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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番外 眷恋 ...


  •   青矜时常对我说,这样好的时光,她觉得像梦一样。
      没有风沙,没有大雪,风总是暖的。在这片烟水的浸润里,青矜比从前更加恬淡安静,而我的身体也开始有些起色,虽是依靠药石过活,总不像之前那般衰弱。一生命运翻覆,很庆幸,上天肯给我一分仁慈,让我最后可以有一段平和美好的时光,与青矜共度。
      除去那绿梅,我们还在院子里种了满架的蔷薇,花开的时候,满园满室都有清新香气。青矜喜欢在蔷薇花影下看书,诗文或杂记,有时也念些经史之类。我从不干涉她。她若是高兴与我说起,我也会在一旁相陪。
      朝堂上的事情,我无力参与了。心思都淡了,抱负还在,却看不到一线希望,不如放纵自己逃避一回。我知道,在这件事情上,我的痛苦是不可消解的,怎样选择于我都相似,不如让她能快乐些。

      与青矜一起,回到山水之间。
      之前不曾发觉,我心中这样依赖她。一直以为即便她不在,我也可以自己走下去,就好像在雁门关时那样。可成亲之后我的心思总是被她牵引,一会儿见不到她,就止不住地想去找她,哪怕只是远远地看着她的影子,也会觉得有十分安心。明明早已成亲,还是患得患失的,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人。我守着自己逐日加深的牵念,如同守护一个不能见光的秘密,不愿她知道,因知终有一天,她所看到的我的所有心意,都会变成伤情的源头。我不想她太难过。
      从前以为时间很长,能陪她走到脊背佝偻、鬓发苍苍,而现在,我贪恋有她在的每个刹那。总想多看看她,哪怕她的一颦一笑都已印在我心里。

      愈到最后,就愈是舍不得。
      再没有安眠,真咳嗽起来,整个胸腔都痛到无法呼吸。我一直清楚自己的病可能过给旁人,到了这个时候,相较自己,我更担心青矜——虽有太医配的药,我总不肯放心——她不愿用疏远换得平安无虞,整日守在我身边。因为我睡不好的缘故,她的睡眠也变得很浅,稍有动静就会醒来。我不愿惊扰她,可眼看身子愈发不济,再掩饰不住。
      咳得厉害的时候,青矜会轻抚我脊背,直到我的呼吸渐渐平稳。我一时难以入眠,会哄着她在我怀中睡去。借着月光,安静地看着她。无声描摹她的眉眼,把片刻记成永恒——她的片刻,早已是我的永恒。

      阮青矜,吾妻、吾爱。
      她是很美丽的女子,大军班师之日,我知道她的风华倾倒了半座京城。可让我最为珍视的却从来不是她的容颜,而是她的心魂。青矜心中几乎有一种孤勇,这孤勇让她穿过大半个天下,推开尘世的所有浮华,不顾一切地回到我身边,也让她背弃了现实的取舍,与我踏入一段至为短暂的甜蜜旅程,哪怕明知那结局是漫长荒芜。这让我感激、这让我心痛,这带给我所有的歉疚和所有的幸福。
      她懂得我,因懂得而深情,因深情而相随。我待她,亦如是。
      这些年她渐渐被我娇纵出一些恶习,譬如总要挽着我的手才肯睡,譬如自己吃饱了就会把余下的菜都夹到我碗里。彼此早已有了默契,只是偶尔我会担心,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还有谁会这样宠她。彼时她的目光若落于虚无之间,可会带着泪么。
      我不想让她太早地习惯于失去我,宁可用尽绵薄的力气去让她感受到我的在乎。我的睡眠比她浅,也少一些,每天早晨,我会安静地倚在床头,等她睁开眼睛。刚睡醒的青矜,会迷迷糊糊地对我笑,眉梢眼角满是不必掩饰的快乐,我也就发自内心地觉得温暖。
      有她在身边,是我觉得最幸运的事情。知己红颜,相携此生,心意了然,如白莲出于碧水。不必多说一句话,她是我的,我是她的。
      若我不是……一切便圆满无缺。

