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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天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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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阴沉,暮色苍茫,黑团团的乌云压在凌烟阁上方,十分沉重,好似随时就会塌陷下来。原本天策府上空随处可见的苍鹰不见了踪迹,再听不见尖啸鸣声,只余下闷雷阵阵,和隔着两道城墙都能听见的,外头喊打喊杀的嘶叫,混在一起,让人心里也像被什么压着似的,沉闷的,总是不爽。
“这苟日的安禄山……等着吧,老子总有一天……”安置伤员的军帐里,铁牢骂骂咧咧地弓着身子,俯卧在一张矮榻上,倒抽冷气,“嘶——艹,能轻点吗?!”
身后给他治伤的万花弟子青着脸,捻起金针,一针扎到他肩骨之间。
“哎!我次……”这一下,疼得他差点从榻上一个挺身蹦起来,抬眼看到身后黑发男人的脸色,刚要出口的脏话猛地刹了车,连忙改口成一串狼嚎,“……嗷嗷。”
万花弟子面无表情,手下没轻没重地缝好了伤口,上药,包扎,全程不发一语。
铁牢背后一阵阵恶寒,掩饰般地跟身旁水灵灵的妹子搭话:“嘿,小丫头,你多大啦?”
“你才是小丫头!”万花来的小姑娘蹲着煎药,不高兴地横了他一眼,“我叫花花,已经十岁啦!花间师兄说十岁就算长大,都可以嫁给华山的杨哥儿了!”她边扇着小蒲扇边抱怨,“都是你们这些当兵的不学好,天天打架,害得我亲都结不成。”
铁牢哑口无言,身后的男人手劲不稳,又一针钻心刺骨的疼,吓得他再不敢出声。
“好了。”这是男人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冷冷淡淡,听不出什么感情。他说完,就拿着一旁的布帛擦了擦手,转身离开了。
铁牢活动了一下胳膊,似乎好了一些,见他走远了,终于忍不住呸了一声:“留这么长的头发,长一张娘们脸,不就会治个伤,拽你麻痹!”
花花抬头望了望他:“麻痹是什么意思啊?”
“……”
正郁闷时,有人匆忙从远处跑过来,跌跌撞撞,踩翻了两个药罐,摔在地上,哗啦哗啦,惹得众人纷纷侧目。
铁牢转头去看,正瞧见浑身脏兮兮的少女慌张地飞奔到面前,又一脚踢翻了他的药罐。花花吓了一跳,恼火非常,把小蒲扇摔在地上,鼓着小脸却瞪着铁牢,仿佛他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缺德事似的。
“我艹你大爷,慌什么?!狼牙军吃人吗?!”铁牢被瞪地心虚,连日来的烦躁和刚才治伤时窝的火一起爆发,全烧到面前的少女身上。
来的少女名叫天天,傲血的小徒弟,是去年他出门办事的时候,从洛阳路边捡回来的。听说因为家里太穷,被卖到洛阳宋家当丫头,宋老爷看上了她,非要纳作偏房。她拼命逃了出来,却没人敢收留,只得沿途行乞,直到遇见了傲血。当时傲血见她有些身手,一时好心,便带回了天策。
也该这丫头太缺运气,在天策还没过上几天安稳日子,安禄山又反了。眼看朝廷大势不好,天策全军被朝廷压在虎牢关后面,进不得退不得,处境十分艰难。
天天被喝的怔住了,瞪着晶亮如水的杏眼,张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呸,真他娘的一脸蠢样。
铁牢在心里又骂了一句,对着少女,却终于没有说出来,放缓口气问道:“有事吗?”
“狼牙军太多了,攻势太猛,师父让我回来求援。虎牢关怕、怕是守不住了……”
少女哆哆嗦嗦地说着,眨眨双眼,眼眶里通红一片,渐渐泛出水光。
铁牢听了却更烦躁,张口又骂:“我艹他八辈祖宗,那王八蛋平时不是挺威风吗?老吹嘘自己骑术弓箭天下第一,自比关二爷,连他妈一个虎牢关都守不住!支援支援,支援个屁!老子哪还有什么兵!”他一边骂,一边挥手指着地上大片大片躺着的伤员,“光知道虎牢关敌人多,你他妈怎么不看看天策门外头?!”
少女努力忍住眼泪:“就三千,三千人也不行吗?铁牢将军,师父真的撑不住了,你一定要救他……”
“救他的蛋!”
铁牢伸腿,一脚踹翻身侧的矮榻。
少女不肯放弃,噗通一声跪下来:“那,三百人?我、我亲自带人去,保护师、师父回来天策,行不行?”
