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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三章:念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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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旨意正式传出的时候,李从嘉正对着自己新写出的一首《谢新恩》微微发怔。待到卫坚将消息告知于他的时候,他的手猛然一抖,于悬在空中的笔尖处,滴下一滴浓重的墨点来。
那墨点落在宣纸上,很快地晕染开来,化作极大的一团。
李从嘉怔怔地看着,随后视线上移,落在了自己袖口处那一小块微微裸|露的小腕上。
手腕上,一道暗红色的淤痕,清晰可见。
那是昨日赵匡胤留下的,便是看着这痕迹,也能重新感知得到那蕴藏在对方五指间的……恨意。
看出他的失态,卫坚只当他是悔恨自己识人不清,引狼入室,直至太子惨死。便出言宽慰道:“这赵匡胤观之面相忠厚,之前弑杀太子,似也是一心户主。谁料这些竟都是作伪!殿下冒着受牵累之嫌前去探视,他竟反而意对殿下不轨,此事……实在令人齿寒!还请殿下莫要自责,节哀顺变才是。”
昨日,李从嘉在牢狱中遇险之后,他悄然探视赵匡胤的事情也传入了宫中。紧随消息入宫的是李从嘉本人,只为请罪。
在李璟面前,他主动将前因后果一一告知,只道自己念及同赵匡胤的主仆之情,又见对方乃是为救自己而涉事,前去只为聊表歉意,想听听他是否还有遗愿。却未曾想到,赵匡胤竟忽然狂性大发,意欲伤他。
李璟早知这赵匡胤是李从嘉从太子手中要来的人,想来应是颇为赏识。在加之他素来性格柔善纯厚,不懂宫中尔虞我诈,波谲云诡,会因为一时性情违命入狱探视,倒也在情理之中。虽有违宫规,却也可堪理解。
刚刚失去了一个儿子的李璟,此刻心思颇为柔软,故而听了李从嘉的这一番话,只在言语上对他不经允许私自入狱一事轻责了几句,更多的注意力,却落在了对方手腕上的伤上。
赵匡胤是习武之人,李从嘉又是惯于舞文弄墨的,故而那伤口自然颇有些触目惊心。李璟无法想象,如若那是狱卒来得不及时,未曾赶紧将人救下,一切,又会怎样?
作为一个父亲,他如何也无法承受失去两个儿子的痛楚了。
故而李璟正了辞色,道:“日后不论去何处,身边都该带些随从才是!”言下之意,比起李从嘉私自探视,他身边未带随从,才是更大的罪责。
李从嘉便低眉顺目地道:“儿臣遵旨。”大抵是经历了一场惊吓,他的面色里残留着浓重的疲态,连带着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孱弱。
李璟看在眼中,便不再说什么,将其屏退,意在此事就是了结。然而当李从嘉离开之后,靠坐在御案后,却一个字的奏折也无法看进了。
想起对方手腕上那触目惊心的淤痕,李璟忽然传来宫人,下令对赵匡胤严加看管,并尽早处以极刑。
李从嘉性情绵柔,极念旧情,如若赵匡胤当真是为了护他而获罪。那么这人,宜尽早除之。
*****
诚如卫坚所以为,李从嘉心内的确是悔恨的,只是缘故却并不在于此。
对于李弘冀生前的步步紧逼,屡屡相迫,他虽也无奈,心内对他却并无太多恨意,更没到要将对方除之而后快的地步。
只因对方所千般小心,万般珍重的那一方宝座,从来便不是他心内所求。
李弘冀死时的前因后果,每一点细节他都看在眼中,却也仅仅只是看着而已。
他无能为力。
哪怕是早知对方的想法,知道他将会设下怎样的圈套,将赵匡胤一步步拉下水,最后成为除掉李弘冀的替罪羊……他依旧什么也不能做。
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力量不容小觑,一旦占领了主动权,他根本无法驱逐,只能等他做完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后,自行消失。
什么时候会再出现,他并不知道。
这种铺天盖地的无力感,让他忽然感到自己是那样的无能,如同撼树蚍蜉,如同沧海一粟。
他恨自己无法管束内心中的种种杂念和不忿,终至于它们汇集在一起,成了另一个最黑暗的自己。
默然半晌,李从嘉搁下手中的笔,转头对卫坚道:“此事皆因我而起,这一点,我无可推诿。”更多的话,对着旁人,便也无法说清了。
尤其是面对了赵匡胤……他要如何说得清?
