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我有了

2、纯阳

　　长安已经连续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雨，昏沉天色里，旦暮都仿佛是模糊的，微茫的光线穿不透厚重的云层，凝固起来，将天空染成了沉甸甸、难以承受的压抑灰色。
　　鏖战僵持了整整半个月，终于结束。昔日繁华热闹的长安城，好像一夜之间改变了模样，放眼望去，烈火焚烧后的灰烬纷纷扬扬，天都镇断壁颓垣，曾经的商人大院，如今破败不堪，瓦墙乌黑。城郊到处都有人和动物的尸体，密密麻麻，堆积成山，几只浑身乌黑的鸟儿立在上头不住地啄食。大雨冲刷下，鲜血浸染，整片土地都隐隐泛出一些黑红。

　　紫霞捂着伤口，靠在太虚身上，闪身藏进了天都镇一户人家的内宅之中。
　　在李隆基撤出长安之前，这家人就因躲避祸事而奔走，人去楼空。安禄山攻破长安城，纵兵屠戮抢劫，如今宅子里空空荡荡，连个人影也见不到，只有那些黑鸟飞过，在天上展开双翅，哀哀鸣叫。
　　——那是食腐鸟，靠取食尸体而生。这些鸟类的繁衍壮大，总是伴随着人世的灾祸战乱。所以它们一直被视为不祥之物。但其实带来牺牲和死亡的，从来都不是这些无辜的小家伙，而是我们自身……
　　一个月之前，赢来最后一战之前，他跟那个来自万花谷的男人一起去查探敌情的时候，男人这样对他说过。

　　“乱世之中，人命竟还不如几只鸟儿坚强……”紫霞轻声道。他有些虚弱，脸色白得像一片纸，靠坐在内院墙角，使了全身力气让手臂按压住侧胸下方。
　　太虚没有回答。
　　他只穿着中衣，宽大的黑白道袍却裹在紫霞身上，冒雨行来，浑身透湿，头冠也在打斗中不知掉到哪儿去了，便披散着一头绸子般的黑发，蹲着撕扯着一只衣袖，想给紫霞包扎。
　　“……花间呢？”
　　紫霞的伤口仍旧血流不止，渐渐有些按不住了。他整个人都在发抖，似乎是轻微地抽搐，意识开始涣散，只是不停说话，强撑着灵台清明。
　　太虚本不想回答，但察觉到他的糟糕状态，冷淡地抬了抬眼：“我怎么知道，他近身功夫那么差，几队人马涌过来，恐怕早就被踩成稀泥了……”
　　“师弟！”
　　紫霞低喝了一声。
　　太虚粗暴地撕扯着衣袖，却怎么也撕不好，弄的布帛七零八落，他终于愤怒了，发起狂来，高声吼道：“这个时候你还有闲心挂念别人死活？！你听好了，这世界上除了你，我谁都不想管！”
　　紫霞愣了，他看着暴怒的太虚，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动静有些大，附近忽然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在极危险的地方慢了下来，狼牙军用异族话互相呼和着，开始搜索。
　　太虚扔了手上布帛，翻身将紫霞抱在怀里，声音哽咽：“都怨你！管什么家国天下的破事？！这天下谁做皇帝不是一样，用得着你操心他有道无道，做不做得好？！先师都说，‘天地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下苍生自有命数，要你做圣人？！到头来，你还连累我……师兄，你不要死……你要活下来，答应我，你要活下来……”
　　男人终于哭出了声，像个无助的孩子，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地重复着，几个支零破碎的句子。

　　追兵在拐角处发现了他们。
　　他们口中发出阵阵野蛮的呼啸声，纷纷抽出兵刃武器，往二人围了上来。这些虎背熊腰的异族汉子似乎在忌惮着什么，包围圈缓慢而密实地逼近，却无一人出手冲锋。
　　太虚浑身颤抖，抓起手边长剑，目光凶狠，杀气四溢。紫霞也想站起来，用长剑支撑，挣扎了片刻，却摔倒在地，浑身一阵剧痛，呼吸都有些局促。
　　“师兄……”太虚不敢露怯，面不改色地后退几步，紧紧将他护住，低声道，“你的伤太重，不要再乱动了。我一定会带你逃出去的，我们一起……”
　　紫霞躺在地上，喘息着，目光浑浊，只觉得天地都扭曲着，痛苦不已。他从未惧怕过死亡——听说洛阳城边的天策府死伤惨重，在这条漫长的归路上，他还有很多忠义无双的将士作伴，至少不会寂寞。
　　可真正到了这一刻，他又觉得十分留恋。
　　花间说过，在这乱世上，人命尚且如蝼蚁，怎敢谈情爱？
　　人死前会走马灯，紫霞不知真假。但他确实记起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往事，最明晰的，是那日太极广场八卦图前，太虚下山办事回来的时候……