“……”
“要不,三、三十人?!”少女犹豫了一下,几乎是哀求。
“去送死吗?”铁牢冷漠地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便拎起长枪,一迈步从少女身侧跨了出去,“你求我也没用,李承恩给我的军令是死守天策,虎牢关的死活,跟我没关系。你要是够本事,就去求李承恩。”
男人一向没大没小惯了,对天策统领,也是直呼其名。
少女愣在那儿——她早已去求过了。要是得到了命令,也不会再来找这个男人。她知道虎牢关的情况,也知道天策的情况,她只是有些不甘心。来天策府这一年,跟铁牢认识的这一年,她以为这个男人比谁都要有情有义,她以为……以为假如是傲血师父,这个男人哪怕拼上性命,也一定会去救他……
铁牢不再管她,自顾穿了衣服,拿起件有前没后的铠甲,套在身上。找不到合适的铁护手,便在旁边一个死透了的伤兵身上扯了两节带血的绷带,缠在腕子上,权当是已经装备齐全。而后又从一堆破烂中扒出一根长枪,掂了掂份量,有些不满意,却还是拎在手里,皱着眉走出了伤兵营。
从凌烟阁走到前头秦王殿,能听到的杀伐声更盛更响,铺天盖地。
铁牢迈开步子,去牵了自己的战马乌骓。
乌骓见主人来到,蹬着前蹄打了个响鼻。它的半边头上受了伤,伤口从头顶一直延伸到下颌骨处,皮肉外翻,血迹已经干涸,呈现出黑红色。巨大的脊背上,到处是大大小小的划伤,靠近后腿处,还有一道长长的鞭痕——那是先前在战场上战败,它感觉到势头不对,不肯往前,铁牢拿鞭子抽出来的伤口。
这高大的骏马浑身是伤,只有一对眼睛是晶亮的。
铁牢粗鲁地摸摸它的头脸,大声道:“畜生,你怕死吗?”
乌骓不做声,好似已经被骂惯了,不再有什么反应,只是静静地垂着头,贴着男人的那只粗糙大掌蹭了蹭,漆黑的眸子里好似有什么感情,又好似只是呆呆的,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铁牢轻踩脚蹬,潇洒地翻身上马,拉扯着缰绳,攥紧了长枪。
“喂,死心吧。”铁牢皱着眉,对身后追来的少女说道。
他脸上的血渍还没去洗,头发来不及梳理整齐,满脸胡渣,身上的铠甲也破破烂烂,一点都没有了当年的威武霸气。
他叹了口气,随手扯过身边的一面军旗。
“看看这个策字——那个没用的家伙,永远心软,所以才教出你这样软弱的徒弟来。你还不懂吗?”他定定地看着少女,挑唇讪笑,有些嘲讽,“我天策府的男人,只会战斗,不会认输——他没教过你?今时今日,你以为他是真的要你来求援的吗?”
少女伸手,摸着旗杆,把旗子攥在手里。
抬头去看,却看到男人背后,天策苍茫的暮色,城墙上四起的狼烟,满目遍地的尸体,鲜血染红的盔甲和武器,乌沉沉的黑云……
像是一场无比真切的噩梦。
她的目光在一片光晕中涣散又凝聚,对眼前的男人,方才还在怨恨的心情,此刻却无端地生出了悲悯。
在这一瞬间,她终于明白了命运——随着这个时代奔涌向前,苍生涂涂,天下寥寥,全都裹挟在其中,他们都只是被摆在这滔滔洪流中的一叶方舟,随波逐流,朝不保夕。在这个乱世里,属于他们的命运,永远不掌握在他们自己手里。
铁牢像是看穿了她在想什么,不由嗤笑:“少拿那可怜兮兮的眼神看老子。”
“丫头,你怕死吗?”
铁牢问她。
少女摇头,摇了一会儿,又停下来,有些迷茫,慢慢点了点头。
“哈哈,你敢点头,不怕日后你师父知道会教训你?”男人忍不住大笑,在阴沉的天幕下,无端有点不祥的悲壮之感,“等仗打完了,记得给我俩弄个墓碑——妈的,尸体大约是找不到的,收尸也不必了,倒省了你的事……”男人的笑声渐渐消散在风里,“要是你怕麻烦,两个人的名字写在一块石头上也无所谓。我是不会在意,他若在意,等下了地府,老子自然跟他理论清楚。”
“将军……”
“好了,你哭个屁!”铁牢有些厌烦,“记住,我只许你贪生怕死这一次,全当是可怜你。我跟你师父都不会在黄泉路上等你,如果你还是傻乎乎地追来,就自己哭个够吧!”
男人说完,猛地一夹马腹。乌骓在长风中嘶鸣,随即撒开四蹄,冲入猎猎火色。
少女抱着军旗,愣愣的,跪在那里,目送着男人。
她觉得自己看到的,却是师父在虎牢关,命令自己回来求援后,策马离去的背影。
一样的决绝,一样的坚定。
天策·FIN
乱世·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