      早年间曾经有机会要个孩子,只是青矜不愿意。她定然是会活得比我长久的,如果有孩子,在我走以后,她也算有寄托、有依靠。我劝过她,然而青矜只是笑道:“我不想分心。”我的几位兄长当中,有人逃过了当年的灾劫,传续香火一类的事情,我自从知道自己的病,就一直没再放在心上,此时也就没了缘由去强迫她,更何况,我亦不肯用这样拙劣的借口。青矜更告诉我,若我们当真有孩子,多半也是要与我有同样病症的,我自己清楚这病有多难受,怎么肯让孩子受这些苦,更不必说,那样青矜该有多伤心。所以,到最后是我妥协。
      这地方风景很好,但因远离城镇,住久了也觉憋闷。青矜提议出去走走,我不愿拂逆她的意思。青矜很介意我的白发,但凡她为我梳头,总要想方设法地藏起来,即便明知藏不住了,也不肯善罢甘休,这一回也是一样。
      二人行至山后的湖泊,青山绿水,抬头是湛蓝天空和偶尔飘过的白云。正巧还有几个青年人在此饮酒放歌,邀了我们一起。
      因为我的缘故,家中一直没有酒。青矜并非贪杯之人,但也会怀念醉梦里指点江山的快意,见她喜欢,我自然乐意相伴。不能共她举杯,却总可以在她薄醉的时候,轻轻扶住她手臂。
      酒过三巡,他们开始赋诗。我从旁听着,并不想妄加打扰。青矜在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在我耳畔道:“你若是写诗,可就把他们都比下去了。”
      “想要我写?”我含笑问她。
      青矜摇头,轻笑道:“不想。我不想你变成他们的座上宾,只想你陪着我。”双眸清亮,像是新荷花苞上凝着的露水。
      “好,我陪着你。”我在石桌下向她伸出手,她与我十指相扣。

      心旌摇荡间,有个穿白衫的青年人已捧了一张墨迹淋漓的新作来到我们面前,向青矜问道:“不才刚填了一阕词,不知可否劳姑娘一唱?”青矜接过看了,也觉文理有可观处,欣然答允。那白衫公子吹箫相和,引得众人称赞。一蓝衫人道:“郑兄的箫当世难有其匹,这位姑娘的歌也好,站在一起还真有点神仙中人的意思。”
      我倏然睁大了眼睛,哪怕明知是玩笑话,也有十二分的在意。再细看众人看着青矜的神色,更觉自己犯下莫大的错误。青矜已有二十七岁,容色却只如十八九岁的模样,怪我平日看惯了她,不曾记起她是倾城国色,以致此刻让她无端受辱。青矜也是一怔,略停了停才道:“这位公子的箫的确是好,比起我夫君却还逊了几分,天色已经不早,各位且尽欢,恕我们先行一步。”我起身拱手,青矜行至我身边。
      那蓝衫人自知失语,白衫人看着青矜,神色间多有叹惋意味,却递上箫向我道:“可否请先生赐教?”
      我问青矜:“你想听么?”青矜微微颔首。于是我接过他的箫,略一思忖,吹起《渔樵问答》的曲子。曲罢还箫与他,也不再多作理会,向青矜道:“我们走吧。”

      她挽着我,沿湖边走回去,平静得仿佛刚才什么都不曾发生,指了偶然落在水边的鸟儿给我看,我顺着她的指尖看过去,收回目光时,不期然看到我们在水中的影子,一时失语。她自是临水照花、姿容夺目,我却单薄憔悴,如即将等到大限的枯松。怪不得方才那些人错认,我早已不再是那个传闻里青衫落拓的潇洒郎君,如今这个样子,站在她身边,的确是不相称的。
      青矜觉察我的异样,静默片刻,把头靠在我肩上,“不要想,”她对我下了温柔的命令,“你总是想得太多,可是世上的事情本来就没有样样周全的。现在这样,我很快乐。云苍,不要再想不好的事。总有一天,我们不得不面对那些,这已经足够残忍了,我希望,它的阴影不要再出现在我们还在一起的时候。”
      我何尝不懂,不过是行至絶途,所有的温暖,都如同天上的雨,从一出现就注定要化入泥土。我眼中的世界,除了她,都日渐凋零。青矜是我唯一在意的了,即便知道她足够坚强,我还是想倾尽一切去守护她,化作她手中的伞,为她遮挡世上形形色色的雨。她所求,只要我还能给,我必不负她。我揽住她,轻吻她额头。不觉轻叹:“你总是比我潇洒。”
      “是我比你贪心,”她抬眼与我对视,努力笑得无忧,“我贪求你在我身边,也贪求你快乐。”
      湛湛的一双眼睛,噙着泪,将我的心灼得生疼。

      总有一日,横波目将作流泪泉,我挚爱的妻子会变成最美丽的孀妇。一切都如末世的狂欢,我若再不能让她快乐,她该怎样撑过漫长的岁月。
      “我会在,今生不够还有来生,来生不够还有以后的生生世世,只要你还需要我,我就会陪在你身边,如果你不需要了,我会在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默默守望着你。”我尽量平静地向她作出承诺,来生之约虽然遥遥且不可预期,毕竟也算是可以期待的事情。我现在最愿意相信的就是轮回,只因在轮回之中,可以与前生的爱人隔世相逢。
      青矜含泪笑了,紧紧抱住我,在我耳畔轻声呢喃:“我需要你。”
      远山白鹭飞下,稍作停留,又振翅远去。在那鸟儿所追逐的方向,我们的视线所及之处,是万古不变的晴碧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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