卫坚自是不懂李从嘉话中的弦外之音,便只是浅浅地宽慰了几句,随后告退。待到访客离开,李从嘉重新看向自己方才写的残句,却只觉得思绪如何也接不上了。
“樱桃落尽春将困,秋千架下归时。漏暗斜月迟迟,
花在枝。彻晓纱窗,待来君不知。”
这是一首残破不成篇章的词句,上阕下阕都有空缺,加起来共计十二个字,想要补齐,却到底只觉得心乱如麻,无从下笔。
索性最后仍在一旁,不再瞻顾。
然而与此同时,一个隐秘的念头,却已然在脑海中成形……
*****
赵匡胤在问斩的头一天晚上,再一次见到了李从嘉。
此刻的他,正被钉在冰冷的墙壁上,一身血污。钉所在的位置十分刁钻,不高不低,教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能维持着半蹲的姿势。三日下来,双腿几乎已经麻木,身子也气力全失,只能如风中枯叶一般,生生地空悬着,任凭周身的重量附诸于琵琶骨处的伤口上。
于是那从前至后狠狠贯穿的伤口,自然是被拉扯了一次又一次,血流了一回又一回。深深浅浅的血迹叠加在一处,已将双肩处破败的衣衫染得一片乌黑,看不出殷红的色泽。
李从嘉打开牢门进来的时候,他受到惊动,睁开眼来。只是双眼已然被不知哪里流出的血覆盖,目光所及之地,处处都是一片血红。
他在血光之中看到了李从嘉。
同上次将自己隐藏在玄黑色的情形不同,这一次,对方穿着一身素净华美的淡色衣袍,不需细看,也可知其上定是纹云绣竹,风雅异常。
天窗处投入的一束光,刚好落在他的面容里。于是那张在血色中原该有些模糊的清俊面容,便彻底地清晰起来。
那一瞬间,赵匡胤仿佛看到了平素里在桌案前舞文弄墨的李从嘉,性格温文,笑容清润,正他再熟悉不过的模样。
可如今,他已然不敢再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赵匡胤没有说话,单是直直地看着面前的人,目如死灰。李璟虽也算得上性情仁厚的君主,却到底也为人父,对于这个让自己惨失一子,又险些失去第二子的罪魁祸首,他心中自然是有恨意的。
有恨意,自然便有法子发泄。
连着三日的折磨之下,饶是赵匡胤那佟强铁打般的身子,此刻也已经经受不住。
他没有力气再说出一个字了。
而李从嘉却开了口,他神情平静,无悲无喜,只是转头对自己身后小心谨慎跟随着的狱卒道:“可否让我同他单独说几句话?”
经过上一次的风波,狱卒明显迟疑了,道:“殿下,这刁犯……”
“你可不要太小看我了,我虽不会武功,却到底也是个七尺男儿,”李从嘉温声笑道,“他现在这幅模样,难道也能奈我何吗?”
言语虽温和,意思却很明显:若这狱卒还不肯走,便是将他李从嘉视作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这话虽不算重,但是对于安定公来说,却可谓是从来不曾有过的锋芒。于是那狱卒讶异之下,也料想这皇室中到底还是有些秘闻,是他所不能轻易触碰的。
便不再言语,只应声退下,却也不走远,只是站在木栅栏外,视线紧紧地追随着牢狱中的二人。
余光确认狱卒已然离开,李从嘉这才从新看向面前人。对方的惨状,让他眼光不可抑制地狠狠颤抖了一下,却又很快强忍回去。
“赵匡胤,为何不看着我?”他敛袖上前,微微俯下身直视着对方的双眼,慢慢地道,“黄泉路近,想说的话,不该这般一同带走才是。”
赵匡胤终于抬头,淡淡地看着他,目光中已聚集不起任何锐利之色来。
他只是低低地嗤笑一声。
“你便是性子太过刚直,宁折不弯,否则……我又何必偏生选中你?”李从嘉轻叹着摇摇头,道,“实不相瞒,没了你,我心里倒着实有些惋惜,毕竟短期内怕是很难找到哪一枚棋子如你这般。权也好,利也罢,到底还是抵不过一个‘情’字,来的死心塌地。”
话到最后,他的指尖从对方的面容上缓缓划过。那触感微凉,却如同淬了冰的利刃一般,狠狠地扎在赵匡胤的心底。
今日的李从嘉和上次似乎有哪里不同,然而从他口中说出的,那淡然平静的只言片语,却比上次歇斯底里般的揭露真相,要更为伤人。
他太清楚赵匡胤的伤口的在何处了,故而每一个字,都无比精准地戳进了他心中最柔软的部分。
身子瑟缩了一下,赵匡胤终于开了口,嘶声道:“你……到底要如何?!”
李从嘉却笑起来。
“我要你死。”慢慢地说出这四个字,他从衣袖中取出一枚棕色的药丸,放在掌心,笑容却变得越发从容,“你该明白,知道太多秘密的人,活不长久。”
赵匡胤怔住了片刻,忽然低下头,哈哈大笑起来。
“李从嘉,你便如此容不下我?连一夜也不愿多等?!”
“法场向来是个变故丛生的地方,你我都清楚。”李从嘉的声音平缓而冷漠,却带着几分志在必得的笑意,“事情已到如此地步,越发容不得差错。”
赵匡胤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发痛,整个人却反而笑得发抖,笑到力竭。
这大概是他此生最后一次大笑了。
“好,好,好。趁着夜色遮掩,倒也免得黄泉路上有人笑我,无识人之眼。”
人之将死,反倒能将什么都尽数抛开了。
然而就在此时,那熟悉的微凉触感再度印上了他的下颚。
始料未及地,李从嘉用力抬起赵匡胤的下颚,俯身上前,将自己的唇齿贴了上去。
那是一种柔软而绵长的撕|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