　　“师兄师兄……”小师妹笑靥如花，目灿星辰，望着他一脸崇拜，“上个月于睿师叔刚讲了气场，可是我怎么都使不好，到底是为什么啊？”
　　“这个嘛……”紫霞严肃起来，“气场就是你周身凝聚的无形剑气，要用好并非易事。你要好好感受内息流转，周行往复，像这样。”他闭上眼，轻声说着话，生太极应声而出。
　　“哇！师兄你好厉害……”
　　夸奖声还未落，紫霞只觉得气息一乱，一阵强大的剑气猛地往他袭来，周身气场如同炸裂版瞬间消散，化于无形。
　　小师妹目瞪口呆，回过头去看，顿时脸色大变：“太、太虚师兄……”声音渐渐低下去，脸颊上升腾起两片可疑的胭脂色，局促片刻，又慌忙转身跑开。
　　紫霞有些怔愣。他同样的也回了头，只看到面容俊美的青年归剑入鞘，抬脚迈步，一步一步走到近前。
　　太虚跟他年龄相仿，比他晚来了半年，初到纯阳时还是个问题儿童，他原本就容易心软，对这个师弟便多有照拂。
　　原以为纯阳宫清修之地，本该能教化于他，好歹让性子温文一些，却想不到几年之后，这人竟然变本加厉，以前常年面露凶煞，现在倒是会笑，可斜勾起来的唇角总带着些邪恶的味儿，搭配上纯阳宫正气凛然的宽袍大袖，真真是道貌岸然到了极致。
　　紫霞本来还有些恼火，见他这样，终究又发不出脾气，也只是昂了昂头，口气有些清冷：“你的功夫倒有长进。”
　　太虚凑近，贴到他耳边道：“怎么，师兄生气了？是怪我拂了你的面子？”
　　温热的气息扫在耳边，紫霞有些不舒服，禁不住微微瑟缩。
　　“师兄，你我分属气宗、剑宗，本来相生相克，何必认真呢……”太虚不退反进，几乎贴上了紫霞的面颊，还伸出手来把他箍住，不准他退开，“这招叫人剑合一，专破气场，我无意间琢磨出来的，觉得怎么样？”
　　“……”紫霞看看他，无端从那张表情促狭的脸上看出了一些期待，斟酌良久才道，“为何整日钻研这些对付同门的招式？要是被师父知道，又该罚你。”
　　“那倒也是。不过——这应该是专门要对付你的招式，师兄可一定要替我保密啊，”太虚轻笑着，悄声道，“我被师父罚了，你又该心疼……”
　　“太虚！”
　　青年凤眼微眯，讨饶道：“唔，我说错了……我说错了还不行？”见他脸色稍霁，又忍不住故态复萌，“师兄，老实说，这段日子是不是很想我？”
　　……
　　那是紫霞最快乐的时光，虽然他从未亲口承认过。
　　他忽然觉得，其实师弟说的没错，天下苍生、民族大义到底有多重要呢？他为了这些拼尽一切是本分，但凭什么要搭上太虚的人生？
　　让太虚陪自己一起去走那条无喜无悲的黄泉归途，他怎么会舍得？

　　游离的意识忽然又清晰，才知太虚与那些追兵动起手来，已经杀红了眼，紫霞甚至闻到了空气中浓郁的血腥气，萦绕周身，令人作呕。
　　“师弟……”他喘息着，蠕动嘴唇，忍不住唤他。
　　太虚拼杀在敌人之间，分不出心神来回答，只听得长剑轻鸣，破空声响，金鼓清筝般，清脆动听。又一剑，寒芒一闪，划破敌人的颈项，男人终于力竭，内力耗尽，手下招式再无半点威慑，剑势也终趋于绵软。
　　他后退几步，持剑站立，仍旧护在紫霞身前，丝毫不肯退让。
　　叛军们看出了他无力支撑，领头一人喝了句什么，所有人一瞬间都红了眼，举起兵刃一拥而上。
　　紫霞不知自己哪来的力气，内息乍然疯狂地涌动起来，他甚至还没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凝聚出的剑气如有生命一样，往太虚身边簇拥而上，尽数倾泻，包裹起来，密不透风。敌人的武器砍到，却又纷纷反弹回去，竟伤不到太虚分毫。
　　“师弟……走……”
　　最后三个字，逐渐低落，终于沉寂。

　　太虚再去看时，紫霞已经停住了呼吸，神态安宁，侧脸清秀，凌乱的碎发搭在额前，好似只是累到极点，静静睡着了。
　　时间仿佛也随之静止，眼前的一切飞速的褪色改变，在这个幻觉里，他竟看到了纯阳宫的飞雪，纷纷扬扬，飘飘洒洒，悄然无声。
　　华山之巅没有四季，终年都是银装素裹的样子。难得放晴的日子里，还能看到日光照耀在晶莹剔透的白雪之上，反射出一片金鳞鳞的光芒。
　　三年前，异域的禅师前来挑衅，假借讨论道法之名对纯阳横加羞辱，师兄与其辩合，各派典籍章句、轶事典故，无不信手拈来。那时他横眉冷眼，清俊冷艳，长身玉立，恍如谪仙，美得叫人心颤。
　　六年前，太虚的外功剑术参透到第八重，远远领先其他同辈子弟，成为了纯阳宫历来最年轻的一位武学宗师。那时候内功心法尚在第四重徘徊的紫霞却好似比所有人都开心，整日整日露着笑脸，唇角轻扬，眉眼弯弯。
　　十年前，他们都还年幼，也曾拿着木剑在雪地里一五一十地比划，喂招拆招。那时候的太虚不喜欢读书，总是在紫霞的掩护下，逃过早课，自己拎着小木剑去老君宫前的雪地上习武，等师兄下课过来，玩闹上一场。
　　太虚恍惚间想起来，他曾恼极了不论何时都冷冰冰的师兄，又爱煞了那人坦然潇洒、清高淡漠的模样。
　　一文一武，风流才俊，江湖少年。

　　——师兄，你以为把镇山河落在我这里，就能甩掉我吗？
　　——少自以为是了……黄泉路长，我会追上你。

　　他忍不住笑出声，眼泪都笑了出来。一边笑着，一边攥紧了手中长剑。
　　身边的狼牙军人面面相觑，听不懂他说了什么，却不知为何心里发慌，忍不住齐齐往后退了半步。接着便看到他长剑轻挥，剑身微震，衣袂无风自动。
　　剑气忽然剧烈，激荡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男人面色寂然，语气从容。

　　——人剑合一。

　　纯阳·FIN
　　乱世·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