽林卫换令牌出宫,魏武领着值下半夜的弟兄们换班,站了半个时辰,魏武打了个哈欠,拽上自己的弟兄,冲别的羽林卫打招呼,“巡逻去了啊,你们几个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不许任何人出入,听见没有?”
余下数人纷纷站直应声。
魏武带着个大胡子的弟兄,进长乐宫巡逻,走出几百米之后,二人一个闪身,隐在树影中。
魏武向大胡子作揖:“别太久啊,容易被人发觉,老规矩,玉矶池东侧小树林碰头。”
大胡子低沉地“嗯”了一声,若无其事地溜溜达达巡逻去了。
寝殿内早已经吹灭了灯,黑影一进门,随手往香炉里丢了一块不知道什么香料。没一会儿,那气味出来,床上躺着的赵步光眉头舒展开,双肩耷下去,整个人软绵绵地沉睡着。
胡子遮盖住侍卫大半张脸,他坐在那里静盯着她看了会儿,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眉棱、眼睛、鼻子,指腹流连在她的腮边不肯离去。她瘦了一些,梦里也紧抿的唇瓣被手指贴着轻揉,片刻后,胡子猛然醒悟过来,握住赵步光的手腕摸了摸脉象。
接着他放下赵步光的手,从床头抽屉里翻找出解药,食中二指并在一起,拨弄那些药丸数了数。眉峰紧紧拧巴起来,胡子低下身,感觉到赵步光温热的气息,有一股好闻的香气,大概是她身上用的香。
肃着脸一板一眼的大胡子有了表情,胡子遮住了他勾起的嘴角。
窗外传来竹哨声,胡子最后看了赵步光一眼,轻轻摸了摸她的腰身,那里还一点变化都没有,他的动作却很轻,仿佛手下是一块易碎品。最后他低头亲了亲赵步光的额头,悄无声息地离开寝殿。
☆☆☆
按照赵步光的吩咐,朝月用自己的宫装为她改出了两件,还好她们个子差不多,要修改的地方不多。两人再三确认过当天的细节,几点出发,遇到盘问应该怎么回答,为了避免赵步光被人认出,朝月还专门教了她宫女们走路的姿势,赵步光上午练习走路,下午仍然跟着武师们练习,还专门让他们教了几招保命的绝招,招招狠绝。
很快三月初二,赵步光自己都没想起来是赵乾德和暮云公主成亲的日子。随着时间推移,起初关于去的是楚九书而不是赵乾德只是个天真的猜想,现在她却无比坚信,正因为坚信,倒把这样重要的日子直接给忘了。
要不是傍晚时赵乾永让宫人来提醒她更衣,赵步光才想起为了和北狄遥相呼应,表示大秦的诚意,这一晚中安城中也有重大的庆祝活动,让大秦的百姓记住为了换取和平而“嫁”去北狄的端王,也为了让中安城中可能会有的北狄人明白,现在大秦与北狄结为秦晋之好,警示他们恪守本分。
烟火大会在凤栖宫的望月楼下广阔的空地上燃放,赵步光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闻人欢。
闻人欢倒是和她没有半分生疏,走来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淡笑道:“永寿病了一场,愈发苗条纤瘦,我见犹怜了。”
“不管怎么样,生病总是不好,本宫让人送的补药,永寿可要记得好好吃。”
赵步光只见过澹台素大红的裙装,没想过她穿素净的白色,也一样美得令人窒息,裙边鲜润的红梅随她走动而时隐时现,她今日的妆扮可谓素雅至极,惟独烈焰一般的红唇点缀着她绝艳的姿容。
“母后怎么没来?”闻人欢问。
“母后说要为大秦祈福,抄写经文,还说要是她老人家来了,难免小辈都放不开,索性不来,让我们自己乐乐。”
允嫔一听来了兴致,已兴奋地和其他嫔妃商量起烟火会散后要弄点什么小活动,让赵步光意外的是,在朱怀素的授意下,那些贵族的小姐,俨然已经接受了出身低微的都翠。美人里能和嫔位以上玩到一处的,除了都翠,就只有一个礼部尚书的小女儿。
惠妃站在不远处栏杆旁,被闻人欢看见了,闻人欢忙走去,出声道:“妹妹身子不好,仔细站在外面吹了风,咱们还是上楼吧,这望月楼楼高足二十二米,在楼上观景,可以放眼整座中安城。”
除了方冉不去,赵步光本来想借口身体刚痊愈也不想上去,毕竟她现在有孕,要爬那么高,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不妥。
但闻人欢再三怂恿,旁的嫔妃也都跟着起哄,不去反倒不好。
从前去古镇古城难免也要登楼观景,赵步光很不习惯古代的高楼,楼梯又窄又陡。起初闻人欢还牵着她,后来就径直走到了前面。赵步光扶着楼梯休息,打算慢慢上去,她低头看了一眼,身后已经没人了,想着要不然趁没人发现下楼去。
正在犹豫,忽然听见闻人欢的声音传来,楼上又有不少她的嫂嫂们在叫她上去,赵步光只得苦笑着往上爬。
