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东风》顾*桢

29、番外 青釉

　　大将军身亡的消息传到京城的那一日，是很好很好的天气。万里无云，长空如上了釉的瓷器，有不刺目的耀眼光华。我坐在相府的花园中，正与婆婆和几位嫂嫂一起赏花吃茶。亭外的牡丹开得极好，深红浅红，是老人家最爱看的富贵。大嫂叫了乐班唱曲子，哄婆婆开心——她的寿辰就要到了，府中正筹办着寿筵，我们几个媳妇都侍奉得更加殷勤。公公就是在这个时候下朝回来，经过花园，往后面的书房中去，全无预兆地动气，驱逐了乐伎。带头的琵琶女没眼力地请示大嫂的意思，公公勃然大怒，指着大嫂道：“只知道在这儿听曲，你这相府的长媳，真逢上战乱，只怕倒是个亡国的商女！”大嫂慌忙跪下认错，我们几个也不敢再站，只是公公这无名火从何而来，我们心中全无计较，不敢贸然相劝，只得把目光投向婆婆。婆婆劝道：“老爷在朝上受了气，回来对她这个小辈发作些什么。好端端的太平天下，说商女的故事作甚。”公公冷笑道：“你是妇人之仁，把她们都宠得没了规矩。此番若不是那阮碧城，谁知这大好河山会不会落于敌手。现下英雄身死，留下一群纨绔，我一世威风，膝下却只是那么一群不成器的孩子，怎能不生气。”
　　我只觉得耳中“嗡”的一声，眼前发黑，强撑著不敢太过失态，后面的话却一句也听不进了。英雄身死，他怎么会死……直到阿云忽然托住我的手臂，扶我起身，我才发觉公公已经走了，嫂嫂们也是才起来，婆婆也再没兴致，被众人簇拥着回房安歇。我心乱如麻，也快步回房去了。
　　大将军阮碧城，是名扬天下的传奇，是所有女子的痴梦，他从来不认得我，我也再无机会让他认得。可我是记得他的。

　　我记得十四岁那一年，我的哥哥季铖第一次随军出征，立了战功回来。我和父母兄弟们，一起在人群中看他班师回朝。人群熙熙攘攘，我个子又还小，看不真切，二哥把我抱上肩头，伸手指向一群骑着马的少年将军们，喊道：“玉霖，你瞧，大哥在那里！”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却是第一眼就看到了他。
　　那剑眉星目的少年，骑着一匹黑色的马，银盔银甲，脊背挺得笔直，并不对人群有多少关注，神色中有一种漠然，却又是不可逼视的耀眼。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男子，不苟言笑，却依然让人心折，以至于大哥其实就在他旁边，甚至离我还更近些，但我始终不曾留意。是的，我就这样错过了大哥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班师回朝，在那之后，靠着父亲的荫庇，大哥以伤病为由离开的军中，转入兵部任职。我是后来才知道，大哥的调任并没有那么光彩，彼时我所见到的那个叫做阮碧城的少年，救了因为不听军令而身陷围困的大哥，也因此让大哥尊严扫地。

　　那些年北疆的战争很频繁，从大哥偶尔在饭桌上的几句闲谈当中，我得知阮碧城的职位越来越高，终于以二十八岁的年纪，做了统领全军的大将军。我对官场与年纪的事情全无概念，但也晓得这当中的不凡。彼时京中女子最大的梦想，不是入宫，而是做大将军的夫人。我也是做过梦的，因为知道父亲在朝中的根基深厚，原以为这梦可以成真，后来却被大哥看破了心思，他对我明言，以季家的势力，若与军中有所往来，皇上必定不会坐视不理，及早地掐断了我的念头。
　　后来，他娶了一位出身寒微的女子，听说名字叫做晏兰君。与此同时，大哥娶了嫂子进门，她是大理寺寺正的女儿。再后来二哥金榜题名，被选中做了驸马，我的亲事也尘埃落定，一年后嫁入相府，成了三少爷的夫人。

　　我竭力去做好一个妻子的本分，却未曾想到，我的丈夫是个彻头彻尾的纨绔子弟，没有功名不说，整日流连风月，成亲经年，也不曾与我好好说过几句话。我的心一点点凉下去，幸而还有嫂嫂和婆婆，不然更不知该如何在这四方天地里挣扎。
　　如果过不下去了，那就做梦吧。我拾起少女时的那个梦，一任自己沉沦其中。然而梦当真是不能长久的。
　　大将军的身后事极尽哀荣也极尽惨烈，那位将军夫人触棺而死，他们的孤女被接入宫中，皇上特指封了郡主。

　　我的丈夫终究被花酒掏空了身体，去得很早。我成了相府最年轻的孀妇，每日把自己幽闭在小小的院落，若说出门，除了陪着婆婆，也就是回会娘家去。大哥有了自己的小女儿，起名字叫燕霏，小小年纪已看得出长大必定是美人。我没有自己的孩子，是很喜欢她的，不过她爱热闹，又被大哥宠坏了，嫌弃我穿得素净，总不肯与我亲近。大哥也升了官，忙，顾不上家里，二哥去了地方上任职，爹爹辞官在家，身体还好，精神却渐渐有几分不济。听大嫂说，前些年，不知道是什么缘故，爹爹把大哥痛骂了一顿，而后两人的关系一直不好。娘开始信佛，变成一个身染檀香的妇人，也时常抄经。她的眼睛不太好，我不想她太辛苦，在相府的时候，每天也写一写经，过一两月就拿来给她。
　　我三十岁的那一年，爹娘双双离世，三十四岁的时候，因为大哥的努力，相府一夜倾颓。我无处可去，被二哥和公主收留。大哥和二哥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坏，最后直闹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大哥后来成了一手遮天的权臣，二哥却拒绝了他所有的好意，只守着自己鸿胪寺的闲职。我知道二哥本不是那样的人。
　　燕霏入宫了，做上东宫太子的侧妃，皇上驾崩，太子继位之后，她是代掌凤印的贵妃娘娘。二哥听闻，只冷冷一笑。

　　我五十岁那一年，才明白了二哥冷笑的意味。大哥数十年的经营毁于一旦，抄家、下狱、流放，燕霏被打入冷宫，所有权势一去不返。二哥因为自身的清正和公主的庇护，才逃过一劫。二哥、公主和我，一起去送大哥离京，大哥骤然苍老了，灰白的发凌乱散落，脊背佝偻，乍看过去，竟像是道旁的花子。二哥长叹：“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大哥却用一双混浊的眼睛死死盯住他，说道：“二弟，我没有你的福气。即便再有一回，我还是要造下那桩孽，还是要这鲜血浸透的前程。”二哥道：“一个阮碧城、一个柳玉臣，都是葬送在了你手上。你是我兄长，我不想恨你，可我永远不能原谅。”大哥转过头去，叹道：“本来我也是十恶不赦，不求你原谅。”
　　当年事，在此时揭开谜底，我终于知道，那人的死不是偶然。我终于知道，用鲜血染的花，最后也要用鲜血祭奠。大哥为的是什么，季家的权势、天下的权柄，掌握了又能如何？男人们的事情，我终究还是不懂。
　　他戴着枷，走得远了。
　　我抬起头，那天际仍是一层青釉，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作者有话说

　　柳玉臣就是云苍。
我终究还是觉得原来写的青矜爹娘番外太渣，以此替换。