好不容易登上五楼,清凉的晚风吹来,赵步光没有急着往上攀登,而是独自走到第五层楼。望月楼的格局和她想的一样,每一层楼都有一扇门通往窄窄的台子上,有栏杆围着,下面是塔形的屋瓦。
赵步光趴在栏杆上往下望,只见空地上已经燃放了不少小朵的烟花,远远望去就像是珍珠梅一样星星点点串成一片。她看见方冉,竟然在亲自燃放烟花,逗大皇子笑。
她那个儿子安静得很,这么远看去,听不清声音,也看见他咯咯直乐。
不知不觉中,赵步光就弯起了嘴角。来到大秦之后,她曾经在梦离看见过好几次小丸子,但因为是梦,都不清晰,眨眼就都成了幻影。唯独有一次清晰真实,是在司千的禅房里,司千一定懂得什么门道,那个不知道哪儿过去的女人,也许像她一样,也是天地间的一缕游魂,却对小丸子真的很好。楚九书第一次陪她放河灯,她在灯上写了一个名字,谭宁,谭宁就是小丸子,但那小子皮实,一点都不像他的名字安宁。
赵步光叹了口气,望向远方,望月楼共有十层,这一层望出去,虽然不能纵观中安城全景,却能看清整座皇宫。皇宫就像一只孤寂的巨兽,在黑夜里静静地张开它的嘴巴,宫里的所有人,早晚也得进了这头巨兽的肚子,成为它的食物。
就在赵步光想心事想得很出神时,冷冰冰的触感贴上她的脖子,赵步光霍然要叫,却被紧紧捂住嘴,只能瞪着一双眼睛。
上了年纪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爬上栏杆,跳下去!”
你让我跳我就跳,你以为你在催眠啊?催眠还得有道具呢!你连个破怀表都没有!赵步光默默吐槽,但脖子被匕首搭着总不好受,她知道现在不能刺激凶手,但既然对方手里有匕首,为什么不能直接杀了她,却要她从楼上跳下去呢?
赵步光一只脚踩上栏杆,两只手紧紧握住栏杆,转过身,如她所料凶手蒙了脸,根本认不出,却也透露了一个信息,多半这人是她认识的。
就在转身时,赵步光猛地一脚踩在凶手脚上,这一踩用足了十成十的力气。那人稍一松懈,她立刻抢过刀抛下楼,转身就跑。
黑漆漆的楼梯又高又陡,赵步光一看就晕了头,放慢速度。
“啊!”
身后凶手扑来,拽住了赵步光的头发。
赵步光两手按住头,惊声尖叫起来。楼上的嫔妃们应该已经登上顶层,楼下,楼下不知道有没有人,赵步光两脚向后胡乱踢,嘴里不停大叫:“有刺客!来人啊!来两个人呀!有刺客!”
抓住赵步光肩膀的力气不小,她还想把赵步光往栏杆拖,脑中电光火石,赵步光猛然想起,这人难道想伪装成她是自杀?一番扭打之中,赵步光大口喘着粗气,阴测测地干笑道:“你现在跑还来得及,你的脸本宫没看见,楼下没有人,跑出去,来日方长。否则动静闹大了,要是被人抓住,不仅你自己要死,还会连累你的主子。”
蒙面刺客目光一闪。
赵步光知道刺对了地方,继续道:“依照皇兄对本宫的疼爱,你忘了前几次的刺客他都是如何处理的?不管你的主子是谁,只要被皇兄挖出来,本朝第一间冷宫就是为她准备的,你的主子想必也正当年华,你忍心让她过一辈子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日子,一辈子活在高墙内再也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吗?”声音顿了顿,再次带着诱哄地响起,“趁没有人发觉,还不快走!”
话音未落,赵步光被掐着脖子扔了出去,她顾着肚子,两手撑着撞到门板上,之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好半晌不敢动弹。
黑衣刺客已顺着楼梯往下跑去。
那一下撞击不是很疼,赵步光却吓得脸都白了,她也不知道究竟是自己心理作怪,还是真的撞到了哪里,小腹隐隐作痛,使劲按着门板,终于站起身。
赵步光脚步蹒跚往楼边走,“咚”一声重物落地,黑影滚落在她脚边,赵步光一手按着身后门板,吓得尖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就看见一把明晃晃的长剑,被因为烟火大会特意燃起的宫灯照得寒光四迸。
黑影拼命爬起来,刚扑到赵步光面前,剑锋透过刺客心口,还要往前的脚步生生被剑拖住了。
赵步光双眼瞪得圆溜溜的,心脏跳得很快。
赵乾永松开手,刺客软倒在地,已经气绝。跟在身后的王祥福不敢发出半点声音,招呼四名侍卫上来处理尸体。
赵乾永握住赵步光冰冷的手,低声安慰她,“没事了。有我在,没有人能伤到你。”
赵步光耳朵里嗡嗡作响,无意识地看见王祥福扯下那人遮脸的黑布,一张不大年轻的脸露了出来。
赵乾永只蹙眉看了一眼,就吩咐:“拖下去,火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